(一)
空调的扇叶根据它的频率不间断地工作着,并且发出“呼呼”的声音。
李沐尔觉得耳蜗里面“轰隆隆”的,像碾过了一截火车一样。
“你以前是不是救过一个男孩儿?”顾清尧眼神里藏着秘密。
李沐尔并不敢与他对视,她的眼神游移在玻璃窗台下的那一盆小植物上,她不知道那是一盆什么植物,应该是一盆不知道从哪个国家运来的,冷不得热不得干不得湿不得的娇贵植物。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从窗户上看到自己的脸严肃得不像样子。
像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一声“恩”。
顿时,周边浮动着的干热气息顿时凝固,惹得李沐尔快要窒息。从记忆深处跳出来的画面一幕一幕,纷纷晃悠到眼前。这让李沐尔冷静了一些。刚才,他是在看自己身上的伤疤么?
那些丑陋的痕迹自打出事的那一年就跟随着她了,无论她再怎么遮掩,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种被火熏得快要呼吸停滞,眼睛睁不开还在流着眼泪,耳里听到火将自己的皮肤烤得“呲呲”的绽裂声,而自己,已经痛得麻木了。
沉默,还是沉默。
“我——我先去睡了。”李沐尔鼓起勇气打破了这异样的沉寂氛围,声音却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顾清尧依旧没有说话,李沐尔不看他,也知道他正用一种颇为不寻常的眼光注视着她,这样的目光跟随着她,从她站在客厅起,一直到她走入自己的房间。
李沐尔钻入被窝内,身体的肌肤全面接触柔软的被子时,才稍稍放松了刚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明明身体已经很倦怠,可是脑袋却一刻也停止不了转动。
顾清尧看到这个伤疤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以至于让她误会了什么。难道,当年的那个人是他么?
李沐尔陷进了回忆里。
那一年她大概八岁,因为生日小的缘故,她才刚入少先队。老师教育他们要乐于助人,向**学习。李沐尔不但全部记住了,而且也付诸行动了。
一天放学时,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那条弄堂时,她看到一大群围观的人们将那个弄堂团团围住。有人焦急地打大哥大报警,有人走来走去。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告诉李沐尔一个事实:弄堂中的一户人家起火了。
李沐尔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再过几年,她的心智成熟了,学会了猜忌与明哲保身,她也许就不会凭借着那股幼稚的勇气冲进火里。
她看到一个比她低一个头的小男孩坐在火中哇哇大哭。那个男孩好像是被屋梁砸中了腿,走不动了。她没有犹豫,背起那个哇哇直哭的小男孩就往外面走。
火势越来越大了,她好像看到外围一圈人都看着她,露出又钦佩又担心又惊讶的神色。她以为她营救成功了,可是她明显没有读懂围观的人在担心什么。
好像听见了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可是屋子唯一的出处却被几根大木头给堵住了,整个屋子都处于封闭的状态。
李沐尔护着在自己背上不断哭着的小男孩,却看到自己的衣袖烧起来了。她一边扑着火一边拼命咳嗽。
意识越来越模糊,消防车终于来了。她拼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将小男孩推到外面,自己却倒在了屋中。
那一年,她上了当地的新闻报纸头条,市长还亲自去病房中看望她。学校的校长吩咐她好好养伤,让每科的老师轮流去病房给她上课。家中一直重男轻女的爸爸妈妈也难得对她露出了笑脸。
她成了人们记忆中的英雄。可是做女英雄的代价便是——二级烧伤,两条手臂上永远地留下疤痕,永不痊愈。
世界果真那么小么?上帝身在天堂,俯视芸芸众生,却在她和顾清尧之间种下了一个捉弄的种子,等待某天开花结果的时候,她根本无从招架。
可是那个男孩明明看起来比她小,可是顾清尧明明比她要大三岁呀。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李沐尔的手机荧屏亮了起来。自从来了顾清尧家,李沐尔就很自觉地将手机来电调整为振动,她不想破坏这个安静的氛围。
“喂,你干吗呀,吓我一跳。”李沐尔看到来电人是夏熏,便没好气道。
“哪来的那么大火气,我是不是坏你好事了?”夏熏嘿嘿坏笑着,李沐尔看不到她的脸都能想象到她那奸笑的样子。
“什么好事?我跟清尧君之间可是纯洁的男——男女关系。”李沐尔永远藏不住心事,不打自招了,她说到“男女关系”这个关键词的时候不禁顿了顿,然后便想到了刚才那可笑的一幕。
“真的?你敢摸着你的胸发誓?”电话中,夏熏调笑着。
“是的,混蛋,我敢摸着你的胸发誓!”李沐尔恼羞成怒,低吼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忿忿地挂了电话。
蒙上被子,从这头滚到那头,反正床够大,就算滚到地上也没关系。滚着滚着就会睡着,睡着了就不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了。再多的烦心事也是第二天的事了。
是的,so,睡觉!
(二)
第二天早上李沐尔明明醒来了却赖着不肯起床。她就像一只小狗一样,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顾清尧起床了,顾清尧开始洗漱了,顾清尧穿好衣服了。最后听见大门“咚”的一声,李沐尔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溜到门口,将门扒开了一个小缝。
“喵。”一声叫声响起。
李沐尔将门缝开大了一些,低下头看清楚是那只苏格兰折耳猫后,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指着猫咪骂道:“你个小坏蛋,吓死我了!”
猫咪委屈地低下头,用爪子蹭了蹭李沐尔的拖鞋,像在撒娇。
“不是说宠物的性格会越来越像主人么?为什么你跟你主人的性格天差地别啊?”
偌大的家里只回响着她一个人的声音,看来顾清尧确实是走了。李沐尔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之所以这么躲着顾清尧,是因为她一见到他就紧张,尤其发生了昨晚那件事后,她更加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她什么心思都没有,跑到洗手间洗漱完毕,就拎着包出门了。
下午在学校,李沐尔从WC一回来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份热气腾腾的鸡排外卖餐。她抓住就想啃,哎呀,是哪位神仙得知她早上和中午都没吃东西,现在来给她送吃的呀。
可是——她感觉到自己周围一圈机关枪似的目光“砰砰砰”地扫过来,脸皮再厚的人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吃得悠然自得。
“咳咳咳——”李沐尔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下,然后问在一旁抄笔记的夏熏道:“这是谁送来的?”
“当然是一直默默暗恋你的韩轩扬学弟呀,要不你以为是某人么?”夏熏抬起头,眼底有说不出的暧昧。
李沐尔的脸又“唰”的一下变了一层颜色。
就在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清秀的身影,果真是他。
韩轩扬手上拿着一瓶酸奶,是李沐尔最喜欢喝的芒果大果粒。别说,这个学弟体贴人的时候真让人招架不住,他比她爸妈都了解她。李沐尔特别想一把拿过来,但是考虑到周围一圈机关枪似的目光,她就表现得特正经了。
“哎呀,多不好意思呀。”李沐尔脸上皮笑肉不笑地笑着,手还是忍不住接过了韩轩扬手中的酸奶。
李沐尔看到夏熏那眼睛就跟眼镜蛇的眼睛一样,死死地扣着她,就好像在说:咱能不这么虚伪么?
韩轩扬却不介意,他脸上的笑永远自然而然,温润如玉,不像某女,整个脸上笑着的线条都是堆出来的虚假。
“恩,学姐,不用不好意思啦。听说你最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每晚都是睡在那户人家的,很辛苦吧?”
看着韩轩扬脸上的真切关怀,李沐尔差一点就hold不住了。
是谁,是谁说的?不对,是谁编的?李沐尔最后把目光扫定在夏熏脸上。夏熏却一脸鄙视地回望着她,好像在说:尼玛难道我跟他说,你昨晚并且以后都会睡在顾清尧家么!
李沐尔嘴唇哆嗦着,一脸怨念,好像在说:混蛋,你不会编一个好点的理由么?
两个人目光扫过来扫过去,仿佛在用心语交流,忽略了依旧一脸关怀相的韩轩扬还杵在身边。
这是学校新开创的一门创业理念课,同一个专业的,大一大二混在一个阶梯教室里上。那个长相猥琐的中年男人总是喜欢用色迷迷的眼光打量着班里长得好看的女生,而大一大二的学长学弟们也在用色迷迷的眼光眼光班里长得好看的女生。
夏熏绝对算美女,李沐尔也勉强算吧。再次套用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有人疼才显得多么出众。
所以一般像李沐尔这样的姑娘,因为前半生都过得相当平庸,所以后半生总能遇到那么两个不平庸的男人让她的人生也跟着不平庸起来。
如果顾清尧是的话,那韩轩扬也绝对算一个。
“呃,也不是很辛苦,就是睡眠不太充足,吃得也不是特别好。”李沐尔吧唧了一下嘴,然后冲韩轩扬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
说完就当着韩轩扬的面开吃,李沐尔当时内心最真实的反应是,反正韩轩扬又不是顾清尧,在顾清尧面前,李沐尔立刻化身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虽然一次都没成功过。可在韩轩扬面前,她可以恢复本来面目,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使知道韩轩扬喜欢她。韩轩扬给她的爱就像冬日的暖阳,温暖得刚刚好。
咦,为什么要拿韩轩扬跟顾清尧作比较?难道在她心目中,这两个人已经可以相提并论了么?不不,这太可怕了。
李沐尔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要打醒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
下课的时候,李沐尔揪住了夏熏的衣服,夏熏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流露出的暧昧笑意就让李沐尔不寒而栗了。
这个机灵鬼!
“那个,那个,我请你吃饭。”李沐尔突然说。
“你请我?顾清尧给你预付工作啦?”夏熏不怀好意地笑着,随后顿了顿,又抑扬顿挫地问道:“难道是昨晚给你的小费?”
“我呸!”李沐尔喷了夏熏一脸口水。
不过毕竟知根知底的,李沐尔什么事都瞒不过夏熏。她在夏熏面前就是一张白纸,所以这张白纸上哪怕是落一粒灰尘,夏熏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啦,我们去吃饭好不好?”李沐尔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哀求的语气。
“好啊,吃饭一直吃到世界末日地球灭亡么?”夏熏瞟了她一眼。
“躲过一时是一时啦,走了啦,人家肚子饿了。”李沐尔开始撒娇。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有,我不止一次跟你说吧,你再用‘了啦’或者‘人家’这样的词说话,你信不信我把你摔太平洋里去?”夏熏指着李沐尔道。
李沐尔作势要咬夏熏,夏熏反应灵敏得立刻缩回了手指。李沐尔嘿嘿嘿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们去傣妹去火锅吧,便宜。”李沐尔又笑。
“我请你稍微有点出息,你要是不想回家时一身火锅味,让顾清尧嫌弃你,你就别吃那玩意儿。走吧,我请你吃澳门豆捞去。”夏熏潇洒地说道。
“敢情你一直在骗我,我一直觉得你在哭穷,但其实有钱到爆。”李沐尔的表情夸张得像猩猩。
夏熏脸部肌肉抽了抽,然后很自然地带过。
(三)
吃饭的期间,夏熏一直拐弯抹角地打听李沐尔在顾清尧家的故事。八卦可以使一个人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可以满足一个人的窥私欲。
李沐尔全部如实“汇报”,包括顾清尧这家伙有洁癖,嫌弃她不爱干净的事儿。当然,那件事她没有说。那是她心底最大的秘密。
很少有人在一边吃豆捞的时候一边喝酒,可是李沐尔偏偏灌了自己几瓶酒。在她喝得走路发飘,但是意志还算清楚的时候,她“腾”地站了起来。
“我今天可算是喝酒壮胆了。”她说。
“壮胆没有,我就怕你酒后干坏事儿。”夏熏头也不抬,将筷子往锅边那么随便一放,然后将包那么随便一挎,话也就随口那么一说。
李沐尔头脑昏昏沉沉的,也不回话,就那么随便往夏熏身上一靠,浑身的酒气。
夏熏像拖尸体一样将她拖上一辆出租车,在车上问了她地址,然后送她到顾清尧住的小区的门口。
到达目的地,夏熏毫不客气地踹她下车。被夏熏踹了一脚的李沐尔因为刚才在车窗边吹了许久的冷风而清醒了许多。
她在门口磨蹭了很久,才拿出钥匙打开门。钥匙扣上的挂件和钥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沐尔感觉到那股紧张到窒息的压抑感又来找她麻烦了。
屋内静悄悄的,那只苏格兰折耳猫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倒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大狗狗蹲在茶几处,伸着舌头在喘气。
狗狗突然朝她扑过来,李沐尔吓得尖叫出声,还因为昏昏沉沉的,脚下一软,便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小白。”从厨房内传出一声低低的叫唤。
那只萨摩耶停下了扑倒的姿势,开始蹲坐在地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李沐尔,然后还摇了摇它的狗尾巴。
李沐尔保持着四脚朝天的姿势,心里直犯着嘀咕,堂堂一个作家,就不能给自己的宠物取个好点的名字,叫杰瑞,叫安娜,都行呀,偏偏叫小白。叫小白的狗世界上最起码有一百万,何况眼前这只狗哪里小了,明明就是大白!
李沐尔心中各种怨念,却看到顾清尧围着围裙,手里拿着一个饼铛从厨房出来,正对她笑得云淡风轻。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李沐尔在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不是因为酒喝多了,所以出现幻觉了吧?顾清尧在对自己笑?哦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顾清尧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他会做饭?!
“你吃了么?”顾清尧问道。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不单单是对她,而是在任何媒介上都没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跟谁说过话。
李沐尔痴痴地望着他,然后拼命摇了摇头,想把自己摇醒。
“怎么不说话?”顾清尧又道。
“吃了。”该死的,李沐尔听到从自己喉咙口发出的声音如此沙哑,就像——就像一种异样的撒娇。
“我就猜到。”顾清尧微微一笑,唇角牵动的线条跟完美雕塑的烙印有得一拼。
“那再吃一些吧。”顾清尧又道。
“哦哦,好。”李沐尔从地上爬起来,她此时此刻已经完完全全酒醒了。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李沐尔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将顾清尧做的甜点一口一口喂进嘴里,不断咀嚼,再伴随着这样的旋律,在胃里消化。
李沐尔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也许今晚她就不该回来的。
“把你号码留给我,以后我找你才方便。”顾清尧率先打破了沉寂。
“我——我不是留给你了么?”李沐尔抬头道。
“没记。”顾清尧又笑了笑,说得理所当然。
这是今晚他第三次对她笑了吧?如果被他的粉丝知道,她李沐尔会被当人肉靶子射吧,她一定会被万箭穿心,早死了一万遍了。
李沐尔将号码报给他,顾清尧这次是拿出手机来记下的,并且还打了过去。李沐尔看到自己手机上亮着的那一串号码,心脏“扑扑扑”跳着,像住着一只不安分的兔子。
这可是顾清尧的号码哎!
(四)
就在这时,顾清尧家的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李沐尔紧张兮兮地望着顾清尧,顾清尧也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门被打开,是季清幽。
她依旧穿着职业窄群,黑色的细高跟,头发高高拢起,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李沐尔在想,拥有这样气场的女超人怎么会甘心来当顾清尧的助理的,应该直接去当主管嘛。呃,说不定也是顾清尧的粉丝,为了接近偶像而来?可是,不像啊。
季清幽看到李沐尔居然在家,并且还和顾清尧坐在一起用餐,她脸上的笑容停顿了有那么一秒,然后很自然地带过去,并且笑得愈发得体了。
“原来李小姐也在。”季清幽看着李沐尔,礼貌性地问候道。
“你——知道我?”李沐尔指着自己,很惊奇地问道。
顾清尧好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们见过。”季清幽弯了弯唇角,然后又将目光投射到顾清尧身上,她说:“您明天出席颁奖典礼的礼服我给您送来了。”
“好,辛苦你了,就放在玄关处吧。”顾清尧的态度不冷不热,就算是那句“辛苦你了”也不带任何温度。
“主编,外面这么冷,难道不请我进来坐坐么?”季清幽笑着问了一句。
“你随意。”顾清尧起身,将桌子上的盘子收起来,走进厨房,也包括李沐尔面前的那一盘。
而李沐尔还在将刀叉含在口中,眼睁睁地看着顾清尧将她还没吃完的甜点拿起来并且端走。
“我——我还没吃完呢。”李沐尔咽了咽口水道。
而顾清尧就跟没听见一样。
李沐尔不敢说话,她觉得季清幽和顾清尧都很奇怪,她不了解顾清尧,但是她更不了解眼前的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眼睛就像藏着一个深渊,与你对视就会将你吸进去,然后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季清幽看着李沐尔,李沐尔便被看得不寒而栗。她口边的刀叉“啪”一下掉在桌子上,李沐尔挺直了身子,对季清幽笑了笑,然后道:“你知道——我是他找来的助理,我不是——”顿了顿,李沐尔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跟眼前这个女人解释这么多,解释多了反而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是这样说的话,好像又挑战了她的权威一样。
于是李沐尔轻咳了嗓子又道:“我是他的生活助理,就是——就是保姆,跟你无法比的。嘿嘿嘿。”
李沐尔从小就懂得一个道理,在遇到危险的人时,身段一样要放得比对方低微才可以逃脱危险的处境。
季清幽依旧站在原处,没有往屋子里多走一步。她盯着李沐尔,直把李沐尔盯得心虚起来。李沐尔的讪笑就变得特别傻,这时,季清幽才开口。
“你知道吗?不论是什么原因,他都不喜欢别人进他家的门。他有一个怪癖,喜欢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沾染别人的气味。”
李沐尔怔在原地。厨房里传来盘子与洗手台相撞的巨大声响,顾清尧好像是故意而为。
季清幽笑了笑,然后用一种慵懒的语调说道:“打扰了,我先走了。”
还不等李沐尔开口说什么,季清幽就消失在楼道内与她的视线中。
他有一个怪癖,喜欢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沾染别人的气味。
季清幽的这句话一直盘踞在她的脑海里,令她的脑细胞全面高速工作,却无法思考别的事情。
“她走了?”顾清尧从厨房走出来,双手通红,一看就是刚在凉水中浸过了一样。
“恩。”李沐尔木讷地点点头。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李沐尔已经敢慢慢直视顾清尧的眼睛说话,虽然心脏还是不听话地乱跳个不停。
“说。”顾清尧撑着双肘,倚靠在墙上。他随意一个姿势摆出来,都像平面模特在摆造型一样,李沐尔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天生尤物,羡慕不来。
“你是不是很讨厌别人到你家来?那为什么要让我来?”餐桌上空只亮着暖黄色的吧灯,李沐尔一斜眼便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角边摇曳,却不生姿。
“你这是两个问题,而且你既然问了第二个问题就说明你心中已经有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顾清尧唇角弯了弯,做了一个不知是讽刺别人还是自嘲的表情。
李沐尔听着顾清尧的回答,感觉就像在绕迷宫一样,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居然莫名其妙脱口而出:“顾清尧,你是不是挺喜欢我的?又或者说,最起码你不反感我?”
问完之后,世界安静了那么几秒。李沐尔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些什么,顿时口干舌燥,舌头却像打了结,解释不清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知廉耻到一定地步了,她觉得自己疯了!
“不是,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刚才季清幽的话我也听到了。OK,我满足你的好奇心。不过这个问题我只回答一次。”顾清尧没有嘲笑她,而是换上了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顾清尧走进卧室,李沐尔跟在后面。
他从床头柜最下面一个抽屉内拿出一个纸袋,又从纸袋里倒出一些发黄的旧照片。他捏起其中一张,对李沐尔招了招手:“你过来。”
李沐尔走过去,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儿站在石头边,他的眉眼间洋溢着的冷漠与顾清尧一模一样。
“这是我小时候。”顾清尧说道。
“哦。”李沐尔除了说“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记得他么?你曾冲进火中救了他一命。”顾清尧说到这里,声音就变得格外温柔。
“我——不记得了,不是,我是不记得这个人了,但是我小时候确实救过一个小男孩。导致我自己的胳膊——”李沐尔低头看着自己即使是夏天也包得很严实的胳膊。
李沐尔没有说谎,她确实不记得照片上的男孩了,因为跟自己当年救过的男孩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记得也正常,都那么多年了。”顾清尧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是在那天签售会现场看到我身上的伤疤所以才好奇的么?”李沐尔鼓起勇气问,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很久了。
“准确来说,是在我第一次见到你,也就是在机场的时候,你那个朋友在那儿大喊‘你的救命恩人在这儿’的时候,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当年救过我的小女孩儿。所以听到你朋友在那儿喊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顾清尧缓缓说道。
原来是这样!夏熏那么说,只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却想不到歪打正着了。
“我会将你所失去的都补偿给你的。”顾清尧柔声说道。
李沐尔在这一刻想哭,就好像这么多年以来的委屈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点。没有人知道,她身上这些丑陋的伤疤让她即使在夏天的时候也穿着长袖,在外人眼里,她就像一个不怕热的怪物一样。没有人知道,她不敢谈恋爱,她害怕别的男生看到她的伤疤。她自卑了这么多年,居然被告知当年救的是自己喜欢了几年的偶像。
他温柔地对她说:我会将你所失去的都补偿给你。
原来她所失去的,上天都看在眼里,上天用它的方式弥补了这一场遗憾。
(五)
第二天,李沐尔满心欢喜地上课,见到谁都笑嘻嘻的,就连那个色迷迷的老头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她都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和谐,直到——
“我去厕所接个电话。”李沐尔将笔记本推到夏熏面前,意思就是让夏熏帮她补记一下笔记。
她溜到厕所将门关上才接通已经振动了很久的手机。
“喂,妈——”李沐尔刚开口,便听到从听筒内传来一声声不间断的哭声,格外悲怆。
“沐尔,你快回来,快回来,跟老师请假,快回来!”李妈妈在电话那头哭天抢地的声音好像要刺穿李沐尔的耳膜。
“妈,怎么了?”李沐尔的心脏像陡然被人拎了起来,她预感到了一场天大的悲剧。因为她的爸妈从来都不期待她回家,而且还曾跟她说过:“回来得那么勤快干什么,车费不要钱啊。”这样的话每听一次,心就寒一次。
“你弟弟——你弟弟他失踪了啊!”李妈妈已经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妈,你说什么?妈!”李沐尔慌了,她怀疑是不是她听错了。
“你弟弟最近迷上了上网打游戏,因为游戏,成绩一直在退步,我就说了他几句,他就离家出走了。本来想着,他只是赌气,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啊!”李妈哭得声音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给李沐尔讲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妈,妈,我这就回去,我这就去请假,啊,您跟爸别伤心了,身体要紧。”李沐尔说着,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下来,浸湿了脸颊。
虽然她爸妈从小就重男轻女,可是那毕竟是她的亲弟弟,她也从小疼惜他,盼他成才,在某种程度上,她对他的爱不比她爸妈少一分。
她匆忙挂了电话,跑回教室。这一节课已经下了。
她慌慌张张,然后将笔记本和笔等一些文具用品快速收拾,脑子里装的都是家里的事,没有注意到周边人看她的眼神。
李沐尔忽略了,这世上的祸事,永远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沐尔,你怎么了?”夏熏拉住李沐尔。
“我家里有些急事,我——我要回去,现在就回去,小熏,你帮我写请假条。”李沐尔头都不抬地挣脱开夏熏的手。
“出去接了一趟电话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你知不知道——”夏熏的话还未说完,话音便扫落在旁人的尖叫声中。
“哎呀!李沐尔,原来让你搬出去住的那位男朋友,就是顾清尧啊!李沐尔,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种事怎么能瞒着我们?!”宿舍的一个女孩儿捶了李沐尔一下,力道够大,差点将李沐尔给捶晕了。
李沐尔停下脚步,望向夏熏,她这才发现,夏熏的表情很难看。
周边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她男朋友居然是顾清尧,我的天呐。”
——“他们都同居了哎。”
——“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啊,顾清尧怎么会认识她这种人的啊。”
李沐尔头晕晕的,她的眼睛扫到一个人手上拿着的一份报纸。她立刻夺过来一看,娱乐版的头版头条居然是——著名青春偶像作家顾清尧的真实女友浮出水面,原是A市XX大学大二女生。
顾清尧是个作家,可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家,某种程度上,他的影响力不低于娱乐圈的任何一位天王巨星。
上面的照片是她和顾清尧在家里的一举一动,顾清尧跟她说话,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顾清尧在写小说,她倒了一杯水走过来,看起来就像是红袖添香。画面太暧昧了,不得不让人想入非非。
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沐尔揪着报纸,恨不得把报纸给攥碎了。
夏熏一脸为难地解释道:“刚才你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就有人拿着报纸像疯了一样的在全班读,然后——然后全班人就都疯了,你知道的,这种事,我根本无法解释,也根本解释不清。”
“怎么办?”夏熏小声地问李沐尔。
从前,都是李沐尔遇到事情就问一向有主见的夏熏怎么办,现在,轮到夏熏来问李沐尔了。连夏熏都没办法了,可见这件事的影响力已经扩大到根本无法收拾的地步了。
这还只是在学校,如果在外面——李沐尔哆嗦着有些怕,她不敢想象。
说到底,李沐尔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生,也曾做过白日梦,可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她只想安逸平稳地过完一生,不想人生留下污点,尤其不想别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说些难听之极的话。
“我不知道,别问我。”李沐尔脑子真的是一团乱麻了,她捂着耳朵,强装镇定,然后拿好自己的东西,在一片喧嚣声中不顾一切地跑到外面。
刺耳的上课铃声响起,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外跑。
冲到校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一个女生拎着行李箱从出租车上下来,李沐尔冲上去,然后对司机说道:“去车站,去车站。”
“哪个车站?火车站还是汽车站?东站还是西站?”司机问。
“汽车,汽车站,去东站快一些不是么?”李沐尔一边回答却一边掉泪。
司机见这么个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哭了,便也有些慌了。
“小姑娘,你别哭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开快一些,你别哭啊。”说着,司机就踩油门,一边看路一边从操纵杆旁边的纸箱内抽出几张面纸塞给李沐尔。
李沐尔攥着那几张纸,然后摸出手机打给顾清尧,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也顾不得他在写稿子还是看稿子了,她知道,她只能找他。
电话很快被接通。
顾清尧抢在李沐尔之前开口,他的声音很平稳:“我知道你打给我是什么事,你先别慌。你听着,如果有记者找到你要采访你,你直接拒绝,你什么都不用说保持沉默就对了。”
“可是怎么办?我害怕——”李沐尔的声音都变了音调,她缩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手紧紧握着手机,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胆小鬼,听我的没错。这件事我会解决。”顾清尧说道。
他的声音软软的,没有透着那种刀刃般的冰冷气息。胆小鬼,这是他第几次这样叫她了呢?
“我一会儿有个会议要开,你不要理会这种事,将头埋在被子里好好睡一觉,我承诺你,等你一觉睡醒的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顾清尧安慰李沐尔道。
“好,好,我相信你。”李沐尔忙不迭地点头,此时此刻,她不相信他,她还能相信谁呢?
这个认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居然可以给她这么大的安定力量,李沐尔紧绷着的神经还是慢慢放松下来。
可是自己的弟弟呢?想到那张还存满稚气的面孔,李沐尔就一阵痛心。
弟弟没出世之前,她也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从小便学着做各种家务,父母给她灌输的思想就是,女孩儿必须要能干。
在她的家乡,那样的小镇上,被灌输这样的思想不足为奇。她的弟弟出世之后,父母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到她弟弟身上了。
其实李沐尔也很喜欢这个弟弟,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一个白白的“肉团子”长成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少年。
那个小小的少年曾经握着拳头发誓:长大了我要保护姐姐。
回忆着回忆着,李沐尔便再也忍不住,挂了电话后便用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他要是真出个什么事,她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