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押回北京的路上,好几次我都想从车上跳下去。然而面对疾驶而过的路基,深不可测的沟壑,巨大的、棱角锋利的山石,我还真没那个胆子。再说狠着心跳下去,摔死当然好,摔个半残可怎么办?老爹老妈的一番心血岂不就白费了?他们坐着硬板自费从北京跑到四川。上下打点,做尽人情,一万多块钱扔进去换得下三烂的儿子回原籍服刑,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少受点罪吗?这么跳下去,那万把块钱岂不就喂狗了?喂狗还能听声叫唤呢。
据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人知道自己是混蛋,第二种人不知道自己是混蛋。而坏事则大多是第二种人干的。就这个问题我跟自己探讨过好几次,最终楞没得出结果。现在问题简单了,进监狱的人难道还不是混蛋?全世界都认可的事咱们也就不用再操心了,至于大家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混蛋的?自己也说不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春节从北京回来之前,大家肯定都知道了。
我在北京站上车时,心情就挺复杂的。倒不是临行时老妈再三嘱咐自己,千万不要惹事生非。而是刘萍的不辞而别,让我感到某种不祥。
这回特地买了张早晨过秦岭的车票。公司的施工基地就在秦岭南坡不远的一座小县城。
火车五点多钟到宝鸡。我把头伸出去,清冷的山风吹进肺里,那种淡淡的甜意很有益消化,不一会儿肚子叫唤了,吃方便面时我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一直想看看秦岭深处是什么样子,可路过了几回都是在晚上,影影绰绰的屁嘛儿也没看到。而从工地远远望去则山影朦胧,云雾缭绕。独自进山等于送死,同事又没人有这份闲心。这回总算如愿以偿了。
不久,列车象位负重过量的壮汉在爬坡,声如牛喘,行进艰难。内燃机的吼声越来越粗重,车体也随着山势迂回而叮咣叮咣地晃悠,车厢间由于受力不均“咣咣咣”地相互撞击,杯里的水好几次都差点洒到裤子上。“钢铁要是能出汗的话,现在就能洗澡了”我暗自琢磨着。
我倚在车窗边,一幢幢峭立的巨峰急速向列车撞过来,人们都不自觉地侧着身子。巍峨、壮丽、层层无尽的峰峦无边无尽地向天外延展着。几搂粗的参天大树此刻如小草般柔弱,而远方山谷里湍急的巨流竟似小溪般偷偷摸摸地穿行着。天空呈现出鲜红的色彩,艳丽壮阔的朝霞似大山的锦被,于山峰间铺展。群峰没有边际正如天空没有边际,几处拔地而起的巨峰似利剑,刺向天空,那削石迫云的锋芒连太阳也不得不躲躲闪闪,刚一露头就又被削去了半张脸。
列车呼啸着,怒吼着,喘息着,奋力在重林巨莽间辟出条风的走廊。我的腿甚至在瑟瑟颤抖,刚驶出一个山洞还未见到阳光“呼”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而列车再次奔出时,脚下的万丈深渊还没让人惊出汗来,视野便又闯入阴暗的密林,树枝密密麻麻地遮住天空,焦黄的树叶在路基边飞舞着。“过山车!大过山车!”我的心揪了起来。游乐园的过山车算得了什么?怪不得特快车夜里才过秦岭。蜀道,真是难!听说这一带还有古代人用木桩子打出来的、几百里长的栈道。这玩意儿不比修铁路还难?怪不得日本鬼子打不进去,而那么多四川姑娘铁了心地要出来。
想起四川姑娘,我就很自然地想起刘萍。她中途下车,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打?没得罪过她?想不出其中原委,而她纸条上留给自己的话又根本不能信。车轮突然“吱吱”怪叫几声,脚心麻飕飕地难受。小县城快到了。
我所在的铁路工程建设公司在川北施工,基地就设在小县城城郊。小县城象所有南方小城市一样,喧闹、嘈杂,满地都是泥坨子般的破皮鞋。自从玉玲回北京后,小县城的大街小巷我已经摸得烂熟了。几乎每天晚上咱都跑出去喝几口,城里几家象样饭馆的老板都认识我。
走出车站没多远,我便看见西关饭馆的老板骑着满载猪肉、蔬菜的三轮车,慢悠悠地过来。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老板已看见我。
“回——回来啦?!”老板的嘴咧得倍儿大,活脱一副哭相。也没等我搭腔,他便狠蹬几下车,急忙拐弯跑了。
“这家伙吃错药啦?还是丫头让人拐跑了?”我挺奇怪,他为什么绕路回去?不一会儿我又看见阿三,阿三是刘萍矿上的小伙计。平时见了我点头哈腰,巴结起来没完,今天倒好我还没开口,他就跟见了鬼似的掉脸就跑。我大张着嘴呆在当地,本想问问刘萍的去向,可狗阿三连影儿都没了。怎么回事呢?难道今天是四川人什么特定的节日?不能跟外地人碰面?
我气哼哼地往基地走,已经不存在同熟人打招呼的奢望了。的确又碰上几个,可个个都跟见了债主似的大老远就躲。快到基地时我已气得牙根痒痒了。
春节刚过,同事们都没回来,伙房冒着烟,那是徐姐取暖用的。如果不是急着想见刘萍,我也不会这么早回来。
“徐姐。”我推开伙房的门。
“方——方路?”徐姐是基地管伙食的,四十来岁,人缘特好,平时总给我们这帮懒鬼烧洗澡水,这回为了点高额加班费特地留下来看摊儿。而此刻徐姐本来挺和善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胬出来了。
“徐姐,你怎么也这样?偷辣子吃了吧?”我打着哈哈,却自己也笑不自然。使劲抹了把脸,也觉出有什么东西。
“你——你,你小子怎么还敢回来?不是大姐说你,现在的年轻人胆子大得都邪乎!我们那时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你们也能做得出来?太没谱了!咱们单位还没出过这种事呢——”
“您慢点,您慢点。”我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噎个好歹。“唱的哪出啊?咱们工程质量出问题啦?砸着人啦?”
“砸着人有头儿管,你负什么责?”
“就是啊!那您干吗呀?”
“你——”徐姐突然坝着窗户向外望了几眼。“你他妈还不赶紧跑?”
“跑?为什么呀?”我也突然觉得事情不太妙,脸上涨得难受。
“前天来了两个警察。”徐姐又向外看,脸上的肉直突突。“专门来找你的,还说要去北京逮你哪。”
“不对?”我根本不信,咱打砸抢的事从来不沾,警察吃饱了撑的,找我干什么?“咱没犯事。警察肯定找错人了。”我此刻终于找到一路上大家有意回避自己的原因。
“怎么抓不错别人那?你小子还不快跑?”徐姐伸手向外推我。
“您别一惊一诈的好不好?”我被徐姐推着向后挪。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基地外面传来“哒哒哒”的摩托车马达声。两个警察很威严的出现在基地门口。我呆立着没动,难道这是真的?警察来到面前,由于个子矮,不得不仰着脖子看我。“你就是方路?”
“啊!?”我扭脸看看徐姐。徐姐已经面无人色,嘴唇煞白了。她可能头一次见这阵式。
当晚我被带进审讯室,这时我早定下神来,倒是对面的大灯照得脑袋发昏。
审讯员是位三十来岁的川籍民警,有着典型四川人的圆眼睛,宽腮帮子透着狡秸、暴躁。他旁边的书记员明显是个新兵蛋子。
“你就是方路?”本来挺严肃的语气夹进了川味,显得不伦不类。
“是。”我真是严肃不起来。“我保证你们是抓错了人。”
“少废话!”书记员先急了,他拍了下桌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看你油头粉面的就不象好东西。”民警拿笔点着我。“我们会随便抓人吗?”他斜了书记员一眼。
此时我已适应了灯光,不禁仔细瞧了审讯员几眼。这家伙圆头圆眼,短胳膊短腿,挺细的脖子顶着大盖帽,活象个前清的轿夫。“那你们抓我总该有原因吧。”
“你自己做的事会不知道?”
妈的,徐姐也是这么说的。我极其恼怒,咱明戏,这叫诈,有事没事先诈一诈,胆小的没准连十年前随地吐痰的事都得说出来。“我什么也没干,也没工夫跟您斗嘴!”
书记员看了审讯员一眼,他显然没听懂我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审讯员的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微笑,他的话居然也是笑着说的。“坦白从宽,抗拒可要从严,我要是提醒你,可就不算坦白了。你自己想想清楚,看样子你也不傻!”
“我傻!咱要是不傻的话,还用您苦口婆心地开导吗?”我更觉可笑,这帮家伙肯定是抓错了人,又不好意思认错,非整出点事来下台不可。“我什么也没干,总不能给自己编排罪过吧?人民民警爱人民,就是抓错了也是工作中的无意过失,劳动人民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他?”审讯员指着我,龇牙咧嘴,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他向书记员挥挥手。“给他读读。”
“方路,男,二十二岁,北京人,铁路工程建设公司川北项目部施工员。”书记员眼角扫着我。“没错吧?”
我歪着脑袋听,真糊涂了。“没错,可什么事?”
“这小子快气死我了。铁嘴钢牙!”审讯员从桌后窜了出来。“你不就是北京来得吗?再不交待,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本来想给我一记耳光,可手到中途又缩了回去。
“警察同志!”我摇摇头,极其诚恳地说:“警察同志,真是求您了。咱们无怨无仇,我这人从小就老实,经不起吓唬。咱一不偷二不抢,不杀人不放火,连工地的一颗钉子我都没偷着买过。您好好查查,没准是抓错了。咱不是那种人。”
审讯员连晃了七、八次脑袋,大盖帽差点掉了。“我,我他妈得去趟厕所,这小东西!这小东西!”他骂着摔门而出,看来是气坏了。
“你的同事脾气太大了!”我向书记员笑笑,他就跟没听见似的,眼皮都没抬。可能还生同伴的气呢。“一看您就是好人,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从书记员嘴里套出点话来。他很年轻,可能还没我大呢。
“实话实说吧,何必呢?”
“老天爷!怎么都是这句话,就跟哥们儿真干了什么似的。”我也急得快哭了,替人被黑锅的滋味不好受,怪不得当年在孟州,武二郎一怒之下斗杀十三条人命和狗命。
“你真不知道?”书记员有点信我了。
“我要是知道,明天哥们儿就让火车轧死,不留全尸。”
“这几个月,你除了施工还干什么了?”书记员提醒我。
“没干——”我的头有点大,舌头突然间萎缩了。“没干什么!”
“真的?”
“那!那也犯法?”实际上我已经明白了,可还是一灵未泯,刘萍应该不会出卖我,她为什么出卖我?有什么意义?
此时审讯员推门走进来。“想明白了没有?”他从门后找出块毛巾,狠很擦着手。
“咱们就甭兜圈子了,您挑明了吧,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心在下沉,没心思再和警察斗嘴皮子玩儿。是福不是祸,该死头朝下,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审讯员让我给气乐了。“到底是北京来的,要是小县城的人,问几句连爷爷的事都得说出来。今天就破破例,告诉你。刘萍,你认识不认识?”
心里那最后一点自尊也如海滩上的沙坝般垮掉了。我木然地坐在那儿,眼前只有白茫茫的灯光,嘴角竟然还残留着一丝微笑。审讯员空洞的声音象隔着轰鸣呼啸的列车喊过来的。至少在此刻,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被至爱的人抛弃算个屁!可怕的是被至爱的人出卖。李尔王死了,可我相信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可能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当他发现出卖并围攻自己的,正是自己顷其所有,悉心爱护的女儿时,李尔王的心就已经死了。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的滋味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品尝的。此刻我的心也死了。
最后,忍无可忍的审讯员将我踢进看守所的牢房后,我就一直在马桶边蜷着,跟天生的白痴一样傻瞪着两只眼,足足两天多没吃没喝。空白,全是空白。没有困倦,没有思维,没有痛苦,没有麻木,没有存在。
审讯员再次把我带进审讯室时,我摇头晃脑地几乎坐不住了。
“喝点水。”审讯员给我端来杯水。
我耷拉着脑袋,没理他。
“要绝食?你以为这是渣滓洞哪?”
我还没理他。
“喝喽!”审讯员向书记员使个眼色。书记员从后面抱住我的头,食指和拇指钳子似的夹住我的腮帮子,审讯员以极快的手法将那杯东西给我灌了下去。
不知道那是什么营养品,喝到嘴里甜嗖嗖的。不一会儿我的头就抬起来了。
“想死还不容易?我两根手指头就能让你断气。”审讯员背着手在屋里转悠,大灯没亮,帽子也扔在桌上。“你们单位领导从北京赶回来了,看来你平时在单位表现还不错。年轻人容易犯错误,特别是感情的事。”说着他瞟了书记员一眼。“小张,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单独和他谈谈。”
审讯员回到座位上,手摸了好几下大灯的开关,最后还是没打开。“这种事挺窝火。谁心里都明白,你二十初头的小伙子没本事勾引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可说什么也没用,这就是法律。男女永远也平等不了,法律保护女人,谁让她们象弱者呢?”
我哼了一声,他居然也一肚子牢骚。
“看得出你是真动了感情,太年轻!这两天我在你们单位调查过你的情况,你有什么?”审讯员逼视着我,目光凛厉,态度很挚诚。
“有什么?”这是两天来我第一次开口,没明白他的意思。
“人家里有金矿,有房子,本人还是少校。你呢?好听的叫施工员,不就是个臭工人吗?”
我盯着他,脑筋还是没转过来。
“说句当警察的不该说的话。”审讯员竟然叹了口气。“好多女人把这些玩意儿看得比感情重要,好多男人吃亏就是没搞明白这一点。”
我终于低下头,嗓子里咕噜咕噜的。
“这种事在别人身上不犯法,顶天了是道德问题。可在她身上就犯法,罪还不轻,你就没想过?唉!”审讯员又长叹一声。“年轻!太年轻!现在鸡飞蛋打了吧。不过也好,至少你后半辈子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后半辈子?”我撇了撇嘴。
“真不想活了?你才多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那!”审讯员站起来。“你父母来过电话,他们这几天就到。”
“什么?”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我先和他们谈谈吧,真他妈没办法。”他站起来,准备去叫人。“没事,最多三年。”
审讯员没骗我,的确是三年。
三年来我经历了人生的一次飞跃。刚进来的时候真不习惯,我从心里看不起那帮家伙,一群歪瓜裂枣!什么东西!许久我才意识自己也混蛋堆儿中的一员。三年的牢狱之灾,我也清楚了自己最大的价值。
刚开始服刑一两个月的时候,有天晚上,临床的那位“难友”忽然凑了过来。
“闲着那?”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知他要干什么。
“没事帮哥们儿撸撸。”说着他就要解裤子。
“去去、去。”我翻了他好几眼。
“撸撸,撸撸。”他凑得很近,嘴里的热气呼呼的,叫人无法呼吸。
“撸你妈的蛋。”我一把将他推开,这还是在监狱里头回骂人。
“你丫骂谁那?”这东西铁青着脸,要急。
“骂你丫挺的怎么着?要撸自己撸。”我把拳头提到腰间,瞪着眼给自己壮胆儿。在监狱里打架,一上来就得往死里打,关几天小黑屋不算什么,打不服别人,就得受三年挤兑。
“操,不撸就不撸呗。干吗呀?跟吃了枪药似的。”事到临头,他倒先软了。
渐渐的,我慢慢发现监狱真是所大学。老早前就听说台湾人管监狱叫绿岛大学,这回算是领教了。监狱里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有的是,五花八门的奇人怪事层出不穷,三百六十行手艺就没有这里学不到的。不过咱可不敢学那些邪门功夫,干活之余,我学会了泡图书馆,一辈子咱就没看过这么多书。头两个月,我看的是《基督山恩仇记》,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书是徐光推荐的,伯爵神奇的经历让人感慨万千。同样的被情人出卖,同样的在“号”里苦熬时光,可人家给关了十四年楞挺过来了。再说人家是因为替拿破仑传信给逮起来的,好歹也算是革命人士。自己呢?整个一个傻瓜糊涂蛋。一念至此,我报复刘萍的念头算是打消了。
监狱是个小社会,帮派众多,几个呼风唤雨的老大几乎就把持了犯人的一切。我不得不小心地与他们保持距离,走路都不敢抬头。出去还得做人呢,可不能跟这帮家伙套上关联,那样一辈子也搞不明白了。
事后想来,进监狱对我也不见得是坏事。三年里我看了上百本名著,人生不再是混沌一片,思考让人逐渐深沉而条理分明。同时我还学会了使用机床、砌墙、机织,甚至连铲车、拖拉机都会开了。有时我自己琢磨着,有朝一日自己出去了肯定能让哥们儿们大吃一惊。我方路也算上了三年大学。想到这儿又不禁叹气,出去后又能剩下几个朋友?而我以前又是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