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我恼怒地看了豆豆一眼,如果早晨就把手机打开,现在还用得着跟总机小打哑谜?孩子就是祸害,早晚要倒霉在他身上。想到这儿我又抄起电话,先是给方智的手机打,然后给方智家里打,再之后给大哥、二哥、方智的单位打电话,可一圈儿转下来,还是没有方智的任何线索。我甚至想给老妈打电话,可一算计时间,老妈现在还在火车上呢。一股恐怖的感觉撞击着我脑海,那感觉越来越重,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了。前几年有个美国大片,是施瓦辛格演的,叫《人间蒸发》。四弟方智不会是人间蒸发了吧?
老婆估计我的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于是坐过来,试探着提醒道:“你知道豆豆他妈的电话吗?”
“意大利?”我惊叫起来。
“听说意大利的发达程度比咱中国差不了多少,大部分意大利人都用上手机了,应该能联系上。”老婆笑着说。
“你真够贫的,现在的问题是我到哪儿找他妈的电话去?”我靠在沙发上,双手在额头上使劲揉搓,最后弄了一手的头屑,上火啦。
方智还没离婚的时候,我们夫妇和四弟妹的接触也不多,离婚后大家就天各一方了。现在四弟妹就是走到面前,我也很难认出来了。另外我们兄弟聚会时,从来不提及这个女人。所以很长时间以来,大家的感觉是豆豆没妈,他是我四弟方智一个人生的。方智结婚那年二十五岁,刚刚刚被提升为副科级,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四弟妹在团市委工作,好歹是个事业单位,每天点个卯就能旱涝保收。第二年他们有了豆豆,方智对这个孩子是真上心,逢人就夸儿子是天才,天天把儿子抱在怀里,惟恐他长翅膀飞喽。由于大部分心思用在孩子身上了,方智的副科级一干就是五年,到现在还是副科。不过大家还是以为这两口子算是塌实了,四弟太喜欢豆豆了,不可能到外面找女人,他根本就没这个心思。可谁也没想到问题竟出在弟媳妇身上了,前年她们单位接待了几批国外文化代表团,一来二去的,有个意大利老色鬼看上弟媳妇了,于是这家伙赖在中国不走,向弟妹发动了排山倒海的爱情攻势,光玫瑰花就送了一卡车。中国女人哪儿见过这市面,再加上大多女人从小就有崇洋媚外的底子,没两个月弟妹就准备判国投敌了,一心要移民意大利。当然去意大利的前提是和四弟离婚,女人一旦有了外心比男人还要无情无义呢,而且思路缜密。弟妹担心四弟会发疯,特地在大街上向方智提出了离婚。要说我四弟方智也的确是个笨蛋,他一心扑在豆豆和二锅头身上,老婆在他眼里约等于无。所以老婆和意大利老色鬼的事,方智是一点都没察觉出来。弟妹提出离婚时,四弟差点疯喽,最后他挥着酒瓶子扬言,谁要是敢把豆豆带走他就和谁同归于尽。在豆豆的问题上,弟媳妇的确争取过几次,但她发现方智对自己越来越粗暴,眼看就要动手杀人了,于是只得独自跑了。后来听说弟媳妇已经和意大利老色鬼结婚了,定居住在威尼斯。由于天天泡在泥汤子里,去了没一年就得风湿病了,上半年特地跑回北京,号称是看中医来了。由于这件事和方淑的事一样,有碍我方家和炎黄子孙的脸面,所以我们兄弟聚会时从来都要回避这个话题,连想都不愿意想。
老婆明白,只要能把豆豆弄走,我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于是回手指了指豆豆:“问你侄子呀?”
“对,对,对,豆豆可能知道。”我一步跨到豆豆身边,和颜悦色地问:“豆豆,你知道妈妈的电话吗?”
豆豆的心思一直在动画片里,当听到妈妈这两个字时,浑身哆嗦了一下,几乎是惶恐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接着看他的动画片,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我心道:现在的孩子也太没规矩了,三大爷刚请你吃完包子和炒肝,扭脸你就拿眼睛剜我,怎么还不如一条狗呢?
“豆豆,三大爷跟你说话呢。”我强忍着怒气。他要是我的孩子,一个嘴巴,看你说话不说话。
可豆豆的眼珠依然没错地方,身子还向沙发里缩了缩。
“你看着我,怎么那么没规矩呀?五岁的时候你三大爷都——都——”我说下去了,五岁的时候我干什么了?那时候我一心要报复方智,只要老妈不场就肯定会变着法地整治他,有一次方智把我哭烦了,我生生地见故意个核桃塞到方智嘴里了,差点把他憋死。可这话要是告诉方智的儿子,等我老了的时候,他不得把我活埋喽?“你看不看?不看着我,我中午不给你饭吃。”我急了,回手就把电视关上了。
豆豆“哇”了一声哭出来,老婆冲上来给了我一巴掌:“你瞧你给孩子吓的?有话不会好好说吗?”
“这小东西不理我。”我叉着腰站起来,凶神恶煞一样。
老婆叹息一声,抱着豆豆的脑袋道:“豆豆,跟三大妈说,知道你妈妈的电话吗?”
“我跟我妈一说话,我爸爸就打我。”豆豆喃喃的,一抽一抽地说。
“为什么呀?”老婆问。
“我爸说,我妈是个贱货,跟她学不了好,还把我们家电话换了,我妈再没来过电话。”豆豆委屈不已,眼泪把沙发巾都淋湿了。
我和老婆对望一眼,想起来了,方智的确换过电话号码,可我们谁也没想到这手是防着豆豆他妈的。种什么种子开什么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看来方智对弟妹是痛恨到极点了。哪一天弟妹要是死了,方智非得放炮仗不可。
老婆也觉得豆豆住在家里不是长久之计,拉着我道:“豆豆不知道,豆豆她姥姥肯定知道,你昨天们不是给她打过电话吗?”
我觉得老婆的话有道理,决定再试试!可刚走到电话前,电话机又响了。我不得不拿起来,只听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是方路家吗?”
“我就是。”
“我说你们家怎么回家啊,先是打了半天没人接,然后就占线,一占就半个小时,怎么回事啊?”
“你是谁呀?你管得着吗?”我本来就一肚子火,这回总算找到出气的。“我把电话拆了都跟你没关系,我愿意。”
“嘿!好,好,告诉你,我这儿是公安局。”威严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威严了。
“少拿公安局吓唬我,公安局怎么了?公安局敢把我抓进去吗?我又没犯罪,你敢碰我我就行政诉讼。我告诉你一声,我这辈子也求不着你们……”
“哥,你少说两句吧?”电话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对方的电话显然是挂了免提的。我头一耳朵竟没听出那人是谁来,仔细一咂摸就明白了,那声音竟是方智的。
此时那个威严的声音又言语了:“你不是说你哥是作家吗?我怎么听着跟卖西瓜似的?”
只听方智说道:“原来我爸就是卖西瓜的,我们小时候都看过瓜摊儿。”
我心里这叫难过呀,这个不争气的老四,怎么把家里的老底儿都给说出去了?要是战争年代,他保证是叛徒。“方智,你有事没有?把孩子扔我这儿算什么事啊?赶紧把孩子接走。”我极其不耐烦地喊道。
“三哥,孩子我是接不走了。你到公安局来一趟吧,我有事跟你说。”方智语气低沉,口齿竟有些含糊。
“你怎么了?”这回我是真担心了,四弟不会是因为贪污受贿给抓起来了吧。我这四弟,自从弟妹跟意大利老色鬼跑了以后,天天盼着发财,号称发财后就把比萨斜塔买下来还外带十几个佛罗伦萨姑娘,他要让意大利人看看,咱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为这事我劝过他好几次,人这东西一旦想发财想疯了,就天王老子都不怕了。
“三哥,你现在就来,我在二楼审讯室。”说完,方智竟把电话挂了。
我举着话筒,半天没动地方。坏了,方智真让人家抓起来了,我怎么办?难道我真要当豆豆的监护人吗?凭什么呀?仅仅因为我是他三大爷?
豆豆扔下电话,跑过来揪住我的衣角道:“三大爷,我爸爸是不是不幸啦?你说呀,我爸爸在哪儿呢?”
我苦笑着拍了拍豆豆的脑袋:“别胡说,什么叫不幸啊。你爸,你爸要去外地出差了,让三大爷去火车站送送他。你乖乖的跟三大妈在家,不许乱跑。”说完,我回卧室找衣服,老婆也跟了进来。我怕她多想,马上解释道:“没事,估计是在街上跟人打起来了,交点罚款就能出来。”
“真的?”老婆不大相信。
“打架的事顶多拘留半个月。”我想把事情说得稍微严重一点,让老婆有个思想准备。
“半个月,这么说豆豆要在咱家呆半个月?”老婆惶恐地伸出十个指头,但马上发现手指头生得太少了,应该是十五个。
“将就将就吧。”我叹息一声,其实我心里更没底儿,谁知道方智到底犯什么事了。“我去一趟,你看着豆豆,别让他把咱们家一把火点喽。”
说完,我甩下老婆和豆豆,急匆匆地出门了。
三 比利牛斯
我活了三十多来年也从没进过公安局,派出所倒是进去过几次,但那是为了牵户口。这几天倒好,前天在派出所做了回义务预审员,今天就成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了。我认识宣武,门楼子特大。是啊,政府机关的大门从来都是巍峨的,站在门口而又不是其中一员的话,多少都会腿软。而很多人一旦走进这个大门,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里了。我就腿软了好久,最后是左脚向右脚后跟上踹了一下,这才进去。后来我骂自己没出息,又不是自己犯法了,何必害怕呢?
费了番周折,我终于在二楼的一个小会议室里看见方智了。他一走进来,我就傻眼了,方智的手腕子上戴着副亮晶晶的铐子。完了,完了完了,我四弟算是完了,一般的违法犯罪无法享受到戴铐子的礼遇。跟方智进来的还有个警察,他机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道:“你们俩赶紧说,只有十分钟。”
“然后呢?”我顺口问。
“然后你弟弟就送拘留所了,候审。”警察平静地说。
我却平静不下来,隔着桌子便抓住了方智的脖领子:“你干什么了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吃多了撑的?”
方智冽着嘴,不知是哭是笑。警察却虎着脸道:“别激动,坐下说。”
我撇下方智,可还是坐不下去,掂着脚叫道:“赶紧说,你贪污了多少?马上给人家补回去。”
“哥,我没贪污,我就是一副科级干部,想贪污也贪污不着啊。”
“那你还能把人杀喽?”我真不信了,你方智还有那么大出息。
“啊!”方智竟然点了点头。
“什么?”我觉得这声音根本不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来的,它从胸腔一直冲到头顶,然后脑瓜顶上转了个圈,从鼻子眼里喷了出来。
“真的,死了两个呢?”方智又点点头。
在那一刹那,我的脑子空了,整个人都飘起来了,眼睛里只有方智忽大忽小的面孔,一会儿远一会儿地逛荡着,似乎随时会随风飘走。最后我的膝盖“砰”的一下,成直角弯了下去。挎嚓一声,我正好坐在椅子角上,着力不均,椅子翻了。我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差点把骨盆摔裂了,手在地上撑了半天也没起来,狼狈得直想哭。
最后是好心的警察把我搀了起来,还给我揉了揉屁股:“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我双手在眼睛上揉搓了半天,视线终于恢复了。此时方智依然站在桌子对面,他伸着脖子道:“三哥,你没事吧?”
我已经缓过神来了,于是仔细看了看四弟,然后以赞赏的口吻道:“方智,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心理素质还是挺过硬的。我要是弄死了两个人,早就跳河了。你还能知道心疼我呢,真不容易。”
“你是我哥,你不能再出事了,你要是再有点事,豆豆指望谁去?”方智老老实实,一字一顿,但每个字都跟小刀似的往我心口上戳,照他的意思,我是责无旁贷,纯粹活该!
“先别提豆豆,我问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三天前在六里桥撞死一孩子,把他妈也撞伤了,后来听说她妈在医院里也死了。”方智嘟囔着,但说得很平静,估计这番话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你——你——”我突然想起了中年人,难道真是他吗?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我弟弟撞死了人家的老婆、孩子,我却亲手把人家送派出所去了。这中年人上辈子到底干了什么对不起我们家的事?是他倒霉,还是我们家人倒霉呀?“后来你是不是跑啦?”我厉声喝问。
方智点头。
“前天你是不是还去了趟医院?”
“你怎么知道的?”
我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怎么早没想到啊?把这些线索联系起来,不就串在一起了吗?不是方智干的是谁干?此时我也顾不得想别的了:“那你跑什么呀?肇事逃逸,罪加一等,你懂不懂?”
“我懂,我是宣传员,专门进行普法教育的。”方智道。
“扑哧”一声,警察笑了出来。他好象实在憋不住了,不得不背对着我们。
我没功夫搭理警察,继续埋怨道:“知道你还跑?”
“我想把豆豆安顿好喽,然后再自首。”
“那——”我明白了,怪不得前天他找我喝酒呢,原来都是有预谋的。
方智接着道:“那天晚上我让妈给我做了顿饺子,咱妈做的饺子就是香,我一口气吃了四十多个。然后我找你喝酒,然后我带着豆豆去游乐园,然后把他送到你家,然后我就自首了。其实我也没想跑,能跑哪儿去呀?可就是——”方智喘了口气:“就是豆豆这孩子太可怜了,我怎么着也得带他去趟游乐园,我得让他高兴高兴啊。豆豆打两岁起,顶多也就是看看动画片,剩下的就是上学习班,学钢琴、学电脑、学英语,人家学什么他学什么,狗屁都得学。要知道——”方智突然哽咽起来,他使劲伸了伸脖子,终于把泪水咽下去了:“要知道,我还不如——还不如早听你的呢,多带他玩儿几趟啊。这回倒好,他妈跑了,他爹也到这儿来了。”说着方智终于忍不住了,他歪在椅子上,两只手就跟刷油漆似的,一个劲地在脸上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