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起哄还是真有这个意思,警察和司机玩命点头。
徐大光狠狠瞪着我:“我得带孩子去医院,得交治病钱。他们不知道这事,你知道啊。”
“昨儿你们家小魔女还挺硬朗着呢,今儿就病啦?”其实我一直就不相信小魔女生病的鬼话。
徐大光突然愤怒:“我们家孩子真病了,我拿我祖宗说事也不能拿我们家孩子说事啊?我要是说瞎话,那家伙的一袋子砖头全砸我脑袋上。”
警察最先理解了:“算了,还是先顾孩子吧。有他作证就够了,您把电话留下,万一有事我们再找您。”
徐大光好不容易从我和司机的纠缠里挣脱出来,叫道:“你们看,还是警察同志知道谁轻谁重吧,就这么着啦,我先走了。电话号码找那个姓方的要,他知道。方路,别把我在美国的手机号告诉他们,花费太大。”说完,徐大光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愤愤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真是交友不甚啊,怎么就认识他了?
警察随手拉了我一把:“方作家,这小子是你抓住的吧?”
“可不,那孙子当时都快尿裤子了,结果成他见义勇为了。”我忽然觉得不对了,警察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呢。“你认识我?”
警察笑道:“我在这个派出所干了二十多年了,住这片儿的人我都认识,可你们都不认识我。再说了,咱们这一带净出下岗的了,就出了您这么一个作家,我们能不好好瞻仰瞻仰吗?”
我说过,我是块废物点心,脸皮还特厚,三十多年来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脸红。可今天让片警夸了两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干笑着道:“改日,我送你一本书,今天能不能快点完事啊?”
片警向审讯室里看了一眼:“行,这点事一会儿就完了。”
说完,片警进审讯室了。我则绘声绘色地把中年人砸车的经历,向每一个我所见到的人讲述了一遍,最后两个司机都听困了。在我讲第六遍的时候,二人同时看了表,满脸苦像地说:“兄弟,都快吃午饭了,怎么还没完呢?”
经他们俩这么一说,我又饿了。这才想起来,本来是要吃早点的,徐大光又躲过去了。不过这事的确蹊跷得很,片警和中年人都进去一个钟头了,怎么还审着呢?这小子不会是个惯犯吧?我三人准备向别的警察打听打听,主管这案子的片警终于露面了。两个司机急切地扑了上去,其中一个问:“师傅,怎么着啦?什么时候送分局呀?”另一个道:“送分局有什么用?让他们家出钱来领人,拿钱来,我好换玻璃。”第一个又道:“师傅,你说这事算事故吗?”
片警一瞪眼:“这案子是你们处理,还是我处理?”
两司机对望一眼,都蔫了。
片警皱着眉道:“这么着吧,我给你们出证明,先到交通队办事故证明。是保险公司赔钱还是里面那小子赔钱,得听交通队的。你们先走吧。”
一司机指着审讯室道:“他呢,不得抽他一顿啊?”
片警又一瞪眼:“说什么呢?砸车是他犯法,打人就是你犯法啦。”
司机不服气:“就这么便宜他啦?”
片警忽然叹了口气:“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到时候会通知你们的。”
两司机心有不甘,晃悠了半天终于走了。
片警一把拉住我:“方作家,你有学问,会和人说话吗?”
我仰天哈了一声,极其不满地说:“我这辈子就不会和人说话。”
片警赶紧敬了个礼,庄重地说:“真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你瞧我这嘴,好话不得好说。我是说啊,您肚子里有货,和别人打交道的能力强……”
“你有事就说。”我生怕他再说出什么难听的来,立刻打断。
片警指了指审讯室:“我审了他一个钟头,硬一句话都没问出来。也不能说没收获,就两个字‘该死’。但我估计啊,看他那样子,不象个惯犯。所以我想换种方式问,没准能成。”
“我?”我指着自己。
“您是作家,脑子里想的肯定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要不,您去问问,我在门盯着,他万一要是……”
“没事,没万一,他本来就打不过我。”我好奇心大起,我方路能当福尔魔斯啦!
我活了三十来年,还是第一次走进审讯室呢。在我的印象里,审讯室应该跟阎罗殿差不多,虽然不至于摆着铡刀、油锅、老虎凳,但500瓦的大灯泡肯定会预备的。出我意料的是,审讯室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连窗户都没有。台灯的灯泡是节能的,所以室内的光线很清冷,灰蒙蒙的,似乎每个物件都异常沉重。
进屋时,中年人正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好象在哭。我坐在他面前,整整过了一分钟,这家伙连头都没抬。此时我竟出人意料地紧张起来,似乎被审的应该是我。最后我鼓起勇气,试探着说:“对不起啊,我不该把你弄这儿来。”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起了作用,中年人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好象要在我脸上找出些熟悉的物件来。我断定,这家伙是把我给忘了,只得苦笑道:“是我在路边把你扑倒的,你是不是特恨我呀。我这人就是一狗脾气,你也别怪我,谁让你砸人家车来着?”
中年人的目光象扫帚一样,在我脸扫来扫去,我不禁在面孔上抹了一把,生怕是粘上了臭虫粪、蟑螂屎一类的东西。中年人沉默了一会道:“这么说你是好人了?”
我仔细想了想,好人这个概念的确很难界定,但总不能承认自己是坏人吧?所以我只得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你有孩子吗?”中年人道。
“我不要。”我回答得很坚定。
“你也三十多了吧?”中年人的调门忽然提了起来。
我又点头。
“你三十多了都不要孩子,你怎么能是好人呢?”中年人眼珠子红了,似乎随时会扑上来。
我怒了,要不要孩子与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我是没孩子,可我也没满街砸汽车,多危险……”
“该砸,他们该死!他们全该死!”中年人暴烈起来,他呲牙冽嘴地打断我的话,手臂当空挥舞,房间里全是忽忽的风声。我不自觉地向门上的小窗户看了一眼,片警瞪圆了眼睛,看样子随时都能冲进来。
我心里塌实了,但疑团浮上心头。刚才抓住他的时候,中年人满嘴就一句话:“该死”。到底是谁该死呢?想着想着,我竟把这话说了出来。
“他们!”中年人的手指僵硬在空气里,一动不动。
“到底是谁呀?”
“开车的,开捷达车的。”中年人叫道。
我苦笑了一声,全国得有几十万开捷达车的,难道他们都该死?“您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年人瞪着我,琢磨了半天,估计他在我脸上没发现出半点虚伪,最后狠狠地说:“他们全该死,他们撞死了我闺女,撞死了我媳妇。老天爷打雷,劈了他们。”说着,中年人拿出张皱皱巴巴的报纸,摊在桌子上。
我只看了一眼,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报纸上的主要内容是介绍发生在六里桥附近的一起车祸,居然就是昨天师迁谈论过,电视里也报道过的那起车祸。我立刻想到,中年人与车祸有着莫大的关联,难道他就是小女孩的父亲?我指着报纸上的照片问:“这是你闺女?”
中年人悲愤地点头。
“那你媳妇呢?当时没死啊?”
“本来还有口气,一听说闺女死了,立码就咽了气。”中年人缓缓坐下了,此时我能清楚地听见他牙齿间发出的“吱吱”声。
“肇事司机呢?”
中年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台灯纸片一样摔在地上,屋里顿时一片漆黑。随后就是中年人“嗷嗷”的嚎叫声:“跑啦,跑啦,孙子,真他妈孙子,就是捷达车,白色的。我闺女死了,我媳妇也死了,全死啦!孙子,这群孙子,孙子,乌龟孙子王八蛋……”
门被撞开了,片警冲了进来,一把将中年人按在桌子上,盯着我道:“你没事吧?”
我苦笑了一下:“我没事,他没打我。”
中年人就这点儿好,一旦被制住,立刻不动了。他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在嘴上,只听他哼哼着道:“该死,都该死……”
片警看了我一眼:“我全明白了。”
我点头道:“我也明白了,你们要是把肇事司机抓住了,他也不至于满大街砸车了。”
片警咬了咬下嘴唇:“这么说,这事怪我们啦。”
我拍拍他的肩膀,走出审讯室。
其实我在审讯室里只呆了二十分钟,可那感觉就跟住了半年似的,走进派出所大厅,连心里都赫亮了。
过了一会儿,片警也出来了,他向我象征性地冽了冽嘴,算是打招呼了。
我走上去道:“准备把他怎么办?”
片警叹息一声:“其情可原,其行可恨那。”我嘿嘿笑了一声,看样子他比我这个作家有文化呢。片警知道我的意思,接着道:“怎么着也得拘留,没辙。可他家里已经没人了,只能通知他父母。”
“刚死了孙女和儿媳妇,儿子又给抓起来了,老家得多着急呀?”我感觉一条细细的丝线栓着我的心,另一端则吊在嗓子眼上。可恨的是,有人在向那根丝线吹气,一阵紧一阵松,而心也跟着丝线微微颤动着,有点儿酸,有点儿疼,有点儿麻木。
从派出所出来时,我真是饿坏了,胃里除了西北风就是一大堆怪异的想法。是啊,人在饥饿的时候最容易萌生奇怪的念头了,比如我,走了一路满脑子都是“巧合”这个词,它如一根树干,由此生出了很多枝桠。
中年人刚谈到车祸的时候,我还有点不大相信呢,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昨天吃饭时刚刚谈论过,晚上在电视里刚刚看过,巧啊!今天就让我碰上了。但凉风一吹,我就觉得这事不怎么新鲜了?叔叔在日记里说过:人活到了一定岁数,就没有意外了,因为他什么都见过了。
前年我的一个本家奶奶死了,老太太都八十多了,倒也算是喜丧。可出殡的时候,我的一个本家哥哥,也就是老太太的孙子,由于伤心过度,又喝了几口酒,结果得了急性胰腺炎,当场就死了。老人家们把这种事叫重丧,可谁能信呢。结果我们是头天在火葬场烧的本家奶奶,第二天我们又跑到火葬场烧哥哥去了。火葬场工作人员见我们又来了,以为我们伤心过度,糊涂了,在门口劝我们回家。我们只得告诉他,再烧一个。人家更实在,立刻认准了我们是开殡葬公司的,专门吃死人饭。既然我们家能出这么巧的事,碰上中年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想想中年人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心里就按捺不住的庆幸,幸亏我没要孩子。万一要是养到七、八岁被车撞死,那得伤心呢?伤心欲绝!既然没有孩子,老婆的行动自然要快捷些,所以老婆被车撞死的可能性也减小了。如此说来,不要孩子至少是救了老婆和孩子的两条命。
我和老婆是八年前认识的,是很传统的方式,经人介绍。但我这人天生是个直性子,一见面就愣磕磕地问:“你喜欢孩子吗?”老婆傻傻地摇头,我接着问:“我也不喜欢,万一咱俩结婚就不要啦。”老婆简直被我吓傻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二百五的。
但我这人说话算数,老婆也是吐个唾沫是个钉的人。结婚以来我们不仅没有违背誓言,信念反而更坚定了。
三 生育比例
小城市的街道大多是窄、黑、脏、乱,北京则把这些问题都夸大了几倍,街道是宽、亮、脏、乱,看着颇有些情趣。中国城市之所以脏,最大的原因就是饭馆太多了,满大街都是“福、寿、兴、旺、堂”的招牌,仔细想来与多子多孙都有些关系。
我在路上买了半斤包子,边走边吃,没到家就吃光了。
我家就在二环路边的一个小区里,楼群里的环境还凑合,但隔着条马路就是密密麻麻的平房区,小胡同盘根错节,街面上则是肥水横流,野孩子光着屁股满世界跑。他们都是随父母进城的农民孩子,看着就让人担心。不担心别的,担心的是这些孩子的前途,不知道父母生他们时怎么打算的,难道就让他们这样疯跑一辈子?走到楼群门口,我看见四弟方智傻乎乎站在自行车存放处,数自行车呢。我十分惊奇,四弟很少来看我,今儿个是怎么了?太阳硬是从脚下钻出来了。
我早就说过,我们哥四个是谁看谁都不顺眼。我认为四弟是个酒腻子,连老婆都喝跑了的人,能有什么出息?我认为我大哥是天生的窝囊废,自己下岗了,老婆也下岗了,指望着闺女养活。我认为我二哥也不怎么样,不过是法院的司机,却以为自己是中国第一大法官,走路都横着,连口气都比别人重。当然在他们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拿我四弟说吧,他认为我和老婆结婚纯粹是小孩过家家,四六不懂,香臭不分,原因就是我们俩不要孩子。所以我们兄弟平时很少见面,这回在自己家门口四弟,我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吃了吗?”我把四弟让进家门。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在十二点上,估计他是没吃呢。
“你们家有饭吗?”四弟对我的关切很不信任。
我“哼”了一声,牛烘烘地给楼下饭馆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四菜一汤外加一瓶白酒就端上来了。
四弟显然没想到我有这手,吃惊又有点儿羡慕地指责道:“你是我哥,按说我不应该说你,可你这人就是不知道省钱过日子,将来可怎么办?”
“我又不要孩子,将来的事我才不想呢。”我知道他保证要把话拐到孩子身上去,早早的就把材料准备好了。“你怎么没上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