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根本没听见我的后一句话,他愣愣地说:“其实你应该要个孩子,你是咱哥几个里最有出息的。”
我给他倒上酒,心里美滋滋的。很多年来,我是头一次在自己兄弟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一直以为他们集体恨我呢。说来惭愧,我出版了很多书,可除了老婆,我的兄弟父母之中就没人看过我的作品。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是我坐在家里就能挣钱,他们心里不平衡,得了红眼病啦?当然有些念头是不能深究的,一闪也就过去了,什么事都认真,活着就没意思了。虽然我心里高兴,嘴上却道:“谁也没规定有出息的人就应该要孩子。”
四弟举起酒杯,仔细端详了几眼,然后又放下了。“这两年我也碰上了几个不要孩子的,这些人都混得不错,文化都挺深的。我就琢磨呀,现在是文化素质高的人是不想要孩子,可那帮又穷又笨的农民都黑了心的想要,一生一大串。我想啊,照这个生育比例生下去,咱们民族的素质和智商就会越来越低,再过几十年中华民族不得都成了低能儿啊?”
“农民的儿子上大学的有的是。”我心里更舒坦了,四弟终于承认了,不要孩子是高素质阶层的共识。头两年,在他嘴里,我们两口子简直就是无聊夫妻的典范。他曾经用我们俩的事例教育孩子,说什么以后千万不能跟你三大爷似的,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不一样,农民的孩子顶多是刻苦学习,创造力不行。”四弟道。
我大喜,很少没听见这么经典的夸奖了,于是举起酒杯道:“四弟,为了三哥的创造力持久,喝一杯。”
四弟好象在自言自语,连眼神都没动,嘴唇机械地蠕动着:“你们应该养个孩子,好好教育他,将来咱们家还能出个作家,没准还是大作家呢。”
我苦笑一声,心道:满大街都是作家了,我怎么办呢。忽然我觉得四弟的表情有些反常,脸色也很苍白。他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不可能是特地来劝我要孩子吧?想到这儿,我郑重地问:“四弟,家里有事啊?”
四弟哆嗦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镇静:“我就是一小职员,我还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你聊聊,你不是明白吗?”
“我明白什么呀?”
四弟有点不耐烦;“你活得肯定比我们明白。我们办个事顶多对付一两个人,象我吧,把我们领导应付过去就行了。你不一样啊,你要对付成千上万的读者,所以你应该比他们都高明,要不能骗得了那么多人吗?”
“嘿!”这回我可是真不高兴了,他怎么能把写书和行骗等同起来呢?“照你这话我要是当个骗子,肯定更成功。”
“你别多想,我不是那意思。”四弟终于喝了口酒,脸色柔和了一些。“这几天我心里烦,想起咱们哥几个来就更烦了。”
“谁惹你了?”
“没人惹我,全他妈是我自己折腾的。我跟你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也不值得心疼。”四弟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又喝了。“就拿咱哥几个来说吧,都哭着喊着要孩子,要了孩子有什么用?孩子不是摆设,那是人,得教育,自己都没活明白,能教育得了别人吗?我不是说你,你没孩子。”
我脑瓜一转,似乎明白了。看样子四弟是和我那俩哥哥闹矛盾了,跑我这儿找平衡来了。有时我也挺惭愧的,虽然我们兄弟几个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平时走动却很少,好象也不怎么交心。我甚至觉得,亲兄弟有时还不如徐大光这样的朋友呢。今天四弟瞧得起我,我就为主持一下公道吧。于是我慨然道:“说吧,大哥还是二哥的事,我找他们去。”
四弟一愣:“你找他们干什么?”
“他们是不是跟你较劲来着?”
四弟更糊涂了:“没有啊!”
“那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孩子的事啊。”四弟叫了起来。
我低头数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是五个,我没喝多呀?四弟今天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四弟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我是说,没那两下子就别要孩子。以后啊,你应该写本书,告诉大家,要孩子之前先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省得孩子受罪,大人也受罪。”
“你孩子怎么了?”我冷静下来,估计是四弟的孩子出问题了,搞不好他也是来借钱的。
“我们家豆豆没事,豆豆是天才!我跟你说,三哥,我们家豆豆绝对比你才华高,将来咱们家就得支着豆豆了……”说起儿子,四弟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满屋子都是漂浮着的唾沫粉末。
我翻了翻眼珠,一不留神连鼻子眼都翻起来了。豆豆是我的亲侄子,按说我应该喜欢得什么是的,可我这人偏偏是谁的孩子都瞧不上。豆豆一岁的时候就学会说“他妈的”了,四弟认为豆豆有语言天才,将来保证能当大文豪,逼着我教豆豆写作文,我只好以豆豆还不认字为由推脱了。两岁的时候,豆豆在老妈背上画了只小王八,四弟认为豆豆是绘画天才,将来保证是九大山人,但没过多久便发现豆豆只对小王八感兴趣。三岁的时候,豆豆嗓门见长,天天在幼儿园瞎叫唤,把老师吵得精神衰弱了。四弟又出新鲜的了,他认为豆豆是帕瓦罗蒂的兄弟,天生的男高音。没几天就托人把豆豆送到合唱团去了,结果豆豆唱歌跑调,能把老师都带沟里去。四弟花了几千块学费,豆豆只学了一个月,老师就把他请回来了。今天四弟又把豆豆搬出来了,估计又发现豆豆与众不同的奇异本领了。
四弟亢奋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我不能跟大哥,二哥似的,把孩子教育成那样,我是真想把孩子教育成才啊!”
“他们怎么了?”由于平时很少见面,我几乎不大清楚那两家的情况。
“方淑的事你不知道?”四弟惊讶地盯着我。
方淑是大哥的女儿,已经二十二了,据说在深圳开公司,挺挣钱的。大哥去年买了套房子,大家都知道那是方淑出的钱。我舔了舔嘴唇道:“方淑不是在深圳开公司吗?”
四弟的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好象我是个瞎子。“三哥,你是不是天天在家写书都写傻啦?”
“她犯法啦?”我惊道。
“犯法倒好了,有些犯法的事不丢人,比如说交通事故,抓起来顶多几年也就出来了,谁也不会把你当坏人。可有些事没让人抓起来也照样丢死人。”四弟使劲叹息了一声,似乎要把胸口里那点东西全喷出去。“三哥,你真是写傻了。你想想,咱大哥是个下岗职工,手里没钱。方淑才二十二,不过是高中毕业的孩子,她在深圳开公司,你信吗?”
我大张着嘴,半天不蹦出一个字来。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老爹没钱,自己也没钱,本事也不大,公司拿什么开呀?总不能是气吹的吧?“那——那她不开公司,大哥怎么买的房啊?”
四弟连喝了三杯酒:“她——她卖肉,当小姐了。”
我照着我们家地板上淬了一口,真恶心!“妈的,咱方家的祖宗都得让她气死,大哥怎么不管呀?”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对了,我们方家的祖宗早就死了,用不着方淑气。
“谁不知道丢人呢?头两年大家就都知道这事了,可没人跟你说,谁好意思说这种事。前年春节,方淑一回家,大哥把她捆在床帮打,拿皮带抽,后来都送医院了。可没用!伤还没好,她就跑回深圳去了。你猜她说什么?”
“什么?”
“她说北京小姐在深圳抢手,要价高,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还说,将来想当鸡头呢。”说着四弟无力地瘫倒在沙发里,看样子是疲惫过度了。
“我他妈摔死她。”我感觉有只小耗子在胸膛里乱蹿,撞得胸口生疼。
“没用,你还能真把她摔死?我看大哥现在也认命了,这不还买房了吗?”四弟不象刚才那么激动了。“所以我说,要是把孩子教育成那样,当初根本就不佩生。还有二哥,他们家更新鲜了。”
我二哥有个儿子,刚十一岁。此时我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听了这话,脸色都紫了,战战兢兢地问:“当贼啦?”
“那倒没有,他倒想当贼呢,没那本事。咱那侄子头两月得了抑郁症了,二哥带着他天天往精神病院跑,别提多倒霉了。”
“什么?”我吃惊得站了起来:“十一岁就抑郁症啦?”
“是啊,我也想不明白呀,十一岁的小兔崽子有什么可抑郁的。碰上这么大事我都没抑郁,他倒抑郁了。”说着说着四弟眼中光华一闪,立刻又熄灭了。
那天我太震惊了,根本没看出四弟的异样来。此刻我满脑子是恐怖、羞愧和无奈,这就是要孩子的下场啊。结婚前,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谜语,当下就发给老婆了。谜语的内容是猜一种病,是男人和女人结婚后才会得的病。刚开始发病的时候,女人痛苦不堪,男人焦躁不宁。发病以后,男人为了治病,拼命去挣钱,却总也治不好。女人天天和病呆在一起,生怕这种病向不利于自己和男人的方向发展,然而这病会长成什么样,连医生都说不清楚。最后病终于被养大了,养壮了,终于离他们而去,而男人和女人也老得快死了。老婆当时就猜中了,这病就是孩子,孩子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瘟疫。他们生他,耗尽了精力,养他,熬白了头发,思念他,把自己想进了骨灰盒。可人们能得到什么呢?无非是动物繁衍后代的本能。现在想来,孩子不是病,是瘟疫啊!
此时四弟将最后一杯酒倒在嘴里,含糊着说:“三哥,大哥、二哥不能把孩子教育成才,也怪不得他们。大哥是下岗职工,二哥是个司机,素质都不高。咱们哥几个就你有素质,你保证能把孩子教育好,这事没跑。”
“我不要,我不给自己埋地雷。”我斩钉截铁。
四弟忽然冷笑一声:“到时候,要不要就不是你的事啦。”
说着,四弟站了起来,可能是站猛了,上半身来了个360度回旋,最后不得不扶着桌子才站稳。
“你干什么去?”我有点担心。
“我走啦,走啦,我也是活该,甭心疼我。”四弟竟向门口走去。
我一把拉住他,怒道:“你都这模样了,还走什么呀?再把车开沟里去?”四弟是跑业务的,有一辆捷达,他是我们哥几个里最早买车的。
“我没开车,我不开了,再也不开了。”四弟打掉我的手,接着往外走。
“要不,你在我这儿睡一会儿。”我叫道。
四弟狞笑了一下:“我打车走,我去幼儿园,看看你侄子,多看几眼。”
那天我是再三阻拦,可四弟执意要走,我拧不过他,只得把他送到楼下,临分手时,四弟满怀深意地说:“三哥,你保证能把孩子教育好,大哥、二哥全不行。”说完,他就走了。
我原地站了好久,四弟的话都是没头没脑的,他今天干什么来了?
我家附近有两个长途汽车站,一个火车站,所以治安状况一直是警方的难题。晚上散步时,我曾经看见有人头顶着一个小钢种锅,怕被外地人凿了脑袋。鉴于此,老婆每天下班我都得去接她。老婆的同事们羡慕得什么是的,认为我们俩是模范夫妻。实际上我是担心老婆被人先奸后杀,又找不到凶手,那样我就残喽。
当晚我又跑到车站去接她。车站就坐落在二环路边,两个巨大的广告牌顶着个小棚子,看起来很不协调。可笑的是两个刚刚换过的广告牌都是丰乳的,左边那个大胸姐姐告诉你:做女人挺好。右边那个曼妙女郎说:好女人不能被一手掌握。我站在牌下,笑得合不拢嘴,此时老婆下车了。
老婆没看见广告,一见面就兴奋地说:“我告诉你一件新鲜事。”
我皱着眉,没说话,今天我碰上的新鲜事够多了。
老婆拉着我的手道:“严明今天碰上徐大光了,你猜怎么着?”
我知道严明是医生,而徐大光说自己要带孩子看病,他们在医院碰上并不希奇。但我绝不能把小金库的事暴露出来,强装好奇地说:“徐大光得爱滋病啦?”
“胡说什么呢,爱滋病是高级病,是高级人得的,徐大光哪有那个福分。”老婆嗔怪地说。
我哈哈大笑,老婆是个语言天才,我从她嘴里没少学东西。比如说形容某人老实,老婆是绝不会有“三脚踹不出一个屁”这种句子。她会说:我老公特老实,屎壳郎要是爬他脸上去,他能把鼻子眼给人家当两居室住。
老婆接着道:“是小魔女病了,你猜是什么病?”
“咱俩又没孩子,我怎么能知道孩子的病。”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看样子小魔女病得不轻呢,要不徐大光怎么一下子就借三万呢?
“你就是儿科大夫也想不出来。”老婆颇有点感慨:“小魔女长青春痘了,要打针,每月两千多呢。”
“什么?”我原地跳了起来,小魔女刚七岁就长青春痘啦?随后一个念头让我觉得有点龌龊,如此发展下去,更年期不得提前到三十岁?
“真的!”老婆微笑着说。“严明说,小魔女是吃得太好了,主要是吃垃圾食品吃的。现在的食品里都含有激素,如果吃得太多,刺激了腺体雌性激素就会分泌过量,所以得调节激素分泌,保持平衡。”
“天哪!”我仰望星空,双腿发抖,这年头是什么新鲜事都有哇,简直是匪夷所思。
我和老婆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快到家时,老婆忽然道:“对了,严明还说,她在医院看见你四弟了。”
我吃了一惊,四弟喝了半瓶多白酒,居然还跑到医院去了?“他什么时候去的?”我问。
“好象是上午。”老婆思索着说。“严明说他在急诊转了好几圈,后来就走了。”
“严明跟他说话了?”我琢磨着,四弟是先去医院后来找我的,他到底有什么事啊?
“没有,严明和他也不熟。”
我没再说什么了,今天的事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