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别胳膊,苻融并未抬眼,面色幽沉,倔强又叩了一礼,道:“臣自知罪不可恕,愿听凭陛下发落。但臣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成全。娘一向身子弱,加之白发人送黑发人,求陛下恩准,臣带娘回冀州安享晚年。”
又是一怔,眉宇拂过一抹哀戚,苻坚加了加劲道,又搀了一把,片刻犹豫,道:“孤正有此意。大哥含冤而终,孤甚感愧疚。老来从子,母妃随融弟你,亦属人之常情。”
愕地抬眸,眸光难掩猜疑,苻融恭顺地叩谢。
“陛下……”不知王猛几何时下了玉阶,竟插嘴道,“陛下初登大宝,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阳平公才智过人,戍守冀州乃大材小用。冀州较之长安,乃贫瘠之地,亦不适于太妃娘娘休养。依臣愚见,留阳平公在长安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一惊,苻融禁不住定定地凝着眼前的这位新晋臣子,眼看距逃离长安一步之遥,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嗯,王大人言之有理。”苟太后款款地踱了过来,身后跟的竟是王太妃。鬓角斑白,丧子之痛摧得王太妃似一夜老了十岁。
瞧见母亲,苻融跪着朝前切切挪了几步。王太妃噙着泪,飞奔着俯身搂住儿子,恸哭:“融儿啊,我的儿……”
“母后,后宫不问政事。朝堂之事,孤自有定夺。”
目及儿子凛凛倔强的眼神,苟太后垂睑,落寞一笑,微扬着头,贴近两步,竟屈膝跪了下来。
“母后,您这是做什么?”一愕,苻坚急忙去搀。王太妃母子亦扭了头……
挣开儿子的手,苟太后神色凄然,叩了一礼,颤声道:“哀家听信佞臣谗言,赐死法儿,酿成大错。实在愧对苻家列祖列宗,更愧对妹妹你。”
泪滑落,王太妃木木地别过脸,缓缓阖目,哽了哽,睁眸间,已是恭顺模样,竟舍了儿子,迎上前搀起了苟太后,嘶着嗓子,道:“姐姐言重了。是法儿他……错信了佞臣,一场……误会。姐姐切莫……自责。”
眸子噙着泪却燃了焰,苻融难以置信地盯着母亲,空拳紧拧。
覆着苟太后的手,王太妃深吸一气,扭头对儿子,道:“融儿啊,冀州山长水远,我恐是水土不服。我……还是喜欢长安,也想有……姐姐相陪。娘就留在宫里,你若得空……来瞧上娘两眼,娘就心满意足了。”
“娘……”声音低颤,泪止不住滑落,苻融别过脸,周身轻颤……
“融弟,你放心,孤会寻机会劝母妃,孤定遂你的愿。”伸手再去搀弟弟,却被一把甩了开,苻坚尴尬地垂了手。
望着消逝在宫道的几抹身影,苻融幽吸一气,抬眸一剜,忿忿道:“陛下既无意放我们母子,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呢?”
“融弟……”此刻没有君王,甚至没有兄长,唯剩一个犯错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没你这样的哥!”苻融腾地站起,甩下这么一句,便怒气冲冲地离去。
王猛避在玉阶一角,瞧得分明亦听得分明,不由蹙眉摇摇头。
“颜儿,还是你有法子。我那傻哥哥,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你都不知,你没入宫那会,他不吃不喝又不说话,吓人……也就你能劝得动他。”苻芸盘坐在睡榻上,跨着颜儿的腕子,转眼又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如今我算尝到滋味了。母后像变了一个人,大哥……哎,就这么没了。如今,融哥哥视哥哥为仇人。好端端的家……散了。”
“芸儿姐姐,别愁了。这结终有一日能解开的。”抚抚苻芸的手,颜儿轻声宽慰,话从口出一瞬,却自顾自地叹了一气。
“哎……”苻芸无力地歪倒榻上,痴痴道,“怎不愁?今日承明殿闹得那么凶,该如何收场啊?哥哥如今比不得从前,一国之君,怎能让臣子这般忤逆?我怕……”
挨着苻芸躺下,颜儿随着轻叹一气,凝着帐帱天顶,道:“芸儿姐姐,这些日子,我心里总不踏实,总觉得……会有什么事。”
苻芸摇了摇颜儿的胳膊,挤出一丝笑意,打趣道:“得了,最不该愁的便是你,你可是哥哥心坎上的人,只管一百个宽心。”
翌日清晨,颜儿照顾苻坚用完早膳、服完汤药,尚不过卯时。方和竟通传,苻融已候在云龙门外多时了。
退出殿门那刻,与苻融擦肩而过,竟隐隐瞧见他对着自己意味深长地一笑,颜儿不由一凛,惊得差点没绊一跤。
贴着窗棂偷瞄,兄弟俩似冰释前嫌,隐隐竟听得几声笑语,不似他的,倒似……怎会?昨日还怒气冲天,今日便日暖风恬了?颜儿不解地嘟了嘟嘴,一瞬又释然一笑,只是殿中声响戛然而止,接着是半晌的空白。不多时,苻融便退出了殿。
踱出殿门几步,苻融又折了回来,傲然地瞥了眼颜儿,冷冷道:“郡主可愿借一步说话?”
狐疑地随他踱至殿角,颜儿满心戒备,瞧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变脸比翻书还快,如此城府,如何能不防?
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苻融阴了阴眸子,唇角竟浮起一丝蔑意,道:“听说郡主当日以一柄古琴令我苻家男儿竞折腰,博得厉王一句艳绝秦国,博得哥哥一句知音,博得陛下一见倾心。今日一瞧……”
微微摇头,苻融孤傲地扬着下颚,讥诮道:“我不得不佩服郡主,慧眼识珠,舍了当权的厉王,舍了哥哥,独独相中了陛下。此等眼界,令我等男儿汗颜。”
双颊染赤,颜儿合手紧了紧,毫不掩饰忿意,冷傲道:“阳平公此言差矣,我不过一介女子,不懂什么识珠,但也知辨是非,明真假。陛下何许人?你们兄弟相处近二十载,竟敌不过佞臣的三言两语?逼死东海公的……是谁,你心知肚明,却为何——”
一记哼笑,苻融别眸,语气冷凝地截语:“董荣是何居心?不过想欺我年少罢了,他的话,我半句未信。我只信自己的眼。未央宫以娘为质,逼死哥哥,是不争的事实。昨日一出双簧,叫人大开眼界。娘不愿随我回冀州?以我的安危威胁娘,逼着娘乖乖地留在宫中为质,又借机把我困在京师。哼……母子连心,配合默契,他不知情?”
噎得无语,颜儿心头一虚,却端着傲慢的架势,道:“他绝不知情,我信他。再者,易地而处,为君者,巩固社稷江山,留你在京师,实在无可厚非。以阳平公此时的心境,带了太妃娘娘回冀州,不会招兵买马?不会意图不轨?”
微怔,苻融禁不住定睛又是一番打量。
无心纠缠,颜儿不耐地欠了欠身,便告退了。
面色惨白,呆坐书案前,双眸茫然地凝着奏折,眼神空洞……一惊,颜儿急忙俯身,扬手试了试温,娥眉微蹙,嘀咕道:“明明未发热,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唇角不自然地扯了扯,两汪深潭涟漪骤起,苻坚一把拥住颜儿,痴痴地紧了紧怀翼,几度启唇,却终是不得一语。
始料不及的亲昵……甜蜜……却莫名心酸,颜儿顺势环臂揽着明黄,轻柔地抚了抚宽阔的背脊,呢哝软语:“嗯,这样瞧,与小宝儿更像了,果然是父子连心呐。”吐出“父子连心”一刻,苻融那尖刻的嘲讽飘过耳际,竟是一凛,颜儿急急往明黄怀翼拱了拱。
暖曦一瞬老作夕阳,眸光几许凄清,苻坚凑着脸,轻轻吻了吻云鬓,沉沉地耳语道:“我……爱你,颜儿。我爱你。无论……将来……如何,我想你知,今生,我唯是……爱你。”
心尖沾了蜜,嫣然一笑,噙着盈盈泪光,颜儿嗯嗯地点了点头……
整整一日,苻坚竟遣散了得召的臣子。对弈、作画、合奏、扑蝶……直至亥时,苻坚才恋恋不舍地送颜儿回了苻芸的寝殿。不过是明日要离宫返回颜府罢了,他竟……难舍难分至此,盈盈于心的皆是甜蜜,梦里竟也是笑的……
“再回头,再瞧?都快成望夫石了你。”苻芸扳过颜儿,瞅一眼长长的宫道,撅着嘴打趣道,“哥哥这样,你也这样。你们啊,真是羞死人啦。几日都等不及了?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不过等三日罢了,赶紧回家等诏书吧。走走走……”
被苻芸一路推着碎步小跑,两姐妹少不得一阵嬉闹,颜儿只觉如同踩着霞云,轻飘飘的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