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策马奔驰在赴死的路上。
马蹄被棉布包着,在飞掠而过的时候,只发出几声闷响。月亮时而探头,微末的光照着无垠的平原。不时有黑黢黢的伏尸出现,竖插着的断刃明晃晃,还在月下呜咽。我尽量不去注意这些,一往而前,腰间的双刀沉默无声。
这条路很长,长得我总是去回想自己的一生。成长、恋爱、战斗、生活,然后就在今夜赴死。一件件往事闪掠而过,一句句情话又在耳边响起。不由自主地想着,这已是我最后一次回忆往事。我努力地想记起所有的细节,在断裂的地方,不惜用杜撰来填补。再过一两个时辰,在拂晓之前最黑冷的时分,我或许早就身首异处,此刻回忆的一切也将飘零而尽。
在我生前,就已经有说书先生在馆子里大讲我的传奇。在我身后,或许也有渔樵一边饮酒一边笑谈我的逸事。而我现在,却要亲自来讲述一遍,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有我这一个听众就足够了,并不强求别人也来听我的故事。年代日期早已经茫然,添油加醋也不可避免,但我能保证都是可信的。或许也会有人与我一道回忆,请恕我的讲述纷乱支离,有时跳跃不定,有时无迹可寻。当一个人回忆的时候,并不是他在回忆,而是往事自己一件一件地蹦出来,往往只有一个片段,一个场景,很快就又被另一个过去的碎片所取代。人除了拥有这些光鲜美丽的瞬间或念头之外,还拥有什么呢?并不是我不想编排这些瞬间出现的顺序,而是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每件往事自己浮现出来的时机。
马还在静静地跑着,时间一刻不停。鲜活如鱼、冰冷如尘埃的记忆!
一回忆起往事,有人会从出生想起,有人会先想起最爱的人。回忆总是交叉连结的,牵一线而动全身,时不时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由于反复地回忆,最爱的人总会习惯性地涌现。我的身世奇怪又不可理解,像一段失传了的刀法。
我先想起遇见她的那一天,从此改变一生的那一天,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那是我为娘守孝三年结束的头一天。可怜的娘亲疏真,死时不过三十来岁。一想起她的悲情一生,心里就无限悲哀,眼泪都快夺眶而出。悲伤和快乐总是分不清楚,刚脱下孝服,就睡到了红绡帐里。
那一天起床,我再也不用戴孝。老爹公孙凌一把拽了我就往妓院飞奔。我大惊失色,一想这种地方岂是我这小孩能去的,连忙问他:
“你去妓院自己去好了,怎么非要把我也拖去?”
结果他回答我说:“我不是说过要把你锻造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吗?现在还差最后一步。”
我还跟在他后面嘟哝,不过潜藏的好奇心再也掩盖不住了,似乎有一只小兔不停地在身体里蹦。早就听府里的小厮说仙山琼阁是名满汴京的第一妓院,终于可以到那一游了。
“据说天下第一名妓李师师就在那里,你可曾见过?”我这么问老爹。
他相当得意地说:“怎么没见过,还是旧相识呢。你也想认识?”
“我才不要,李师师二十年前就是头牌了,现在该多老了。”
“好,今天正赶上仙山琼阁选花魁,你看上哪个就是哪个,第一次嘛,小鬼。”
这是这辈子老爹讲过的最动听的话了,单凭这一句我就甘愿再给他做八辈子儿子。
仙山琼阁是个红艳艳的大园子,灯笼彩烛琳琅满目。我仿佛在一个有无数房间的府邸迷了路,怎么也转不出去。凡是歌楼妓院所养的少女到了豆蔻年华,都要出来参选花魁。选法简单之极,与其说是选花魁,倒不如说是拍卖初夜。谁的破瓜之价最高,谁就是花魁。几十个少女在大院子中间载歌载舞,周围的人群就开始起哄。文雅的、粗俗的、文中带俗的,各种言辞赞叹通通投了上去。公孙凌几乎撞见了半个朝廷,而事关文艺的翰林院和大晟府就几乎全到齐了。同朝为官,又都爱好风月,自然少不了交头接耳。美成吾兄,高冽吾弟,再对空地上起舞的少女说长道短一番。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她,在舞队的中心,如烟如水,轻歌曼舞。薄纱细绢遮不住她高迈超蹈的神采,周围的少女似乎都只是她的侍女。就在红灯笼的映照之下,我看到了她闪烁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明净,我今生再也没见过更清净的双眼了。
于是,我就指给老爹看:我就要她。自此,我彻底在难分难舍的爱恋中沉没,最终也将为她、陪她而死。
花落谁家并没有多大的悬念,她实在是太突出了,任谁一看都感叹今年的花魁必定非她莫属。我也不知道老爹花了多少银子才买到她的初夜,但我猜想一定不少,仙山琼阁向来只招待有钱有势的人。老爹把我交给一个侍女,自己走去另一边,回头看了我一眼,难掩兴奋,且万分慈祥,吟起诗来:“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哈哈,去吧去吧。”
我被领进一间屋子,微醺的蔷薇露和玉蕤香霎时扑入鼻中,周围火红的帷幔轻轻垂下,墙上挂着美人的画。她靠着一张圆桌坐着,见我出现在门口,就招呼我坐下,顺手推给我一个瓷碗,里面放着各种糕点。
我害羞地不敢抬头看她,也不敢坐得太近,只顾自己闷头吃点心。时隔如许,我早已不记得当日吃了多少东西,总归那瓷碗可是露了底了。那是一个钧窑瓷,落霞般的花纹,无拘无束地释放自己的美。釉色绚烂多彩,红紫粉黛,大胆而放肆,仿佛花海满天,满屋都有余香。
然而当我抬头凝视她的时候,一切都黯淡了。
她先静静地看着我吃东西,面带微笑,接着就慢慢地与我聊天说话,想让我不那么羞涩腼腆。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做梦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我能千万次地回忆起那些细节。而梦一醒,却总也追不回来了。
那一夜毕生难忘,我早已经回味了无数次,那些情话我现在都还能听到。
“你叫什么?”
“公孙韬,你呢?”
“你听说过李师师吗?”
“谁没听说过?难不成你就是?”我笑得快把刚吃下肚的鸳鸯红豆糕喷出来。
“我就是啊。”她也笑了。
这下又轮到我笑噎住了,缓过气来,说道:“别逗我了,你叫什么?”
“我就叫李师师嘛。”
“哎呀,别说笑了,李师师二十年前就已经举世闻名了,怎么可能是你这个小女娃。”
“就是我这个小女娃,”她笑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令我在那时就早已经神魂颠倒了。我是舞刀弄枪的人,不是写诗填词的,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新词来形容她的一颦一笑。再说,世上也不存在这样的语言。
“从今天起,我才是李师师。也是从今天起,李师师只成为个名号,天下第一名妓的专名。换言之,谁是天下第一名妓,谁就叫李师师。上一个的李师师已经占据了这个位置二十年,但她无法再占据下一个二十年。美人总有迟暮的一天。仙山琼阁一年选一次花魁,十年选一次花王,二十年选一次花仙。李师师就是二十年前的花仙。
“李师师要离开仙山琼阁了,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如今她还是这里头最有风韵的女人,但终究已逐渐老去。她只想让世人记住她最美妙的时光,趁尚未有人觉得她人老珠黄的时候就急流勇退。她说想让世人永远记住这个名字,需要下一个花仙顶替她继续做天下第一名妓。”
“看来李师师一定还能大紫大红二十年。”
“而我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你。”
“你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
我们互相凝视了一阵子,似乎都想记住对方的每一丝细节。此刻,我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人。蔷薇和玉蕤的香气如此细微,已不能再察觉。那火红的帷幔、西施贵妃的名画和那只落霞般的钧窑瓷,早已消失不见。她那水云缭绕的双眼中也只有我的倒影。
之后,我们携手剪灭了烛火,拥入红罗帐里。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完美发展,但却在那时发生了一件糗事。我们后来每次回想起来,都会相视而笑。公孙凌本以为将我的成年礼计划周全了,可他却遗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我根本就不会。给娘守孝之前,人还太小,守孝的时候,天天读书练刀,怎么有机会学到云雨之术呢?公孙凌以为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的事根本就不需要传授,八成以为我打娘胎里生出来就会,这样才不愧为他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嘛。可我就是不会。万幸的是,小师师早已学会了所有取悦男人的技巧,尽力使我放松下来。她在我耳边低唱柳永秦观的词,给我讲大师师的故事。说当年的李师师参选花仙的时候,破瓜之夜被八十多岁的张先选中。她还给我唱了一遍张先为李师师创作的自度曲《师师令》。
这么长的曲子,我早就记不全了,只记得有一句唱道:“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於珠子。”我望着眼前佳人,心想这不就是为她而写的吗?风凉烛冷,月华如雪。我喜欢她月光一样的皮肤,月光一样的声音。自那一夜起,我就记住了她双唇上的每一丝纹路。
小师师还风趣幽默地讲了一通张先老牛吃不成嫩草的事儿。这本是坊间疯传的故事,众人皆知。我却觉得张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绝不会是呕气死的。只是他年纪这般大了,正巧那时候死了。
“文人就在乎这个,谁知道呢,人们都是说着玩儿的,谁当真谁就是木瓜脑袋,就像你一样。”
小师师机灵调皮,时常令我啼笑皆非。
我就说:“幸亏我不是文人,哈哈,随便你怎么挖苦都行。”
“我早知道啦,不然我也不会当你的面说这些了。文人不会有你这般结实的腰,他们那,都是为他人衣带渐宽的沈郎腰。我猜你是操刀子的,不是操笔杆子的。”
“这你又是怎么猜到的?”
“你的右手无名指第一骨节上虽然也有茧,但并不厚,由此看出你写字的频率不高。但你的虎口周边有一圈硬茧,而且两只手都有。从硬茧的位置和方向来看,你应该是练长兵器的,也有可能是手握双刀。”
我只好苦笑,年纪这么小,就已经对男人的世界了如指掌,一点都瞒不过她。我继续逗她说:“你怎么不说我是杀猪的?
“这还不简单,屠夫杀生多了,眼神会变得冷漠,手也会变得干燥稳定。但你的眼神温暖多情,手上也微微沁出汗水。再说了,屠夫怎么可能买得到花仙?不是有钱又有势的,谁能在今天于万人中胜出?我一看下面的人群,就知道哪些是枢密院的,哪些是翰林院的,哪些是大晟府的。”
我百口莫辩,干脆不说话了,静静地听她讲枢密院、翰林院、大晟府等官员之间的气象差别。原来她早就知道我是武将子弟。
那个夜晚,我还拥有了她给我起的别号。当时我还不到二十,无冠无字。她就说:“那我给你取个字吧,你名韬,就叫剑隐,如何?”
我那时还没从互相玩闹的梦境中醒过来,还是一脸戏谑地说:“剑隐?你这是影射我奸淫,还是坚硬呢?”
“噗,什么话?当然不是!”她一阵嗔怒,甩手一个小巴掌,又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韬既是韬略的韬,也是韬晦的韬。达则提剑平天下,穷则悠然隐山林。这才是剑隐的由来,你这贼小子怎么能作流氓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故意贴近我,好叫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我的脸火辣辣的,一半出于羞愧,一半由于那记巴掌。她年纪比我还小几岁,却学了那么多东西。丝竹管弦,琴棋书画,浅吟低唱都难不倒她,男人的心思一猜即透,连圣贤大义也都了然于心。
“好字,以后我就叫剑隐,公孙剑隐,达则提剑平天下,穷则悠然隐山林。”我想我那时说出这话的时候,夜色一定掩盖不住眼里的光芒。
“你对男人了解得那么多,我实在是不敢相信这是你的第一次。”
她看着我略显迷惑的表情,凑近来亲了亲我脸颊,说:“是真的,我们从小就学所有与男人有关的东西,”之后她又显出一丝哀伤的神色,“这都是无可奈何的,我一定要成为名妓。”
我当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后来才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渴望成为京城第一名妓。因为,同样是卖笑为生,歪妓给所有买家笑,而名妓才真正能卖她们的千金一笑。就像江湖画师是画他们能卖出去的,而大画家却是卖他们随心想画的。多年之后,当我终于想明白这个道理时,一阵心酸袭来,令我紧紧地拥着她不忍放手。
那个夜晚独一无二。
有时我甚至庆幸自己终有一死,让我能够记住生命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夜晚,独一无二的人,独一无二的命。
直到第二天,我都懒洋洋地无法和小师师分离片刻。到了最后不得不离别的时候,我跟她说我这辈子都会想念你,都只眷恋你。她翩然一笑,说以后又不是不见,何必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但是以后相见,我就不是你唯一的男人了。”
“你已经是我唯一的男人了。你不知道对女人来说,第一次永远是唯一的吗?”
“女人一入风尘,说的话都不可信。”
“哼!你们男人才三心二意呢。姐姐们都说,男人床上说的话都是假的。”
我无言以对。我觉得所有关于未来的话,比方说承诺、誓言,都是无法自证的。因为这些东西都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让人相信的,而都是要靠未来的行动来证明。但是,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刻,对方还没看到未来会怎样,又如何能确信呢?就算对天发誓,指月为证,下五雷轰顶的毒咒,都无法使人彻底信服,除非对方抱着与你同样坚定的信念。
于是,我只能说:“你等着瞧吧,我会做给你看的。”
最后她说:“我昨晚把我会唱的曲子都唱了一遍给你听,现在我也要听你唱一曲。你不会?一首总会吧?”
我发现我会唱的曲子都是坊间盛传已久的,总不能班门弄斧吧。难道她这是想考我的文采,让我临场作出一首曲子来?我紧张至极,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突然想起来一首她绝对不会的,就说:“好,我给你唱一首《调笑令》。”
“胡马,胡马?这首我都听腻了,不要。团扇,边草也不要。”她一副故意整我的表情,似乎想看我窘迫的样子。但是我毫不窘迫,反而满怀自信地说肯定没人听过。
我把小时候娘哄我入睡的《调笑令》唱了出来:“疏影,疏影……”小师师听了一遍之后,用筷子敲着酒壶按节拍,用她月光一样的声音再唱了一遍:
疏影,疏影,多少朱楼独醒。
相怜水月蒙蒙,天涯酌尽死生。
生死,生死,烟暖风和如此。
我听着她唱我娘的曲子,心里泛起无尽的悲伤。公孙凌是个粗人,天天就知道耍刀弄枪、喝酒逛窑子。而反观娘亲,确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琴棋诗书画样样精通,无论比什么都超过了汴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妓。他们俩互不相爱,只是门当户对的婚姻。我小时候也总是想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更喜欢去找野女人,而其实自家的女人反倒更好。到后来才明白有些大人的事情很复杂。梁疏真嫁入公孙家之后,就整日里郁郁寡欢,写些断肠文章,年纪轻轻就郁结而死。
娘走的时候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记不住。娘的琴早已经蛀坏,娘的画一幅都没有藏起来,娘的诗文一句都没有记住。就只依稀记得那首听熟了的《调笑令》。我记起疏真在我钻进被窝后,都会压压被子按按我的手脚,还会用她温柔细长的手顺着我的头发梳上好几遍。她还会每天晚上在我的床前哼着《调笑令》哄我入眠,轻轻的,那甜美的嗓音就像仙乐一般。每回我都能放下身心,美美地睡到天亮。疏真走的时候也像轻烟清风的仙子一样,那么美丽,那么令人神伤,一点遗恨都没有留下。我不清楚这是她的原作,还是后来自己模糊的记忆已将它篡改了。在往后的日子里,心头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涌出这首小令,喃喃地哼着曲辞。生生死死,谁又参悟得透?我只能一往而前罢了。
娘走的时候,我抱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一声声叫着娘叫到心肝都快呕了出来。一想起再也无法看到娘亲画画抚琴的样子,再也无法听到娘亲喊我的乳名豆豆,我就无比悲痛。那些侧影早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仿佛现在仍然能听到娘亲吟诵刚作的诗词。哎,那些诗词的手稿在她死时也被付之一炬,一点尘烟都随风飘散。她自己没有生育,也从来没有变老。死的时候,看起来也只有二十来岁。她反反复复地进到我的梦里,我只当她是我的姐姐。随后我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但她依然那么年轻美丽,而我的年纪却越来越大了。最近几年,她反而成了我的妹妹。
如今,我望着头顶上明灭变幻的月亮,心里的滋味已经说不出来。我活得痛快淋漓,死时也有天涯明月。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真是如此的烟暖风和。
一阵恍惚,我又听到小师师唱完《调笑令》后的叹息了:
“生死,生死,烟暖风和如此。唉,剑隐,现在真的有生离死别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