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公孙凌无端得了一个儿子,自然是异常开心。这小娃跟李师师可是有着极端密切的关系,两个李师师都是。我在此处说的关系众位可不要往别处想。为了给这两个李师师做区分,我下面凡是说大师师的,都是指头一个李师师,说小师师的,都是指后一个李师师。
这小师师与他年龄相仿而略小,自然是他的老相好。而大师师却是他的亲生母亲,不过这件事无人知晓,这小娃也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四十年后公孙氏举家没落,大师师与他儿子在瓦房草屋里相见,才亲口道出了这个真相。
原来有一天,大师师二十岁的时候,突然怀上了身孕。列位肯定会想,这妓女怀了孩子,怎么知道这孩子的爹是谁?话虽如此,其实不然。众位试想,这李师师可是天下第一名妓,岂是街头随便一个男人都能够近而亵玩的?倚门卖笑的那是歪妓,名妓都躲在深宅大院,若不是非常人,谁都寻不到进去的路。李师师既已名满天下,自然也会爱惜羽翎,慎重对待上门的知交花客。她心里雪亮,显然知道哪个男人是孩子他爹,不过她一直都没有说出来,这似乎要成为千古谜案了。列位想知道,日后且听我层层剥析,自然真相大白。
大师师总不能挺着个大肚子卖笑做生意吧?因此,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她一个孤弱女子,又怀有身孕,无依无靠,那大半年幸得一个贵人相助,否则真是要流落江湖了。那时的汴京城,白天还是热热闹闹,太平繁盛,可一到了晚上,那些灯光找不到的角落、巷道当真是危险得紧。孤身女子是万万不得夜间出门的,就算结伴也总要提心吊胆,深怕暗中有黑手突如其来。李师师此番出门,身着黑斗篷,覆上宽大的帽子,也是一样的颜色。加上夜色,倾国之貌都被遮住。花客们都会送名妓珍珠宝石,以博一笑。李师师自然是金银不缺,雇了一辆马车,随身带了一个名唤鱼笏的小侍女,就这样离开了京城。
大师师想她过去都是在文人的诗词中体会江南美景,自己却从没去过。如今正好借此机会,去江南过一段安稳日子,等生完了孩子再回汴京。马车就这么载着她们往江南而去。可是哪想得到,行经淮北一带的时候,不巧遇上了打劫的草寇。列位都可以想象,几个大汉蹦出来,背把大刀当中一站,叫嚷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地过,留下买路财!”都是这一类的行话。可怜车夫跪下求饶,把身上钱财献上后,得到赦免一溜烟跑得没影儿。强盗本来就不会为难车夫之类的帮佣,对他们来说,车子里的人才是主顾。他们掀翻了车门,一见里面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心里都乐开了花。李师师见他们眼神不善,心里害怕之极。但这时候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把随身的金银珠宝都献出来,说这些都可以拿去,但要放她们俩走。强盗是贪财,这些金银本来就是他们的了,没什么好商量的。既然又有美色送上门来,任谁都不会不要,何况还是天下男人谁都无法拒绝的人间绝色。众草寇动了淫心,一不做二不休就要抓了她们上山,做啥就不用细说了。
正当那时,一声巨吼传来:“鸟贼莫猖狂,你爷爷在此!”几个强盗还没转头看清楚,都一个个被撂倒在地。一个八尺男儿已出现在附近,右肩架着一把朴实无华的剑,像翘了个二郎腿一般,眼神轻蔑地看着满地爬的鸟贼。看样子是个行走江湖的独行剑客。李师师看他相貌端庄秀气,那一声断喝却如三国张飞一般,忍不住好笑。年纪身材都与公孙凌相仿佛,青灰色的粗布麻衣零星打着不少补丁,一双破靴子满是泥巴。不过饶是如此,满身的英气仍旧随着锐利的眼神显露出来。说不上咄咄逼人,却像一头野兽,沉稳难测,永远虎视眈眈,令人看着或被看都会心中不安。李师师暗暗奇怪,如此人才,怎的这般一副落魄之相。
那剑客也无意与众草寇纠缠,看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一溜烟都跑了。他回头给二位美人压压惊。听了李师师的故事之后,他就决定陪她们一阵到江南。李师师原先还十分担心他图谋不轨,相处一两日之后,也钦佩他是条真正的好汉。而那剑客似乎也已无可救药地迷上了李师师,一直形影不离地护卫在她身边,甚至当李师师生孩子的时候都在屋外守着。时人有诗称颂那侠义剑客,诗曰:
千杯花下舟中酒,一剑门前帘外心。
欹枕梧桐秋梦里,凤翔千仞有谁听?
又有诗讲那山贼野寇:
苍天无道地无德,你占山来我占河。
酹酒伏魔关帝庙,怜贫济苦问如何。
原来这贼寇也分三六九等,李师师运气不好,遇上了最险恶的贼寇。
李师师顺利产子,就商量着回京。也是由那剑客护送到京城。有人就会问,既然都已经跑出来了,又何必非得回去,在江南过着逍遥日子不好么。事情可不是这样说的,那仙山琼阁是什么地方,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吗?那里的金大老板无论如何不会放走李师师这棵摇钱树,甚至一度想打掉孩子。李师师好求歹求,他才念在过去的好处饶过了孩子,但必须要李师师出城生子。为的是不让京城里的人发现李师师生过儿子,从而影响将来花市行情。金老板自然有把柄在握,算准了李师师非回京不可,还差了那鱼笏丫头去照顾她,一面也是安插了个眼线看着。
到了京城之后,那剑客终于向李师师说明,自己之所以那么用心照顾她们,一方面自然出于江湖义气,另一方面却是出于私心。因为他真心迷恋上了鱼笏。李师师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还以为他会说迷恋于己,却原来是喜欢上鱼笏那小丫头片子,不觉一阵好笑。回想起一路上那两人也时不时眉来眼去的,自己只顾着欣赏路边精致,竟然不曾细想。李师师就做了个顺手人情,跟金老板商量,将剑客的大恩大德添油加醋地列数了一番。这鱼笏虽也是仙山琼阁的姑娘,却只是个使女。金老板怎经得起李师师的软磨硬泡,当下就把鱼笏赐了给他。至于那大侠姓甚名谁,又有什么故事,日后自有分晓,列位且稍放宽心。
李师师终归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但说来说去也是亲生骨肉,总要找一家合适的人家抚养。她看不上惺惺作态的儒生,也嫌文士太软弱,最后她就决定把孩子托给公孙凌抚养,希望将来能将他锻造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正在她与公孙凌共度一夜的时候,一个女戏子假扮成孩子的生母,到公孙府的门前哭诉,戏假情真,谁都被瞒过了。
话说那公孙凌得了个儿子,不胜欢喜。而自己的老婆梁疏真却一怒之下回到了岳父梁纯如的府上。当时她远在常州做官的哥哥梁弘真甚至来信说,待他回时定要弄死了妹夫。那时的公孙凌还年轻,一时也没个计策。他一介武夫,口齿本不伶俐,这回可就不知如何才能哄疏真回来了。
这关头,侍女流霞说:“只要少爷你一片诚心,负荆请罪,保证以后不再沾花惹草,也就是了。少奶奶本就雅量,只是一时气不过而已。这小少爷以后还不是认她为母?只要你带着孩子去梁府,说自己文才不好,不会取名,让她代取一个。再以得子为由请岳父岳母一顿酒宴。这毕竟是喜事,谁会拒绝的,一杯酒下肚这气就消了。”
公孙凌一想也只好如此,当下抱了孩子往梁府而去。梁纯如早料到他会来,不等公孙凌开口,反过头对他说到:“都是鄙人家教不严,女儿气量太狭,今后如何相夫教子?如今正关在房里思过,还请小婿海涵则个。”公孙凌一听,这倒好,反而罪不在己了,赶紧说要请疏真出来当面赔罪,都怪自己过去行为不检,令两家蒙羞。当下,两人就商量着不能让家丑外扬,叫下人莫要声张,早早地平息了此事。疏真出来后,公孙凌连声请罪,说保证今后不再过问那风月之事。疏真一直低头看地,羞说今后不再气窄,无边的风流蕴藉。两夫妻当下就和好如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真个情投意合,璧人一对。
至于这孩子的名字,两人就请梁纯如取了,唤作公孙韬。梁纯如还说,将来若是再与疏真有了儿子,就叫公孙略。疏真抱着小韬摇啊摇,轻声说:“看你一副白白胖胖的样子,乳名就叫豆豆了。昨晚颠簸不安,以后一定要长得壮壮的,不要令爹娘担心。”
小豆豆就这么在爹娘庇佑下慢慢长大,小时候就生得白净讨喜。众位试想,大师师所生的娃怎么可能不俊俏?况且就凭他是小师师最中意的人,也能猜出他一定是气宇非凡。也有句古语说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可谁能料得这小时候乖乖写字对对子的小文人,长大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耍刀子的绝顶高手呢?
大宋朝重文轻武,早已成为国策。武将位卑权弱,凡事都得经过文官之手。公孙家世代为将,公孙凌出仕之后,父亲就归隐山林,逍遥快活去了。公孙凌受了那么久鸟气,自然最希望儿子将来去做文官,别又再做武将了。他还会在酒馆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好好练你的字,将来也像在座的大夫、侍郎,动动笔杆子就有了酒钱。”
因此,公孙韬从小就学经史政论,那个时候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科举考试而一朝扬名。所谓“朝为牧田郎,暮登天子堂”,谁不想举个功名,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呢?梁疏真本就是个女秀才,琴棋诗书画无一不精,羞得京城的书生都无地自容,只能枉自嗟叹,这样的才女偏偏撞上了武夫。她自打有了孩子,就一心相夫教子。当时的风气都是学晋唐、尚风流,公孙凌在外眠花宿柳她也不会管得太凶,不然的话就要被他的酒友苏东坡取笑成河东狮吼了。另外,苏学士还替公孙凌找了个博学的教书先生,专门负责教导小儿。这样,公孙凌也乐得个清闲,终日与好友们饮酒作欢,自然也免不了风花雪月一番。
本来诸事都顺,万般如意,却不料,忽有一日,梁疏真莫名其妙地死了。那时,公孙韬才十三四岁。从此后,公孙凌就仿佛变了一个人,终日阴沉个脸,不时陷入沉思,还常常拿着酒壶就开始喃喃自语。众人都以为他对疏真情深意重,一时情殇,以至于此。其实,却另有一番缘由,且听我如实道来。
梁疏真死的那晚,公孙凌正在外头过夜,不消说,一定又是在李大师师那间屋。可他半夜梦魇,惊醒后心口一紧,觉得有什么不妙,赶紧撇下枕边人,催马回家。他慌慌张张地赶到家中,府里都在熟睡,狗见了他来也不叫。眼前一切正常,可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右手不由得握紧了刀把。不愧是打过硬仗的将军,嗅觉比那西域的野狼还敏锐。有人从屋顶青瓦上走过,他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最担心的就是母亲、孩子和疏真。看到前两者都安然无恙,越发屏住了呼吸,提刀悄悄走向自己卧房。那里的床上睡着疏真,他现在只希望她也平安无事,能静静地躺在她旁边过这后半夜。哪知道,等他到了房门口,看见里面亮着微弱的烛光。他心里绷紧了弦,推开门,看到疏真脸色青黑地坐在桌子前,一见他进来,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说怎么现在才回来,等得你好苦。见此光景,公孙凌忽然心碎,已明白了七八分,疏真的样子是中了剧毒,眼看就要不行了。他还是问了一下出了什么事,或许会有凶手的线索。梁疏真就对他说,她本来好好地睡着,可后来心头一阵阵作痛,醒来后也睡不着,就起床等他回来。她还不知道自己中了毒。
公孙凌万分悲痛,眼里也噙满了泪水。他已决定不惊动其他人,这个仇他一个人扛。他不忍告诉她中了一种连他都无法识别的剧毒,可能活不到天亮了。疏真说气闷,想去外面。他就抱她到凉亭,任她躺在他怀里。疏真也感受到了他那么用力的拥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就用微弱的嗓音问到底怎么了,公孙凌才忍痛告诉了她。疏真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好……至少我知道,你已不会再离开我。”公孙凌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查出是谁下的毒手,为你报仇。”疏真说:“现在良辰美景,何必说些报仇之类的话。”又说:“我死了之后,你肯定会去为我报仇,拦不住你,但万一仇人太厉害,你也不要勉强。还有,你千万要答应我,不要让豆豆知道,我怕他……”公孙凌不等她说完,就流着眼泪说:“我知道,你是怕我报仇时遇到危险,又怕豆豆知道后也去报仇。你深怕我们两父子都因仇恨而涉险。这样不也挺好,我们都能早点来黄泉陪你。”“答应我,不要让豆豆知道……他要活得好好的……你……我可管不了……”疏真有气无力地说着,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时间似乎也停住了脚步。疏真抱着他宽阔结实的身体,闻着他独有的味道,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了,知道时间终于要走到尽头。她最后说:“我死了以后,把我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升日落……还有,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把我的诗词书画都烧了吧,我怕你睹物思人,每天都过得不快活……”公孙凌连声答应,心里明白这已经是最后的交代了,可他不知道将来自己是否还会像过去那样,痛痛快快喝酒,痛痛快快唱歌。事实也证明了,之后,每回痛饮狂歌,心里总会泛起一股难言的悲伤。
公孙凌的酒中仙友黄庭坚过去就曾填下过《清平乐》一首,以春逝表情殇: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佳人仙游如春归,一去踪迹全无,千呼万唤都无用。可是,每年都有春回大地,可是佳人却永远不在了。人生若有失意之事,其中一件总会是春归人未归。
自疏真遇害之后,事情就大不相同了,公孙凌也似乎变了一个人。到底变化如何,他又如何走上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