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就是男女问题,这谁不知道呢?一个男人生活作风出了问题,一定是搞了女人,问题越严重,搞的女人越多,我那时候十五岁,性腺半生不熟,我知道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就要搞女人,但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搞了多少,搞那么多女人,有什么用呢?这事我开不了口,自己琢磨,琢磨得自己勃起了,就不敢再琢磨了,我不敢勃起,因为我母亲不准我勃起,她认为那是无耻的表现,下流的证据,有一天早晨,我迷迷糊糊地被母亲用塑料拖鞋打醒了,她愤怒地瞪着我支起来的短裤,把我打下了床。她一边打一边说,我让你学他的坏样,让你无耻,让你下流!
母亲与父亲划清了界线,但没有马上分道扬镳,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恩赐,是一种债务清理。那也不是挽救,父亲在母亲的眼里已经贱若粪土,没必要挽救了。她是要留一块时间做一件事,什么事?惩罚。她放不下自己的这项特权,她要惩罚父亲,母亲最初的设想是惩罚他的精神,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的精神,正如他突然弯曲的脊背,已成一堆废墟,没有多少惩罚的余地了,于是,先惩罚父亲的精神还是先惩罚他的身体,便成为母亲两难的选择。
母亲早晨出门的时候,父亲替她搬过自行车,叮嘱道,路上小心,骑慢一点。母亲说,你那脏手别碰我的自行车,我骑慢骑快,不关你的事,让拖拉机撞死了,干脆一了百了。父亲知趣地离开自行车,说,那你广播念稿子慢一点,千万别出错,现在墙倒众人推,别给人抓住辫子。母亲冷笑一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充善人,人人都在戳我脊梁骨呢,谁还给我开麦克风?你知道我在广播室干的什么事?我给张小红剪报纸呢!母亲说到她给同事剪报纸的时候情绪失控了,屈辱使她歇斯底里,她的手突然朝地上一指,库文轩,你死有余辜,给我跪那儿去,给我跪着!
父亲有点犹豫,也许他在心里评估自己的罪恶,是否死有余辜,他朝我的房间窗户观察了一眼,最终还是跪下了。他跪在院门口,对母亲故作轻松地笑着,我死有余辜,该跪。母亲说,你跪在这里什么意思?让街坊邻居来参观吗?人家一开门就看见你了,你还有脸笑?你不嫌丢脸我还嫌呢。父亲站起来,嘀咕道,你还记得注意群众影响,很好,那我跪哪儿合适呢?他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物色了大枣树下面的一块石锁,他缓缓地跪在石锁上,抬头看着母亲,表情有点讨好,有点无奈。母亲哼了一声,推了自行车就走,父亲出奇的驯服并没有让她的情绪好转,她突然回头,鄙夷地用手指着父亲,尖叫道,让你跪你就跪?库文轩我告诉你,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懂不懂?你这种人,看以后谁会瞧得起你?
我从小房间的窗后偷窥石锁上的父亲,看上去他有所触动,一个膝盖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另一个膝盖却服从向下的惯性,按兵不动。母亲出门后他慢慢地站起来,他发现了我,羞惭的表情从脸上一闪而过,他拍着膝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这一次,闹着玩的,东亮,你最近为什么不甩石锁了?
甩石锁没用,有个屁用。我说,甩什么都没用。
什么有用没用的?锻炼身体嘛。父亲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他弯着腰站在大枣树下,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了一声,说,是没用了,我们这个家快要分裂了,你母亲,迟早要走的。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种幼稚而紊乱的理性让我摇摆不定,有时候我同情母亲,更多的时候我怜悯父亲。我盯着父亲衬裤膝盖处的两块黑印,目光小心地向上攀升,我看见他衬裤的褶皱凸显了阳具的形状,斜向下垂,垂头丧气的,像一个毁坏的农具挂在干瘦的树上。我不知道父亲勃起时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父亲搞了多少女人,时间,地点,细节,他们都是什么样的女人。一些幽深而复杂的联想遏制不住,我的目光引起了父亲的警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裤,厉声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看。
父亲恼怒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衬裤,那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想。
父亲说,撒谎,你脑子里一定在动什么坏念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我说,我什么念头也没动,你别管我的脑子,我脑子里是空屁,全是空屁。
空屁?什么意思?我父亲狐疑地瞪着我,空就空了,屁就是屁,为什么要说空屁?
你去街上问别人,我不知道。他们都开始叫我空屁了,我不姓你的姓了,我不姓库,姓空,我也不叫东亮了,我的名字是屁,我叫空屁。
谁给你起的绰号?为什么给你起这么难听的绰号?
告诉你有什么用?我终于忍不住朝他嚷嚷起来,都怨你,你把我也连累了!你以后别喊我东亮了,跟他们一样,喊我空屁吧!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是把你也连累了。他弯着腰在院子里踱步,目光几次与我对接,都闪开了,他不敢看我怨恨的眼睛。最后他走到横跨院子的晾衣绳边,打量着绳子上的一堆鲜艳的演出服装,那都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穿过的,她悉心保存着那些服装,每年秋天换季,都要拿出来晾晒。绳子上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有维吾尔族的小花帽,镶嵌金线的黑背心,翠绿色的灯笼裙,有藏族的半截袖,毡靴,彩条围裙,有朝鲜族妇女的白色长裙和红色腰带,还有两双芭蕾舞鞋,像四把刀子一样耀武扬威地挂在绳子上。
父亲微微抬头,不时地眨巴着眼睛,看得出来,他是在借助那些服装回忆母亲风华绝代的舞台生涯,他拨弄了一下芭蕾舞鞋,摘下小花帽,轻柔地掸着帽子上的灰尘,我听见他在一声声地叹气,然后他突然安慰起我来了,说,东亮啊,别人起个绰号没什么,你母亲最可怜,我连累了她,剧团都联系好了,这下再也调不进去了,连广播员也不让做了,不做广播员,不做文艺工作,她的才华就被埋没啦。
很明显,父亲认为我的痛苦与母亲相比,不算痛苦,我差点脱口而出,那我叫你空屁试试,看你愿不愿意听?转念一想,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一个绰号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这个家风云突变,父亲已经无法依靠,唯有母亲了,她有前途我才有前途,她被埋没我也就埋没了,她如果什么都不是,我就真的成了一个空屁了。
说说我母亲乔丽敏的才华吧。
她年轻时候是油坊镇上出名的美人,是群众文艺活动的明星,人称油坊王丹凤,如果不是腰身略长,腿稍短,她就比那个电影明星更加美丽更加出众了,她凤眼葱鼻,鹅蛋脸,能歌善舞,尤其音色善变,可以甜美,可以高亢,除了文艺舞台之外,最能展示母亲才华的其实是高音喇叭,对于油坊镇居民来说,广播员乔丽敏字正腔圆的声音是一个神奇的风向标,中音区代表着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次中音区代表工农业战线捷报频传,次高音区代表人民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最令人叫绝的是她的高音区,那音色里隐藏着稀有的金属,带有天然的穿透力和震撼力,在一次公审大会上,她呼喊的口号竟然让历史反革命分子郁文荪当场小便失禁,还有一次,她的口号还没喊完,收购站的贪污腐败分子姚会计就昏倒在台上了。你如果在现场听过我母亲呼喊口号,就知道这不是笑话,她是用整个生命在呼喊,因此她呼出的口号总是气贯长虹,响彻云霄,那声音像一串华丽流畅的惊雷在油坊镇上空炸响,惹得街上鸡飞鸭跳,猫狗发傻,台下所有人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而一些天生有耳疾的人,由于耳膜脆弱,经不起刺激,不得不提前用棉球塞住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