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之后,父亲在岸上滞留了三个月,前两个月他住在春风旅社的阁楼上,接受隔离审查。那阁楼与旅社之间隔了一道铁门,铁门上有三道锁,钥匙都掌握在工作组的手里,工作组的干部,两男一女,就驻扎在旅馆的二楼房间里。我父亲的问题层出不穷,首先是履历,很多履历无法得到证明。他提供的学生时代的证明人,一个男同学一个女同学,男的下落不明,女的是个精神病患者,而他工作多年的白狐山林场,曾经起过一场山林大火,两个证明人都蹊跷地死于火灾,他的入党介绍人更令人生疑,虽然名声很大,大得不光彩,是省城最臭名昭著的大右派,送到大西北去劳动改造,改造得不三不四,突然神秘失踪了。
父亲的所有履历都有疑点,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当工作组这么一遍遍质问他的时候,他崩溃了,诚恳地询问工作组,有没有一种脑科疾病,会导致一个人的记忆全部错误?工作组的人拒绝了这次咨询,他们说,你别把问题推到健康方面,你的问题脑科医生治不了,请他们来了也没用,还是自己好好反省吧。父亲无法得到脑科医生的意见,他在虔敬的反省中渐渐醒悟过来,这不是记忆的问题,是命运的问题,一条黑暗的道路铺在他面前,看不到尽头,他再也无法证明自己了。
油坊镇上关于我父亲伪造身世欺骗组织的传言已经沸沸扬扬,我们家院墙上出现了很多愤怒的涂鸦,骗子,内奸,工贼,跳梁小丑,甚至还有人在墙上指称我父亲是美蒋特务。母亲眼看着要发疯,她去综合大楼找各级领导谈心,谈心对她很有效,领导都安慰她,不会一棍子把她打死,夫妻虽然睡一张床,却可以站在不同的阶级立场上。从综合大楼回来,母亲就挺住了。她三心二意地料理着我的生活,内心在盘算她的未来,我当时便预感到了她的未来,她的未来,不知道是否与我有关,但与父亲,一定是无关了。
我瞒着母亲,偷偷去看过父亲,走到铁门那里就进不去了。我敲门,一个穿深蓝色中山装的工作组人员闻讯出来,把我撵出了旅馆,他对旅馆的人大发雷霆,说,什么是隔离审查?这规矩你们到现在还弄不清楚?闲杂人员,严禁进入!旅馆的人说,是库文轩的儿子,他还是个孩子呀。那中年男人仔细地审视了一下我的脸,说,什么孩子,都长了好几根胡须了,算闲杂人员,不准进来!
在阁楼上隔离了两个月后,据说父亲精神方面出现了一些紊乱的迹象,他天天褪一次裤子,固执地让工作组检查他屁股上的鱼形胎记,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工作组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决定提前结束对他的隔离,通知家属去领人。
我和母亲站在旅馆的三楼走廊上,等着那扇漆成绿色的铁门打开,等了很久,父亲弯着腰出来了,他一只手提着个旅行包,另一只手里拿着象棋盒子。多日不见阳光,使他的脸有点浮肿,有点苍白,乍看白白胖胖的,细看一脸倦色。他看了看我母亲,目光热切,母亲扭过了脸,那目光马上就胆怯地一跳,跳到我身上,霎那间,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么谦卑,那么无助,我觉得似乎我是他爹,他是我儿子了,他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正在讨好我,乞求我的原谅。
我不知道如何原谅父亲,正像我不知道如何惩罚他一样。我跟着他往楼下走,看见父亲弯着腰下楼梯,步履谨慎,像一个老人,这与他两个月来在低矮的阁楼上保持的行走习惯有关,我注意到了他身体的这个变化,我说,爹,你不在阁楼上了,为什么还弯着腰走路?父亲说,是呀,不在阁楼上了,我弯腰了吗?我说,弯了,弯得像一只大虾米。他一惊,突然意识到什么,在春风旅馆的三楼台阶上,我看见父亲紧张地昂起头,挺直腰背,突然啊呀一声,扔下了旅行包,父亲的身体似乎在霎那间折断了,扔掉了旅行包,他又扔掉象棋盒子,一只手慌张地托住了后腰,一种极端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面孔,疼,疼!他瞪着我母亲,惶惑地叫起来,我就挺一下腰,怎么会那么疼?
我母亲俯身去提地上的旅行包,似乎没有听见父亲诉苦的声音,她说,你往包里收拾什么东西了,咣朗咣朗的都是什么呀,都该扔的,还带回家干什么?
我上去扶住父亲,他瞥了母亲一眼,大概是等着母亲去扶,母亲提着旅行包站在走廊里,扭过脸,一动不动,父亲镇定下来,他推开我,说,去,不用你,你去把象棋捡起来。我在楼梯上捡拾散落的棋子,看见父亲缓缓地把腰背弯下来,一点一点地往下弯,他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喃喃自语,没关系,就这样弯着走,不太疼,就弯着走吧。
审查暂时结束了,工作组只获得了一半的结果,我父亲不承认他伪造身世,不承认他欺骗组织,他坚持自己就是邓少香烈士的儿子,但是,对父亲的另外一项调查,事关他的生活作风问题,进展异常顺利,超出了工作组的预期。也许是出于诚实,也许是一种避重就轻的心理作祟,抵抗和狡辩没有几个回合,父亲便向工作组坦白了,坊间传说确有其事,他的生活作风是有问题的。
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听说问题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