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迟久
迟久说,去尼泊尔转一趟就能发财,发很大的财,大到比凤眼脑子里想的随便一个数字都要翻倍。
所以,当凤眼浑身血红地走在泰美尔区街头的时候,她心间喷涌的是要对迟久说的各种脏话,这些脏话同时也是喷给她自己听的。凤眼回想迟久拼命为尼泊尔镀金那一刻她脑子里弹跳出的数字,随便一个数字……她终于记起来,当时想的是“一九八三”。
一九八三,凤眼出生的年份,她总是不自觉地把这个数字刻在脑子里,设成QQ和淘宝账户密码,这是她的生命之数,理所当然也成了她的数字护身符。可是,即便凤眼对这个数字如此执迷,它依旧完全没有带给她好运。
就像现在,被迟久随便说了一句话,她就站在这片陌生的国土上。
“纳玛斯塔!”[1]
一辆三轮车飞速而来,车上的老外已吓得哇哇大叫,用英语大声训斥着努力蹬着脚踏板的黑瘦的尼泊尔小伙:“喂!小心看路!”
小伙没有理会老外,他似乎已全身心徜徉在红色之中,腰板拉得笔直,屁股一左一右地起伏,往凤眼身边一冲而过。红彤彤的凤眼手臂擦过三轮车的黄色帆布篷,阳光一下子在她脚边裂成两半。
那两半的中间躺着一串珠子,看起来十分委屈地缩在一起。凤眼捡起来一看是菩提,泰美尔区四分之三的店铺里都有贩售的锯齿纹五瓣小金刚,缝隙里塞满干脆的果皮屑,用一根粗粗的红色玉线穿着。
凤眼心中一喜,以为是三轮车上的老外掉的,她看了看手腕,才发现是自己在西藏买的那一串。大昭寺附近的八角街上,她买了十串小金刚,带着它们到拉萨的尼泊尔领事馆,办了一张签证。排队的时候,一个穿鼻环、满脸痘疤的年轻女孩嘴里叼着一根烟,站在她后头,绣花背心上盛放湛蓝色的云块。
那女孩说自己叫迟久,去过尼泊尔十趟了,这十趟让她有足够的钱跑到高大上的日本,在奈良喂鹿住带温泉的民宿。
迟久就是摆出那么酷的POSS,把凤眼一下绕了进去。
“唉?你的名字居然是菩提,怪不得要去尼泊尔。”迟久这样跟凤眼搭讪。
凤眼惊讶地回过头来,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刚刚在隔壁咖啡馆填过境申请的时候,看到你的身份证了。没想到啊,居然有人叫凤眼,简直是专门为尼泊尔之行起的名字。”
这一句勾起了凤眼的全部小资情结,她激动地抓紧了棉麻布包包里沉甸甸的十串小金刚,迟久在她眼里就像是神派来的天使。
在填好签证申请和交完费用后,凤眼请迟久吃了顿饭,听迟久把尼泊尔吹得天花乱坠;迟久说尼泊尔是一个有历史刻痕的地方,迟久说在加德满都很多人都会说中文,迟久说泰美尔区算得上是旅行购物的天堂……
也是迟久说的,在那儿只要买到菩提,再回到国内转手,价格能翻五十倍。
凤眼就这么被迟久的信息下了盅,酥油茶差点把舌尖都甜化了。
但次日凤眼去拿签证的时候,却没有再碰到迟久。给她发微信,问她在哪里,有没有租到去樟木——也就是中尼边境的车,过了很久迟久才回复:“我已经在去樟木的路上了。”
凤眼有种被迟久抛弃的感觉,顿时没有了安全感。
所幸有个中年妇女适时挨过来,跟她说:“商务车,四点半出发,两百六,去不去?”
这让错觉走投无路的凤眼重新燃起希望,她连忙交钱,登上了那辆看起来有九成新的银灰色商务车,里面已经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其中一个穿白T恤、额上架墨镜的男人很友好地把凤眼的旅行箱放到车尾的座位上,与他同行的女人皮肤黝黑、身材修长,像是刚刚从健身房里出来。最让凤眼感到舒服的是这一对长得非常漂亮,都有浓长的睫毛和扁薄的嘴唇,看起来还特别潮。
帅哥说他叫阿春,女的叫银子,是双胞胎姐弟。
“是要去尼泊尔买菩提吗?”
“不,去躲灾的。”银子笑了。
“躲灾?”
银子指了指阿春,说:“我弟是激进环保人士,上个月在一个富婆的皮草上喷油漆,被抓了个正着,赔了十五万。帮他赔钱的老爸脾气大,说要打断他那只拿喷漆罐的手,他就只好拖着我出来乱晃。”
“没钱赔人家皮草,倒有钱出国呀?”
坐在凤眼旁边的那个年轻女孩子冷淡地抬了抬眼皮,她肥厚的双下巴和扁瘦的腰身显然不成正比,腕上的古铜色牦牛骨手串与胸口垂着的一只朱砂小象格调也完全不搭,这种矛盾的格调也许正是她刻意营造的存在感。
“去西藏和尼泊尔都是我出钱,他原先说要跟我借,我信不过他,所以干脆请他出来玩,顺便给自己放个假。”
银子挂着轻松的笑,阿春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他只是双手交叉,努力把身子往皮座椅里塞,让自己彻底躺舒服了。
“我叫凤眼,尼泊尔产凤眼菩提的,所以我要去那里。”凤眼很随便地挪用了迟久给她的旅行理由,她觉得那样讲比较酷。
因为除了名字,凤眼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哦,我叫珠珠,尼泊尔产珠子嘛,所以我也要去那儿。”
矛盾体女孩像是故意讽刺凤眼,也搬了一个荒唐的理由给她。
但是,凤眼居然相信了,她觉得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异想天开的时候,旅行者更需要浪漫到不着边际的情怀,才能赋予沿途风景更深刻的意义。
直到车子启动,坐在凤眼后边的那个中年男子都一声没吭,显然已经睡着了。下摆满是灰尘的西装暴露了他的身份,连珠珠都说,那肯定是去尼泊尔做生意的,没什么情调。
情调……
对于这些去到尼泊尔的人来讲,情调大过天。
凤眼认为迟久也是,那金色铆钉状鼻环将在加德满都的街头不停闪耀。
这一路旅程,除了中年男子一直在睡觉,其他四人都处于兴奋状态。阿春不停说话,银子不停吃东西,珠珠用手机不停播放耳熟能详的流行乐,凤眼则不停地向旅行经验丰富的同伴们询问关于尼泊尔的一切。
珠珠说这是她第三次去尼泊尔,前两次都觉得很无聊,那儿真是到处都脏乱差,博卡拉的山峰不算很高,风景也不比中国任何一个山区好半分,适宜徒步是因为那儿公路的路况太差,费瓦湖也没有西湖漂亮;还有加德满都这座破城市,只能达到中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市建水平,那儿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浓厚的尘土味;加都的尼泊尔人都差劲,不是很滑就是很傻……
“那为什么你还是要去?”凤眼问。
“也不知为什么,每次回国以后,都会想念那里。”
在珠珠看似客观冷静的叙述里,凤眼内心不自觉地把尼泊尔打造成了金色,她坚信那里有无数宝藏在等待她来挖掘;每道尼泊尔的“脏乱差”风景最终都会成为她一个镀金的纪念;还有迟久……第十一次去尼泊尔的迟久,在她看来那儿更是寸土寸金,凤眼模糊记得两人一起在拉萨的藏餐馆啃一种非常难吃的牛肉包时,迟久说她要从尼泊尔人头上赚更多的钱,然后远赴东洋探望她的日本籍前男友柏原慎弥。
凤眼羡慕能够为自己制造故事的女人,她们就像活在更上一层的空气里,头抬得比较高,心情好的时候才肯低头看看世间的凡人,随口说说天堂的样子。
因为限行,车子总是开开停停,老司机时不时要下车抽根烟、撒泡尿什么的。中年男子往往在车子停驻的瞬间醒来,然后伸个懒腰,再重重陷回椅子上,继续梦游。起初,凤眼觉得那个男人无聊,但七个小时之后,她就无比渴望自己能和他一样迷糊。
阿春还在炫耀他喷皮草的光荣史。他把所有穿皮草的女人称为“野兽逼”,穿皮草的男人都是“野兽蛋”,野兽逼和野兽蛋都是虚荣浮夸的外星物种,它们利用皮草把自己伪装成地球人的模样,其目的在于唤起人类的杀戮欲望,以便让人类最终自取灭亡。这就需要他用喷漆罐来剥下那些野兽逼和野兽蛋的“画皮”,让他们显出原形。
“那他们都显原形了吗?”
高原地带稀薄的氧气让凤眼对什么都坚信不疑,完全忘记自己家衣橱里还有一件绵羊皮短上衣。
“这些野兽都特别狡猾,很少露出马脚,只要皮草被上了喷漆,他们就会用另一层防护衣迅速保护自己,让你的眼睛看不到他们原本的样子。”
“是吗?什么防护衣?”
“生气。”阿春很认真地回答。
珠珠在旁边发出“哧”的一声冷笑。
“是的,生气。”阿春那双深陷的琥珀色眼睛在夜色里像一对沾满磷粉的蛾子,他突然横起眉毛,嘴巴咧成奇怪的椭圆形,“你看,人一生气,脸就会变形,谁生气的时候都是这样,那些野兽就是假装自己生气,掩盖了自己的真面目。”
凤眼什么都信,她兴致勃勃:“那么,有被喷了没生气的吗?”
阿春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有的,有一个。”
“真的?是怎样的人?野兽逼还是野兽蛋?现形了吗?”
“是野兽逼,有点胖,那天穿着黑光闪闪的十字貂皮短褂,我数了一下十字图纹,有六个。也就是说,这野兽逼身上背着六条貂命。太残忍了,不喷丫怎么行?于是我在地下停车场喷了她满满一背的蓝漆,真他妈过瘾。哈哈!”
阿春兴奋地拍手拍脚,声音特别大,嗓子眼里像是放着一只口哨,喉咙每每张开都会有排箫的回音传出来。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凤眼的呼吸很急促,但她已经不在乎车子快要驶到珠峰脚下这件事了。
“后来,那只野兽逼回头看我了,我以为她又要用生气来护体,谁知道……”阿春咽了一下口水,凤眼紧紧盯住他滚动的喉结,生怕漏听半个字,“她居然冲我笑了!”
“笑了?”
阿春用力点头,回道:“啊,笑了,一个劲儿地笑,笑得我背后发毛。当我意识到这只野兽逼不好对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先脱下皮草,放到我手里,叫我拿好,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然后她脱下一只高跟鞋,用力敲我的脑门子,我两眼一黑就晕过去了。”
“啊?那后来呢?那只野兽逼有没有加害于你?”
“后来啊?”银子抢过话头道,“后来我弟就被野兽逼敲昏半个钟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两个巡逻警,背上被踩得跟披着一张足球皮似的,估计是被高跟鞋戳的。再后来,他就背着这一身足球皮跑来这里了。”
凤眼和珠珠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阿春还在很认真地跟银子讨论野兽逼的问题。
“这一定是进化,外星物种的进化。他们发现了喷漆的厉害,所以发明了变种基因,让他们不再只有生气这一种伪装了,他们分明是拥有了更具攻击性的武器。”
阿春说得额头上都暴青筋了。
珠珠冲凤眼挤挤眼,说:“旅行的乐趣就在于处处都能遇见奇葩。”
说完,珠珠把腕上的牦牛骨链取下来,换上了一串蓝松石手钏,连片的星光照在手钏上,居然呈现出一种幽秘的瓷光。回到家乡以后,凤眼才从别人那里听说那叫高蓝瓷松,是一种几近完美的昂贵松石,雨过天晴的颜色,通体光洁新亮,没有铁线。
车子在悬崖上七扭八绕之后,停在一个巨大的山洞入口前,可以看见洞内落满的碎石。司机说只要是雨雪天气,一路上就会不停有石头滚落,开车就跟死里逃生一样刺激。
听到这里,珠珠平静地摸了一下腕上的松石。
司机打开后车门,阿春帮所有人搬行李,只有半梦半醒的中年男子是自己搬的,他的行李似乎不太重,只有一个长方形的黑牛皮手提包。
“我讨厌一成不变,哪怕是戴首饰,也得时刻随心情而更新,这样才有意思。”
一个铁棚子搭成的安检登记口上,珠珠一边抄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一边跟排在后头的凤眼讲。
“那现在换成松石是怎么个意思?”
“保平安。”
这时凤眼才发现,每过一道安检站,珠珠都要换一个手钏,好似某种仪式。而且珠珠现在的神色特别严肃,她指指凤眼身后,凤眼转头望去,只见公路对面的峭壁上有一块巨石往外探着半个身子,像是随时会砸下来。
“妈呀!”凤眼的头皮一下被什么东西勒紧了,勇敢的现实版“黑衣人”阿春却站在她后头吹起了口哨。
“没事的。”珠珠签完字,扬了扬手腕,“这个睡美人会保佑我们安全抵达尼泊尔。”
“那就拜托了!”凤眼也很认真地投靠了珠珠。
两个女孩都无端地相信一串松石就能让她们所向披靡。
车子是在凌晨五点抵达樟木的,司机把大家带去一个小餐馆吃饭,凤眼看着手机上的时间算了一下——从拉萨到樟木,整整坐了十四个小时的车。
她丝毫不觉得累,心脏胀得满满的,都是有据可依的幻象。她也喜欢银子和珠珠那种淡定的旅行态度,她们坐下来,埋头研究油腻腻的菜单,菜单上的可选项少得可怜,但她们还是每人点了一份酥油茶和饺子。
凤眼什么都吃不下,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一份炒饭,然后看着坐在旁边一桌的中年男子狼吞虎咽。那中年男子的衣袖上都是污迹,头发里还夹着一颗白花花的东西。
“要不要换尼币?一比十六点五。”
一个浑身油气的西藏女人,手里拿着一叠尼泊尔纸币,伸到凤眼面前。
珠珠忙放下筷子,道:“终于来了。”
“什么?”
银子已经开始掏钱包了,她那十根贴着水钻的长指甲飞快地数动钱包里的红纸币,又按了按西藏女人手中的计算器,然后开始交易。阿春坐在胞姐身边,眼睛狠狠地瞪着数钱的西藏女人,那女人身上套着羊毛饰边的背心,他正在扫描她,看她是不是一只野兽逼。
“在樟木换尼币最划算了,比在尼泊尔本地兑换利率要高一点。”
凤眼连忙把自己的钱包也翻出来,跟那西藏女人换了三千块,转头再看珠珠,发现珠珠拿出五百块递过去。
这么少?
珠珠若无其事地接过尼币,塞回她的帆布钱包里。凤眼看得出来,珠珠很穷,尽管她腕上戴的是睡美人。
换完尼币之后,珠珠站起来,动了动脖子,然后跟凤眼说:“接下来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别——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