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呸!”男人转过身,继续往前跑。
谷雨已经完全追不上他了,只能停下来,把杨梅酒放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薄荷上前,拎起杨梅酒,说:“走吧。”
“那个男的是谁?干吗欺负你?”
“是阿正。”薄荷若无其事地回答。
谷雨站起来,与薄荷走回了家,家门口的廊沿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她看了看薄荷,又看了看谷雨,冲过来紧紧搂住了谷雨的脖子。
唐西手上的肥皂味瞬间倾注了谷雨的每条血管。
四
薄荷不喜欢唐西,连那头尖锐的白发都出卖了她的这种不喜欢。在她的眼里,唐西就像是年轻时代的薄荷,漂亮、轻浮、无知,又很执着。女人钻牛角尖,通常都容易钻错,所以唐西才会千里迢迢赶到烟雨镇去找谷雨。唐西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杨梅酒,又埋怨眼前的薄荷道:“大妈,你居然不喝酒,真没劲!”
薄荷突然有些心酸,她不该接过樱桃的丈夫手里的两缸酒,梅雨天气,她总也不舒服,樱桃的丈夫说喝一点会好些。其实薄荷明白,那酒明显是给谷雨的,谷雨的魅力男女通吃,他俊俏但不嚣张,不像川川,是面相刻薄的美少年,走到哪里都让女孩子又爱又怕。川川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的作文写得跟其他同学不一样,写冬天,人家从下雪写起,他从冰凉的马桶盖写起。
谷雨已经完全痴迷在唐西的微醺里,唐西喝到酣处就哭,哭腔跟谷雨很像,都是哽咽到像要喘不过气来,却在旁人最提心吊胆的时候又把气顺回来了。
唐西说:“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你以为我吃不了苦吗?我知道你身上没半毛钱了,我给你带钱来了,看到没有?带钱来了!”
唐西的嘴唇被杨梅酒染得鲜红欲滴,她用一叠纸币狠狠拍打桌面,仿佛在为爱情添油加醋。薄荷眉头微蹙,也不说话,把一碟子宝塔菜放在桌子中间。
“有钱了,可以去住旅馆了。”薄荷说。
谷雨和唐西就这样离开了薄荷家,临走之前,谷雨把薄荷给他的衬衫叠好放在藤榻上。薄荷拿起来,丢进洗衣桶,次日清晨就在桥墩口把衣服放在搓衣板上用力清洗,她要搓掉所有关于谷雨的气味。
唐西给谷雨带来的性爱狂潮惊心动魄,他们用自己的体液把所有床单上原有的精斑都覆盖了。唐西紧紧缠绕着谷雨,在他肩上留下血淋淋的咬痕,她的身体比他从前体验过的还要灼热,像是长了条恶魔的尾巴,扫荡了他的灵魂。
谷雨认为那时的唐西并不完全属于自己,在身体交缠的刹那,他脑海中飘过了薄荷颓唐的脸。
那以后,谷雨还是每天在烟雨镇游走,用唐西的钱收镇民手里的一些旧东西。一个镶着浓橙色珊瑚顶珠的发钗让唐西爱不释手,她学着那些在落后的生存环境里怡然自得的妇人们那样把发钗插在脑后,麻布长裙直盖到脚面,在阴绵绵的梅雨季节里呼吸空气里的潮湿。因为有了谷雨,镇上每一寸石板里也都有了阳光,踩下去脚底都会流出金子来。
幸福笼罩着唐西稚嫩的人生,直到谷雨满头流血地回到旅馆。
当时谷雨兜里多了一个从做鸟笼的老头手里买回的扳指,兴冲冲地往旅馆走去,中途被一只厚壮的手扯住衣领,回头一看,是辉哥,谷雨欠了他八百万的人。辉哥用力拍了拍谷雨的腹部,说:“兄弟,伤好得挺快呀。”然后用力给了他一拳。
谷雨的鼻子流血了,整张脸都是肿的,他不得不护住头,抵挡辉哥的暴力袭击。辉哥下手稳准狠,没有一拳打偏,尺度把握得又好,不让谷雨留下后遗症,他还指着他拿钱呢。
辉哥押着谷雨抵达旅馆,然后收走了谷雨包里的一堆旧货,还有唐西身上的钱,他像海绵一样强大,很快吸光了他们。
“这只是利息,兄弟,再给你一个月,要不然带你去见阎王,哥不怕你报警,哥跟警察忒熟。”
“真的没有钱,有的话早就还你了。”
辉哥拔下唐西头上的发钗,指着她说:“那用她来抵。”
谷雨只得低着头,牵住唐西的手,再次出现在薄荷的家门口。
站在滴水的廊沿下,唐西说:“逃吧,我特别讨厌这个破镇,走哪儿都能闻到一股霉味儿,这儿的人都是发霉的。”
谷雨很坚决地去敲薄荷的门,敲了好一阵,门没有开,倒是隔壁开米铺的一个女人走出来,跟他们说:“那疯婆子自打前天在石墩上洗了件衣服以后就再也没出过门。”
唐西看了看谷雨,像是在问他要不要离开。谷雨还是坚持敲门,敲到后来,干脆侧起身体,拿臂膀狠狠撞,门栓断裂,他整个人被门槛绊倒,扑了进去。
在带黑斑穿衣镜的卧室里,谷雨看到病得奄奄一息的薄荷,她像只中箭的白鸟,躺在藤榻上,身上盖着川川的衬衫。谷雨上前,摸了一下薄荷滚烫的额头,然后叫唐西拿些开水来。
唐西回到厅堂倒了一杯隔夜的凉水,喂薄荷喝下。薄荷微睁着眼,看着高高的房梁柱,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薄荷烧了三天三夜,清醒之后,发现供桌上的半截银镯子不见了。
谷雨和唐西占领了薄荷的家,他们边说笑边站在台面两边翻丝绵,“卟卟”的断裂声充满了活力。薄荷软软地靠在黄杨木椅子上看着他们,似乎没有力气说话,甚至连站起来的念头都没有,唐西煮了满满一锅白米粥,让薄荷去吃,薄荷摇摇头,指了指翻好的丝绵,说:“太厚了,不均匀。”
薄荷连赶走他们的精力都欠缺。
病好以后,薄荷坐在天井里,让唐西为她冲凉。唐西看到薄荷扁薄的身体在月光下泛着死白的光,薄荷腹部的皮已经起皱了,松松地垂在胯部上方,然而背部很好看,骨头像蝶翅一般舒展,细细长长;因为瘦,薄荷的乳房还是很坚挺,乳头边缘有褐色的斑,她弯腰的时候,腰肢上的皱褶就会变得很自然,宛若少女。
唐西舀起一塑料勺的温水,浇在薄荷的肩膀上,薄荷微微痉挛,仰起下巴,注视着天井围墙边的一丛鸡冠花。
“老了就是这样,受不得刺激。”薄荷的语气很冷淡。
“阿姨其实很漂亮呀,身材比我都好。”唐西不知道要如何安慰薄荷,她不太会说话。
薄荷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唐西,说:“所以你将来会比我更惨淡吧。”
唐西有些生气,但还是忍住不发怒,往薄荷身上浇了一勺水,水流顺着薄荷坎坷的曲线不停往下滑。
谷雨站在天井后面的厨房里,借着天井里的微光看唐西给薄荷冲凉,他盯着薄荷被浇灌得闪闪发光的臀部,在他的想象里,薄荷擦干以后身体应该会呈现一种脆弱的青白色,像用旧的天青色瓷器。
于是,谷雨想象抚摸薄荷的触感,应该能摸透她体内斑驳的冰裂纹,她需要被杨梅酒浸泡,裂纹食饱红色汁液,也许能开出一朵娇媚的花……
为了抑制自己可耻的幻想,谷雨只得逃出厨房,站在河边抽起了烟。烟雾里,他看到辉哥向他走来,带着一脸狐笑。
辉哥说:“兄弟,逃不掉的。”
是啊,逃不掉的。谷雨苦笑,开始后悔在烟雨镇的第一夜因寂寞难耐给唐西发的一条手机短信,是短信暴露了他的行踪,让他再次背负沉重的牵挂。
谷雨很想就此消失,把唐西留在烟雨镇。唐西也许更适和在这样的地方生活,邂逅头脑简单的男人,然后白头偕老……
但是,唐西就在他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走出来了,手里抱着薄荷换下来的内衣裤,那是自己手工缝制的棉布胸罩和平角短裤,裤子是深蓝色的,穿上以后步子迈得大一点都会暴露私处。薄荷那天洗完澡穿上的睡裙,和平底裤是一种颜色,她一个人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自语道:“造孽……真是造孽……”
一滴雨水穿过廊沿上的破瓦砸中谷雨的头顶心,河面上漾起了细碎的涟漪。
“疯婆子!疯婆子!”阿正在河对岸嘶吼,声音飞过落雨的河面,刺入谷雨的耳膜。
谷雨怒气冲冲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唐西也跟出来,扯住谷雨的衣角,说:“别惹事!让他去!”
谷雨哪里肯听,恨不能从河里游过去,把阿正碎尸万段。阿正对着谷雨狂笑,做着各种下流的手势,像是在向谷雨挑战——你他妈敢过来吗?过来我就把你揍扁!
谷雨“噔噔噔”地穿过廊沿,跑上桥面,嘴里喊道:“有种别跑!有种他妈的别跑!”
他要把从辉哥那里受的委屈,都发泄在阿正头上!
“疯婆子!养小白脸!疯婆子!不要脸!疯婆子!”他离阿正越来越近,阿正还在叫嚣。
谷雨终于抓住了阿正,他们扭抱在一起。
阿正显然缺少打架经验,只会毫无章法地撕咬踢打,不停捶敲谷雨的背部;谷雨没有阿正壮实,只能用巧力,他把阿正扑倒在地,然后强行直起身体,坐在对方的腰上,让他动弹不得。然后,谷雨就很轻松地挥动拳头,把阿正打得鼻血四溅。
“你他妈是人吗?欺负一个寡妇!”
“那寡妇不是人,是疯子!杀人犯!还养小白脸!”阿正不屈不挠,居然对着谷雨笑,痛楚给了他微妙的快感,也许他一直希望有人能打他一顿。
“疯婆子?她疯哪儿了?杀人犯?她杀了你妈还是你爸?”
“儿子!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吴夏川!”
谷雨的拳头终于在空中停驻,雨水打在拳头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你他妈胡说个鸟?”
“鸟才胡说!”阿正脸上的血水不停被雨水冲刷,“她杀了川川。那天川川本来睡在我家里的,半夜又说要回家去,怕那疯婆子会担心。谁知道疯婆子一直潜伏在我家附近,川川一出来,就被她推进河里淹死了!淹死了!她就是杀人犯!杀人犯啊!还有她老公,她老公也是她杀掉的!川川知道了,才一直怨恨他娘,他娘就是个疯子!”
谷雨的体温在下降。
五
杀人犯……
阿正不停喷涌的三个愤怒的字眼紧紧纠缠住谷雨,薄荷安静地用纱布擦拭谷雨流血的骨节,供桌上,两张遗像齐齐向他投去哀怨的目光。
要不要质问薄荷?谷雨心中种下了一个执念,却总也问不出口。
唐西用蒲扇不停拍打脚上的蚊虫,同时冲谷雨使眼色,仿佛在催促他做一个决定——离开烟雨镇,离开这破地方。
只有谷雨自己明白,这一回被辉哥盯上了,就不可能这么容易逃掉。想到这一层,谷雨不由沮丧起来,直了直身体,腰后即刻被硬硬的东西顶住,是薄荷的半截银镯。
那东西不值钱的,谷雨知道,可又无端地想把它拿到手里,再藏起来。它就像薄荷的宿命,支离破碎,需要找个人收拾起来。
“从明天开始,我这里也要收住宿费了,三十块一天,你们总共欠我一百八,现在就付吗?”薄荷突然这么样跟谷雨说。
谷雨和唐西面面相觑,他们早就一文不名了。
半夜里,唐西和谷雨用手机短信悄悄沟通,这种老房子又大又空旷,坐在马桶上撒尿的动静都会传进卧室,他们不能让薄荷察觉秘密。
唐西:“走吧,趁现在夜深,那家伙不会知道的。”
谷雨:“走不掉的,刚刚我跟那个精神病干架的时候,辉哥的人就在后面的巷子里看着。”
唐西:“那你去哪儿筹那八百万?真要拿我去抵债?”
谷雨不再回复,他觉得唐西有时候只会增加他的浮躁情绪。
孰料唐西比他更狠,连续几天都是晚上出门,深夜回家,穿着暴露,化妆浓艳,这让谷雨有了不祥的预感。谷雨也逼问过唐西晚上去了哪里,唐西慢吞吞地回答说:“出去走走。”然后在薄荷的饭桌上放了三十块钱。
五天以后,谷雨终于爆发了,他在唐西出门之后把藤椅举起来,砸在地上。藤椅“哗啦啦”一声,有一条腿上的藤条断了,像是给椅腿松了绑,一圈圈散开。薄荷走过来,扶起藤椅,在断藤上粘了一圈橡皮帖,又在供桌前的陶香炉里插了一炷点燃的清香。恬淡的香气平和了谷雨的火气,他坐在藤椅上,抚摸着扶手上发黑的藤结。
“有烟吗?”薄荷突然问道。
谷雨带着诧异的神情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双喜,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又为她点上。
薄荷吸了一口烟,将嘴里的烟雾喷向房梁。谷雨也给自己点了一支,抽起来。
“你非要那截银子做什么?又不值钱。”
谷雨的脸红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薄荷把烟灰弹在水泥地上,又用布鞋底搓了两下,说:“钱不是个好东西,经常会把人逼疯。年轻人,带着唐西回去吧。”
“没有钱,我们都走不掉的。”谷雨苦笑。
薄荷笑了,抽了一口烟,说:“你有钱,我闻得出来。你只是不想被唐西知道,她不是你想娶的女人。”
谷雨心中的诧异更深了。
就这样,两个人抽完了一整包红双喜。
唐西则还在小镇的酒吧里打台球,经过几天的表现,她已经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台球冠军,一局两块钱,她每晚都只打十五局,赚够三十块就走人。唐西打台球的时候,很多小青年会站在她身后看,她俯下身,精心制作斯诺克时,屁股就会顶起,两条长腿暴露无遗,还会露一点白内裤,所以大家都愿意输给她。那猫一般柔弱的腰肢,那浓烈的唇,那城市女孩特有的冷艳气质,给酒吧带来了货真价实的时代气息。
但是,唐西也不会总是赢,她有遇见对手的时候,比如辉哥。
那天唐西已经打满十五局,她把三十块钱塞进胸罩里,给她的崇拜者们抛了个媚眼,像是某种打赏,然后拿起了手包就要走。
手包被一根台球杆挡住,辉哥腆着肚子说:“美女,再来一局。”
唐西知道自己走不掉了,只能放下包,抓起了台球杆。
台球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辉哥的台球技艺炉火纯青,球杆撞击台球的声音很干脆,唐西那点小戏法彻底失去了胜算,她表情越来越严肃,俨然变成了辉哥手里的一只宠物。一个小时后,唐西胸罩里的三十块很快就没有了,还倒欠了辉哥五十块,倘若谷雨在场,一定会回忆起断肋之痛。球杆像是长在辉哥手掌上一样,进退自如,所向披靡。
“哎哟!别欺负一个女孩子。”小青年们看不过去了,开始起哄。
辉哥转过头狠狠瞪了小青年,跟唐西说:“再开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