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神色黯然地说:“我先生和你们一样,也在司法系统工作。我父亲上次犯事牵连到他,有人借机匿名举报,想把他搞倒,虽然最后因证据不足没有立案,但毕竟影响了他。他从那以后就不再和我家来往。”
我在心里叹口气,想这一家虽然经济富足,但家庭关系错综复杂,爱恨纠缠。
沈恕没再追问她丈夫的个人情况,说:“你父亲发家近二十年,家底十分丰厚,他又患有心脏病,生前没想过立遗嘱吗?”
黄莺摇摇头说:“他上次判刑时倒是提过一次,家里人都不赞同,觉得不吉利,就搁下了。谁会想到他竟然……”黄莺说到这里,声音哽在喉咙里,潸然泪下。
沈恕见她情绪激动,暂时也没有其他问题,就让她回房间休息,并嘱咐她在未得到官方通知前,不要离开这里。
和三名嫌疑人分别谈过话后,我心里的疑团并未解开,反而更加纠结。说实话,凭第一感觉,我起初怀疑的作案对象是许文有,因为他的样子够猥琐,做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作案动机,也有机会取得琥珀胆碱,几乎符合嫌疑人的全部条件。可是和三人分别对话后,林梅婷的嫌疑也凸显出来,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仅凭推理无法确定凶手。
沈恕端起一杯柠檬水放到嘴边,却又不喝,食指轻轻叩击杯身,说:“目前来看,必须找到凶手作案用的针管和针头,才能成为铁证,让凶手无从抵赖。”
他和我想到了一处,我表示赞成说:“就是这样。仅就现场三个人的供述来分析,他们都有作案时间,而林梅婷和许文有的犯罪动机更明显。黄四海在外面包养情妇,还生了私生子,林梅婷不可能一无所知。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打击和侮辱,林梅婷一定会因此怀恨在心。黄四海遇害当天是他的生日,林梅婷和孩子们准备给他庆生,黄四海却到午夜时才回家,而且在外面喝得烂醉。更让林梅婷无法容忍的是,他极有可能是和情妇混在一起而忽略了家人,这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梅婷因此而动了杀机也在情理之中。”
沈恕说:“没错。林梅婷的嫌疑不能排除,而且她退休前一直做护士,擅长扎针,选择注射杀人符合她的职业特点。但是许文有也有作案嫌疑,他偷过狗,了解琥珀胆碱这种药物的特性和使用方法;同时他一直不受黄四海的待见,他的生活穷困潦倒,原想投靠到有钱有势的老丈人门下,讨一杯羹,却屡屡遭到白眼,他对这位老丈人恐怕是畏惧和痛恨多于亲近。再想远一步,黄燕虽然和黄四海不睦,但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黄四海死后,他的数千万家产也有黄燕的一份,就算被分得薄了些,几百万元总是有的,对于黄燕和许文有来说,这是一笔足以让他们的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巨款。”沈恕喝下一口柠檬水,润一润因压力和劳累而干渴的喉咙。
经沈恕这么一分析,我心中生出许多感慨,叹口气说:“被家人算计,被亲人杀害,应该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只有黄莺没有作案动机。她的经济条件不错,和父母的关系也还算和睦。虽然她丈夫和岳父之间有矛盾,毕竟没有过于激化,而且两人不相往来,黄莺无论如何都没有杀害她父亲的理由。”
沈恕说:“眼下看起来是这样,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黄莺的嫌疑,我们可以暂时把调查的侧重点放在林梅婷和许文有身上。”他稍作停顿,又问我,“你给谈话对象倒柠檬水,目的是观察他们习惯用哪只手端水杯吗?你什么时候意识到嫌犯可能是左撇子,怎么没提出来?”
我挤出个笑容,说:“黄四海尸体上的针孔在右腋窝,而且针眼很浅,是由右向左斜扎进去的,在皮肤表面形成一个坟起,这和常见的针眼不一样。一般人扎针时,针头会尽量和人体皮肤形成接近直角的角度,以保证注射到肌肉层,而且右手持针,可能导致针眼由上向下、由下向上、由左向右倾斜,不会出现从右向左倾斜的情况。我虽然做了近十年法医,却从未见过左撇子扎针,对左撇子扎针形成的针眼形状并不了解。你知道,有些医生或护士是左撇子,可他们在学校里接受培训时就被硬扳回来,必须用右手扎针,一方面是方便工作,一方面也是因为医用针头都是为右手持针的人设计的。我见到黄四海身上的针眼时虽然有疑问,却并不能确定凶手就是左撇子,所以没提出来,不想误导你的侦破思路。”
沈恕也难得地笑了笑:“我们还真想到一起去了。黄四海房门玻璃上那块浅浅的污渍在门的左侧,看上去像是一个习惯用左手的人贴上透明胶带后形成的。不过我也没有十足把握,毕竟嫌疑人在作案时难免有些慌乱,动作和平时会有偏差,所以这只能作为一个辅助线索。从这三个人刚才的表现看,林梅婷和黄莺在开门、端水杯时用的都是左手,有一些小动作,比如撩头发、整理衣襟时,用的也是左手,而且林梅婷自己也承认了她是左撇子,那么黄莺应该也是左撇子,可是她在注射时用的是右手。”
我说:“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我能看出黄莺习惯用左手,她却偏偏用右手拿针管,像是在掩饰什么,而且她在注射时若有所思,脸色也不好,而林梅婷和许文有在注射时就没有明显反应。目前除了我们,只有凶手本人才知道黄四海的真正死因,黄莺会不会是因为害怕暴露才显得忧心忡忡?此外,黄四海尸体上的针眼不仅是由右往左倾斜,而且针尖并未扎进肌肉,以至于针眼周围的皮肤形成一个明显的坟起,这些特征都显示凶手并不擅长扎针。而林梅婷在护士长的职位上退休,她拿针管的手法虽然不规范,打针的动作却非常娴熟,即使在情绪紧张的状态下,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所以,我认为凶手是许文有和黄莺中的一人。”
沈恕说:“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也不能排除其他因素,毕竟人的心态非常复杂。而且我们暂时没发现黄莺有作案动机,更不能完全排除心思缜密的凶手故布疑阵、误导警方侦破方向的可能。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他顿了顿,像是在鼓励自己似的,“黄四海的遗体火化时间是明早9点,我们还有近二十个小时,我有信心在这段时间里找出凶手。”
我点点头,鼓励他,也给我自己打气:“凶手虽然藏匿得很深,毕竟不是没有丝毫破绽,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找到扎实的证据,让凶手无可抵赖。”
沈恕听见我说“证据”两个字,眼里闪过一道光亮,说:“你想过没有,凶手在作案后,会怎么处理针管和针头?”
我说:“想过,对凶手来说,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藏在房间里的可能性不大,不够稳妥,万一被警方搜出来就是铁证,凶手精心筹划了整个案件,不应该在这个细节上留下破绽。扔到外面去也不保险,怎么能保证警方不会翻找垃圾箱?而且这个小区里的监控摄像头非常密集,在黄四海身亡后的时间段到外面扔东西,一定难以避过监控镜头,无异于自我暴露。”
沈恕微笑着点头:“这也是我的思路。如果我是凶手,最稳妥的处理办法是把针管和针头冲进下水道。警方即使对黄四海的死有疑心,也不大可能到下水道里寻找一支小小的注射器。”
我听出沈恕话语后面隐藏的意思,有些吃惊:“你想翻找下水道?这可不是玩的,工程太大,多半是白费力气。退一步讲,即使能够找到,经过粪水的洗礼,那注射器还有多少证物价值也很难说。”
沈恕的脸色凝重,说:“我考虑过这些困难,可是案子办到目前这个程度,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黄四海是被人谋杀的,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逍遥法外。翻找下水道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时间不等人,我这就安排可欣去申请消防队支援,着手执行这项工作。同时也申请搜查令,对林梅婷家进行彻底搜查,以防凶手百密一疏,真的把凶器藏匿在家里。”沈恕做决断很快,一旦考虑成熟就立刻执行,从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我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就等在这里和后援人员一起搜查房间?”
沈恕说:“不,现在快天亮了,我们先休息两个小时,然后一起去见一个人。”
6
2013年6月8日上午10时。
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局。
一位身穿灰色西服套装的男子坐在门厅的沙发上,貌似在低头看书。我和沈恕才走进大门,他立刻起身迎过来,低声问:“沈支队?”
这人名叫廖络,楚原市法院执行局法警,也是黄莺的丈夫。
沈恕热情地和他握手寒暄,貌似老朋友一样,其实他俩也是第一次见面。
廖络把我们领进一间空会议室,看看表说:“我十一点钟要执行任务,还能聊半个小时。其实你们找我也没用,我和黄四海多年没联系了,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沈恕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为黄四海的事找你?我在电话里可没提过。”
廖络语塞,表情非常不自然,支吾说:“黄四海才死不到三天,你们在这时候找我,还能有别的什么事?”
沈恕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继续进攻:“外界都知道黄四海是因病死亡,而你是法警,非常熟悉刑警队的职责所在,我们来找你,你不应该往黄四海那方面想,除非你早就知道他是被人谋杀的。”沈恕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咄咄逼人。
廖络的脸颊有些泛红,显然对沈恕刚刚结束寒暄就步步紧逼的节奏不适应,而这个年轻的刑警队长变脸之快,也出乎他的意料。看外表,廖络比沈恕大着几岁,也很成熟稳重,事先知道警队有人找他,应该有所准备。可是沈恕不按常理出牌,一开始对话就单刀直入,让他之前准备的套话和谎话都梗在嗓子里,有些应接不暇。
廖络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理由:“是黄莺打电话给我,说警队的人对她父亲的过世有疑心。”
沈恕还是连连摇头:“不对,黄莺到目前为止还是嫌疑人之一,我早就把她的手机暂时收缴。目前在那套房子里,唯一和外界联系的通信工具是一部座机,也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我确信黄莺在最近二十四小时内没给你打过任何电话。”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廖络,“你为什么要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