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场人物:珍妃、文廷式、吴健彰、聂缉椝。
晚清改革失败,清王朝的迅速崩溃,分析起来原因有很多种。其中最根本的一个原因是财政制度腐败,官员贪腐成风,全社会热衷于卖官鬻爵。
卖官鬻爵的叫法有若干种,譬如捐纳、开纳、赀选、捐输、捐例等。它通常是由政府拿出一定数量的乌纱帽(一般为闲职或散职),开出价格,向全社会公开出售,并允许成为一种常规制度。说白了,就是把官帽子当做一种商品,无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只要肯出钱,就能够买到。
捐纳制度最早出现在秦汉时期。据史书记载,秦汉两代,每逢军兴、河工或者遇到了饥荒年成,政府便卖掉一批官帽子以增加财政收入。
清朝捐纳制度始于顺治朝,完善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冗滥于咸丰、同治两朝,终结于宣统朝。它与科举、荫袭、保举同为清朝选拔官员的三个重要途径,存在了两百多年,对于清代尤其是晚清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均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如今人们提起卖官鬻爵,往往免不了有咬牙切齿之恨,似乎整个社会风气变得不可收拾,全都是由捐纳制度引起的。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卖官作为一种选官制度,其出现和存在自有它特定的客观原因,不能简单化看待。
先说个故事吧。
晚清名臣胡林翼年轻时是个风流人物,民间流传着关于他放浪形骸的种种野史轶事。其中有一种说法是,小胡娶了两江总督陶澍的宝贝女儿,按理说该收收心了,可是小胡并没有。那一年,青年胡林翼陪送岳母前往南京,目睹了秦淮河畔的六朝金粉、纸醉金迷,忍不住游兴大发,竟然在钓鱼巷等处的歌榭灯船中流连忘返起来。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被陶澍的幕客侦探到了,绘声绘色向总督大人作了汇报。陶澍皱起眉头,沉吟片刻,说道:“润芝(胡林翼的号)之才,他日为国勤劳,将十倍于我。以后他就没有时间行乐了,此时放纵,以补偿将来之辛劳也。”
这么一个风流情种,如果不是得益于捐纳制度,胡林翼在仕途上的淹蹇沉滞,真不知要拖延到哪一年才有出头之日。
据梅英杰所撰《胡林翼年谱》记载,道光二十七年(1847),胡林翼在陕西赈灾期间主动捐纳银两,一下子从一个待补缺的七品内阁中书擢升为四品知府,到贵州省任职。
贵州素来地瘠民贫,服官者视为畏途。胡林翼捐纳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理应分到江南、山东等富庶之地,但是他却自行选定了贵州。这在当时人看来,不免大感意外。关于那次选择,《胡林翼年谱》中是这样叙述的:“遍谒先茔,誓不取官中一钱自肥,以贻前人羞。”也就是说,胡林翼要借贵州之贫瘠穷困来磨练自己的意志。正是由于这种抱负,到贵州省之后不久,他的声誉就蒸蒸日上,成为晚清的一代名臣。
换句话说,正是饱受诟病的捐纳制度,给了胡林翼的人生提供了一个广阔的演出舞台,这才有了他后来的故事。
一枚银币有正反两面。如果说胡林翼的故事是银币正面,那么下面的故事讲述的则是银币的反面。
悬崖上的龙椅
光绪十四年(1888),深锁于神秘宫墙背后的大殿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6月19日,铁腕女强人慈禧太后发出懿旨,预告下一年光绪皇帝行将大婚及亲政。也就是说,她要放权了,让18岁的青年皇帝爱新觉罗·载湉登上权力的最高峰。
其二:重修清漪园,并改名为颐和园。
这两件大事环环相扣,互为关联。
提起慈禧重修颐和园之初衷,原本不过是老太太想有个休闲时分“溜圈儿”的阔绰地方。慈禧性喜享乐,曾经几次动过念头,想重修被英法联军焚毁的圆明园,终因花费实在巨大,且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以及李鸿章等一批王公大臣或明或暗的联手反对,才不了了之。
现在好了,自己马上要退出政坛,她要为自己好好修建一个雅致的后花园,看戏,划船,溜圈儿……乐在其中,颐养天年。刚上任不久的海军衙门总理醇亲王奕譞,不失时机地递来了一个舒服的枕头。奕譞呈上了一道奏折:《奏请复昆明湖水操旧制折》。慈禧开心地在淡黄素纸上批了懿旨,明令要赶在甲午年(1894年)自己六十大寿之前完工。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进行。
按清制,清朝的皇帝基本上都在十五六岁完成婚配。顺治皇帝十五岁结婚,康熙皇帝十四岁,乾隆皇帝十五岁,嘉庆皇帝十六岁,咸丰皇帝十六岁,同治皇帝十八岁。如今,光绪皇帝已经满十八岁了,诸多大臣“代表”天下臣民或明或暗地催促婚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光绪十四年(1888)十月初五,慈禧拍板定下了光绪的婚配大事。
光绪皇帝娶了一个皇后,两个妃子。
皇后是慈禧亲弟弟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即隆裕皇后。这个皇后容貌丑陋,一张马脸配上凸出的额头,金鱼泡眼睛,暴突的牙齿,瘦弱的身子骨微微还有点驼背,这让光绪皇帝极度不满。他明白这是慈禧太后的特意安排,利用皇后的身份地位来监控自己,甚至进一步控制和操纵。
两个妃子分别是瑾妃和珍妃。她们是一对姊妹花,是礼部左侍郎长叙的女儿。瑾妃相貌平平,性情孤僻,像一朵落寞的紫罗兰;而珍妃却端庄貌美,性格活泼开朗,像春天里蓬勃开放的迎春花。民国书画家白蕉在《珍妃之悲剧》一文中,生动描绘了瑾妃、珍妃初入宫廷时的场景:
慈禧在体和殿召集备选各大臣的千金,依次排队站立,为光绪挑选皇后嫔妃。备选者有五人,排在首位的是都统桂祥的女儿,其次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以及礼部左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当时慈禧坐在最上面,光绪站立在慈禧身边,几个公主和福晋站立在慈禧身后。体和殿里设一小长桌,桌上放置镶玉如意一柄,红绣花荷包两对,为选定之证物(按清律,选定后赠予皇后玉如意,赠予嫔妃红绣花荷包)。慈禧笑吟吟对光绪说:“皇帝,谁能中选,汝自己决定。”说着便将玉如意和红绣花荷包放到了光绪的手上。光绪推辞道:“这等大事,当由皇爸爸做主,子臣不敢贸然。”慈禧说:“去吧,去吧。”光绪这才犹犹豫豫地走到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跟前,正准备授予玉如意,却听得慈禧低声喝道:“皇帝!”光绪顺着慈禧眼光授意的地方看过去,那里站立的正是都统桂祥的女儿静芬。光绪愕然,不得已,只好将玉如意授予了桂祥的女儿,慈禧的侄女静芬。慈禧见光绪皇帝似有意于江西巡抚德馨之女,心想一旦选成嫔妃,将来势必有夺宠之忧。于是她自作主张,将一对红绣花荷包授予了礼部左侍郎长叙的女儿瑾妃和珍妃。
因为慈禧太后太过强势,光绪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
爱新觉罗·载湉出生在北京宣武门太平湖畔的醇王府,是醇亲王奕譞的第七子,生母是慈禧太后的同胞妹妹。这种特殊的家庭背景,使他在同治皇帝去世之后被指定为继任皇帝,也使他从此走上了一条孤寂痛苦的不归路。从四五岁的时候起,光绪就离开自己的亲生父母,来到封闭的紫禁城,当上了一个摇摇欲坠帝国的皇帝。他高高端坐在九五之尊的龙椅上,却不能享受一个人最基本的自由,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和生活。那时候他还太年轻,还不知道那把龙椅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而且前面就是深渊,步步惊心。
光绪从小就被锁在高墙深宫里,孤僻敏感的性格配上一副体弱多病的身子骨,导致了他精神上的寂寞与痛苦。从小陪伴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太监,同他最亲近的是老夫子帝师翁同龢。婚配是光绪一生中的第一件大事。虽然皇后和瑾妃不尽如人意,但是珍妃的入宫还是犹如在一湖静水中投下了一枚石子,丝丝涟漪荡漾开来,激起了光绪皇帝对未来的憧憬和热情。大婚后的头几年,光绪与珍妃共同度过了一生中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
珍妃出生在满洲贵族之家。裘毓麐在《清代轶闻》一书中说,珍妃“写得一手好字,能左右开弓写字,还能作画”。她性格开朗,志趣广泛,对事物有自己的主见。珍妃入宫时年仅十三岁,比光绪小五岁。入宫之初,慈禧对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并不多加限制,任由她在宫中的各个地方出入。珍妃也是个奇怪的女子,对游戏玩耍一类的事并不太感兴趣,倒是三天两头往慈宁宫中跑,伺候慈禧太后批答奏章。白蕉在《珍妃之悲剧》中这样写道:“每侍慈禧披览章奏,从旁窥阅,即能得其概要,预料太后将如何批答”。
珍妃的人生轨迹,似乎是在刻意效仿慈禧的成功经历。这一切,慈禧太后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一刻,慈禧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微微笑着,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静静等待猎物一步步走进自己设置的陷阱里。
在年轻的光绪皇帝看来,正是因为珍妃对朝政大事有自己的见解,并且她的见解往往与光绪的主见不谋而合,所以更加欣赏她。光绪宠爱珍妃,除了异性的爱恋温馨之外,更有着思想沟通、意见融洽、精神愉悦的成分。所谓“心有灵犀”,人生难得一知己,这一点,在研究光绪与珍妃的爱情悲剧中,是不得不需要加倍注意的。
德龄公主在《瀛台泣血记》一书中,详细讲述了光绪与珍妃的爱情故事。按清律,皇帝召皇后、嫔妃入寝是有严格规矩的,可是光绪不以为然,“后来却完全忘了顾忌,他几乎每隔三四天工夫,就要亲自到珍妃宫里走一次。这和他每夜非召幸珍妃不可的事同样成了宫中的绝妙谈助。”每天清晨,光绪到慈禧太后的宫里请过早安以后,总是叮嘱珍妃不要回到自己的宫里去,光绪放弃了安排好的凉轿,携着珍妃一同步行,有说有笑地走回皇帝便宫。光绪常常向珍妃吐露心声:“咱们这儿真是太寂寞了。每天从朝上回来,再也没有一个可意的人能够陪伴我。”自从亲政之后,光绪皇帝要披览的奏章日益增多,有时候珍妃一连三四天留在皇宫里,帮助光绪处理政务。
对于光绪皇帝来说,珍妃是上天赐予他的最美妙的礼物。珍妃的到来,使得性格内向的光绪皇帝深受感染,光绪一天天变得快乐起来。他们在宫殿里品评字画,在御花园里观赏花木,在林荫石径上一边散步一边讨论诗词歌赋……他们的爱情小插曲,给沉闷冷寂的皇宫增添了一抹绿色的春意。
然而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对身处在大变革前夜的可怜人夜莺般美妙的爱情小夜曲,在残酷粗暴的现实面前被撞击得粉碎。即便他们的身份贵为皇帝和嫔妃,也不能幸免,反而让悲剧成分更加惨烈。
讲述珍妃的悲剧故事之前,先补充一段小插曲。
小插曲说的是清廷内务府人人皆知的一个公开的秘密——李光昭案。
清廷油水最多的官职是什么?不是管钱的户部,不是管军事物资的兵部武备司,也不是地方上的漕运、盐运等官署,而是皇城里的内务府。有京城民谣为证:“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哪天在皇城根下出现一户人家,房子是新盖的,院子里的树是新栽的,墙上的画也是簇新的,那么这户人家必定有人在内务府里当官。
内务府是清廷为伺候皇室而设立的一个专门机构,最高主管名称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直接隶属于皇帝管辖。主要机构有“三司七院”,人员繁多,机构庞杂,贪污腐败的情况十分严重。
有一则清代野史是这样的:有一天,吝啬小气的道光皇帝在林荫道上散步,不小心摔了一跤,绸缎裤子的膝盖部位破了一个小洞。他让小太监拿到内务府去缝补一下,过了几天,小太监取回了补好的绸缎裤子。道光皇帝随口问道:“花费了多少钱?”小太监回答:“三千两白银。”道光皇帝一惊,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光皇帝让小太监去内务府问问,为什么打一个补丁竟然比一件龙袍的价格还要高。小太监问过内务府之后回话说:“皇上身上穿的绸缎裤子是有细碎花纹的珍贵湖绸,好不容易剪了几百匹绸缎,才找到了相匹配的图案,所以贵了。”道光皇帝听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个平常几两银子就能够补好的补丁,内务府竟然喊价三千两白银。深究也没有什么用,内务府的人个个都是里中好手,他们本事众多,有一项特殊的本事是他人所没有的,这项特殊的本事就是专门糊弄皇帝。即使喊再高的价码,他们也能够说得清楚名目,应付得了任何审计。
请看另一则清代野史:光绪皇帝很喜欢吃鸡蛋,可是,往往鸡蛋送到了皇宫里,他却有点舍不得吃。有一次,光绪在毓庆宫里读书,忽然看见他的老师翁同龢正在吃鸡蛋,便说道:“这鸡蛋虽然好吃,可是太贵了。翁老师,你能吃得起吗?”翁同龢听了扑哧一笑,小皇帝居然关心起民生大事了。等到与小光绪一阵对话之后,翁同龢才明白,原来是内务府的官员欺骗了小光绪,他们报的鸡蛋价格是三十两银子一个。而在皇宫外边的民间,一个鸡蛋只需要花费三四个铜板。
闲话少说,现在话题转向李光昭案。
李光昭,广东嘉应直隶州人,同治年间通过捐纳得到了一顶候补知府的乌纱帽,这是个虚职,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同治皇帝执政后期,计划重修圆明园,但是面临诸多难题,除了金钱不足之外,粗大的木材也不易采集。工匠们拆除了船坞上的大舵改做正梁,又拆除了若干旧木船,将木料翻新使用。即便这样,木料仍然不够,需要重新修建的殿宇不下于三千余间,而旧木料不及百一,不得不另外谋划采购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