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皇帝下令,两湖、两广、福建、浙江等各省,应火速采办木料,迅即运往京城。此时正值太平天国之乱后期,南方各省饱经战争之祸,烽火连天,狼烟遍地,优等木材资源极度稀缺。南方的总督、巡抚们个个一筹莫展,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候补知府李光昭站出来了。他通过内务府向同治皇帝呈上了一道奏折,文中称:“候补知府李光昭将数十年商贩各省购留香楠、樟、柏等巨木,价值数十万金,砍伐运京,报效上用。”
在一堆枯燥的文件中看到这样的奏章,同治皇帝喜出望外。当即将奏折批转给军机处,给予李光昭一系列便利条件,请沿途地方各省官员悉心关照,各地税收关卡免税放行,等等。从此李光昭领到了“奉旨采办”的一面大旗,披在身上作虎皮,开始了他到处招摇撞骗、投机倒把的生涯。
李光昭到底有没有弄到上好木材的能力?这个问题一查便知。李光昭自告奋勇上奏要求采买木材之初,就曾有御史王家壁提出过质疑。王家壁称,臣等查李光昭寄居汉镇多年,从来没有贩运木材的历史,其家道也并不殷实,且个人品行向来不端,身上有官司尚未了结。
但是内务府并没有把王家壁的质疑当回事。一旦利益当前,那些人管不了那么多,一门心思只顾往黑道上走。
李光昭身上的那桩官司,涉及两年前他同洋人做的一笔生意。李光昭认识不少洋人。两年前,他把襄河出口处的一片无主人的荒地卖给了洋人,等到洋人买到荒地之后,才发现上了当,那片荒凉的不毛之地什么都做不成。洋人向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钱。李光昭是个今日有钱今日花光的角色,那笔钱早已花光了。他跟洋人商量,说可以筑一道堤坝,让那片低洼的荒地变成良田。洋人被李光昭忽悠得答应了。等到筑堤坝开工之日,地方乡绅站出来抗议,说那片荒地本来是襄水宣泄之区,如果筑上一道堤坝,襄水大涨时没有出路,必然四处泛滥。汉阳三镇的老百姓,岂不会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尝不明白这番道理?但是为了对洋人有所交代,只好仰起鼻孔大打官腔,非要坚持筑堤坝不可。当时李光昭手下带着一班人,差点同地方乡绅动武。后来还是洋人劝架,才不至于打得头破血流。随后,官司告到巡抚、藩司处,由汉阳县到汉阳府,无不贴出煌煌告示,严禁筑堤,以保民生。
洋人天天缠着李光昭要求退款,李光昭硬着头皮拖诿道:“我们大清国是有王法的。朝廷是讲道理的。地方官吏包庇当地乡绅,这不要紧,我到京城里去告,就不信打不赢这场官司。”
李光昭这一去,恰如泥牛入海无消息,再也杳无音信。那个洋人等了半年多,也不见李光昭的人影,托人到京城里去找。回来的人个个摇头,说京城里若干衙门都打听过了,人家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洋人只能自认倒霉,乘坐海轮漂洋过海回了国。
话说李光昭当年并没有真的消失。他来到京城,没有去官府里走动,而是在帽儿胡同里包租了一个四合院,本意是为了躲债,却在吃喝玩乐中认识了京城里不少的老少顽主。其中有个人名叫宝麟,在内务府里任职。通过宝麟穿针引线,一来二去,李光昭结识了内务府的不少官员。上奏折请求采办木材一事,就是李光昭与内务府官员内线串通一气所想出的主意。
李光昭领到圣旨之后,胆子更是大了许多。他请京城的裁缝做了面旗帜,上书“奉旨采运圆明园木植李”几个大字,挂在出行的车头或者船头上,沿途威风凛凛的派头,盖过了巡抚、藩司的风头。按照李光昭的计划,原是想到湖北神农架去采购木材,那里是千百年的原始森林,李光昭有所耳闻,心想在神农架总是能采购到优等木材的。谁知到了汉口一打听,神农架的木材如果现在砍伐,要三年才能运出山。这在时间上无论如何是来不及的。李光昭心思活络,马上把目标转到了别处。他想,与其这样,不如到香港去洋商那里买木材。
一到香港,李光昭就住进了这个自由港最大的得利客栈,包了两间房,一间作卧室,一间当工作室。楼房门前贴出一条梅红长笺,大书“钦派圆明园工程监督李寓”。外人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来头,都把他当做一个大钦差,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同他打招呼。李光昭身穿一套西服,戴一副大墨晶眼镜,雇了一顶绿呢大轿,带着三两个小跟班出出进进,招摇过市。
放下了鱼竿,投下了鱼饵,就等着鱼儿来咬钩。第一个来咬钩的英国洋商叫阿多富,此人年事已高,瘦弱的身子骨,却显得精神矍铄。双方说好价格,要付定金的时候,李光昭一声冷笑,说是像这样的生意,如何还要定金?大清皇帝要买木材,还怕少了货款?等木材运到天津验了货,自然会照价打款,内务府的规矩一向如此。
阿多富在中国经商多年,是个中国通,对中国官场上的规矩懂得许多。李光昭说的道理,他心中自然是明白的。于是不再多说,在合同上签了字。李光昭本以为从此天下无事,等英国洋商的木材运到了天津港,雪花般的白银就会滚滚而来。然而好事多磨,合同签字后没有几天,阿多富忽然得了中风,在香港的公司里一命呜呼了。
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李光昭有点懊恼。
第二个合作伙伴是法国木材商人勃威利。勃威利为人有点古板,坚持非要付一笔定金不可,哪怕定金不多,象征性付一点,也是表明一个态度。合同签订之日,双方对合同内容逐条推敲,订购洋人木材三船,共计三万五千尺,货款五万四千二百五十元,三十天内运到天津港,验收之后付清全部货款。按照勃威利坚持的意见,李光昭付了十块鹰洋,算是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
本来以为这件事已经大功告成,谁知一个月后,木材运到了天津港,却在直隶总督李鸿章手上碰了壁。原来,三大船木材运到天津港之后,按例要报到天津海关,申请免税放行。这事让李鸿章知道了,非坚持要亲自去看一看不可。
李光昭的遭遇,应该说是咎由自取。这个拿钱买来的候补知府,打着内务府钦差的旗号在外头四处招摇撞骗,李鸿章早已有所耳闻。他坚持要亲自过问,就是想同李光昭过不去。李鸿章带来前来稽查的官吏,个个都是木材业的内行,很快发现了这批木材生意的不少“漏洞”。首先是木材尺寸不符合标准,虚报浮夸风严重;另外,三大船洋木材共计三万五千尺,李光昭也报价太高。稽查官吏们私下议论说:“那人太贪,不到十万两银子的货,竟报价三十万两银子。”
李光昭案件的揭发披露,在清廷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圆明园的重修本来就受到不少非议,从工程动工之初到李光昭案曝光前,已经有御史沈淮、游百川、文祥、李宗羲、杨浚等人不断上奏要求停工。对于御史们的不同声音,同治皇帝不好公开反驳,只能装聋作哑,尽管如此,面子上已经很不受看。如今重臣李鸿章又上奏章提起这事,更让同治皇帝心里窝了一肚子火。
恰恰在这个时候,天津港那边又出了一件事,更是火上浇油。船舶装载的木材停泊在港口七八天了,却始终见不到李光昭的人影。法国商人勃威利急不可耐,向天津领事馆提出了申诉。
申诉材料又转到了李鸿章的桌案上,李鸿章匆匆翻阅几页之后勃然大怒。悄悄派出捕快,将李光昭拘捕起来,等候朝廷的发落。李鸿章再将情况上奏给同治皇帝,奏章中提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事涉国际纠纷,牵扯到法国、美国等几家外国领事馆,千万不可小视。
同治皇帝刚刚收到李鸿章的奏折,还没来得及细读,另一位清廷大臣翰林院编修李文田的奏折又送上来了。同治皇帝把两道奏章折开来一起看,李鸿章的奏折中语气还算柔和,而李文田的奏折更让皇帝受不了。
李文田的奏折中,先是从西北的一桩异事入手:有一颗彗星,经历十日不灭,人人惊为不祥之兆。彗星又被老百姓叫做扫帚星,按旧时民间迷信说法,扫帚星主凶,见则有天灾或者战乱。李文田在奏章中说:“聚敛之臣,不如盗臣。左右近习与夫内务府大小臣工,皆聚敛之臣而盗臣者。”又说:“皇上以天下为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自家,盗臣自以为计,于皇上何益?”
李文田的奏折,明里是指责“聚敛之臣”,实际上隐含有批评皇上之意。一通道理说下来,结论则是请皇上立即停止重修圆明园。
看完奏折,皇帝震怒。事情还没有完,到了第三天,由惇王奕誴领头,醇王奕譞、贝勒奕劻、景寿等一行七八个人来到了皇帝面前。惇王奕誴性情粗犷,书读得也不好,但是他有一个常人所不具备的优点:敢在皇帝面前直言。奕誴带来的几个人都是皇亲国戚,血管里流着爱新觉罗氏的血液,在他们看来,所谓家国都是一回事,天下本来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只要是一心为大清王朝好,说话措词也用不着太婉转。反过来想,话说得太轻飘了,皇上未必能听得进去。
几个人轮流发话,一句比一句重,同治皇帝听得汗流浃背,额角上直冒冷汗。归纳几个人话中的意思,一共说了六条:第一是要敬畏天命,西北已有扫帚星示警,不能不格外多加小心;第二是要遵从祖制,收缩内务府的权力;第三是善纳谏章,多听从御史们的意见;第四是重视库银,国库万万不可空虚;第五是远离小人;第六是惩治聚财之臣。“六条”的核心意思,是立刻停止重修圆明园。
同治皇帝被说得有几分冒火了,指着惇王奕誴说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这个位子让你来坐好不好?”惇王奕誴见皇上动了怒,赶紧弯腰赔罪。皇帝也正好找了个台阶下,嘴里嘀咕道:“我亲政才一年半,莫非就这一年半,把国事搞得糟不可言?”
这一场风波差点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还是以同治皇帝让步,停止修建圆明园而罢休。涉及李光昭案中的几个人物,分别都作了处理。李光昭被判处监候斩;内务府得对这件事负责,内务府大臣崇伦、春佑等人庇护李光昭,欺蒙皇上,即行革职;负责圆明园工程的总管贵宝和文锡,也因为不称职而被削职为民。
人生只有情难死
同治皇帝因为重修圆明园,惹得朝野上下一场大风波。此事殷鉴不远,到了光绪皇帝亲政前后,又一次重新上演了。
这一次,是光绪皇帝发谕旨重修清漪园,并改名为颐和园。前面说过,修建颐和园本来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但是因为这个事发生在光绪皇帝亲政前后,自然就与光绪皇帝脱不了干系。
这件事还要从珍妃说起。
以前的历史书上,总是给予了珍妃过高的评价。人们毫不吝惜辞藻,用最美好的语句来刻画她。追究其根源,与戊戌变法失败、光绪皇帝被囚禁瀛台、珍妃被投入那口幽深的胭脂井有关。也就是说,在珍妃的身上,人们寄予了太多的同情,把她渲染成了理想的化身。不错,珍妃年轻貌美,聪慧伶俐,她站在光绪一边支持改革,又敢于和阴冷的铁腕人物慈禧太后作对。尽管如此,身处在封建体制之内的珍妃,有着一些先天性的性格缺陷以及人性的弱点,比如珍妃贪污一事,就是她在金钱陷阱中挣扎时留下的人生污迹。
关于珍妃贪污,晚清和民国的诸多轶文笔记中均有记载。
随手摘录几句。御史胡思敬在《国闻备乘》中这样写道:“鲁伯阳进四万金于珍妃,珍妃言于德宗,遂简放上海道。江督刘坤一知其事,伯阳莅任不一月,即劾罢之。是用人之权,君主不能专也。”
这里纠正一点小错误:胡思敬笔记中所说鲁伯阳“莅任不一月,即劾罢之”不实。鲁伯阳实际上并没有上任。
鲁伯阳向珍妃行贿的故事放到后面再讲。先说被光绪皇帝百般宠爱的珍妃,对朝政大事兴趣十分浓厚。她前面有个最好的榜样——慈禧太后。
比较糟糕的是,对于朝政大事,珍妃不仅兴趣浓厚,而且还躬身其间,对政治进行暗箱操作。最明显的两个例子是,她向光绪皇帝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堂兄志锐;另一个是老师文廷式。而后妃干政,这在清朝历史中是不允许的。
文廷式,祖籍江西萍乡,生于广东潮州。此人自幼聪敏好学,17岁师从番禺著名学者陈澧,于地理、史学尤为精通。光绪十六年(1890),文廷式参加清廷殿试,考上一甲第二名进士,成为人人羡慕的榜眼,被授翰林院编修。两年后,提升为光绪的四品侍读学士,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
文廷式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升擢得如此之快,其中就有珍妃的功劳。
珍妃进京入宫之前,就与文廷式认识。珍妃有个表哥叫志锐,满洲镶红旗人。志锐的父亲裕泰,曾经当过湖广总督。年轻时,文廷式与志锐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那时候,文廷式经常到志锐的家中去玩。志锐家与珍妃家只隔一两道巷子,文廷式在志锐家经常见到瑾妃、珍妃。时间久了,双方也熟了,文廷式教瑾妃、珍妃写字画画,成了瑾妃、珍妃的兄长兼恩师。
珍妃入宫后不久,极力向光绪推荐文廷式。当时的文廷式,虽然已经考中进士,却只获得了翰林院编修的七品小官,珍妃为他打抱不平。为此,光绪皇帝特地举办了一场中断了近20年的翰詹大考。在这次大考中,文廷式被光绪直接选拔为第一名,升任翰林院四品侍读学士。此时年轻的光绪皇帝正在暗中筹划一场戊戌变法,身边亟须人才。于是,多才多艺的文廷式很快就成为了光绪得力的帮手,开始接近政治权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