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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官三日人问我,离官三日我问人(1)

出场人物:王朗云、骆秉章、长奶夫人、丁宝桢。

大多数时候,官商之间的勾结行动都是愉悦的。双方各自通过对对方的控制和利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商人追求的是源源不断的利益,他们向官场百般讨好,都是为了挣得更多白花花的银子。但是如果说官场中谁挡住了他们获得利益的道路,谁就必须坚决搬掉。反过来也是这样,官员追求的是财富,为了获取更多的财富,官员需要不断升高自己的地位。如果官员从商人那里不能获得财富,那些商人的名字将从官员的花名册上删掉。如果说获得了财富之后有危险,官员们也会对这样的商人百般警惕。

官商之间的相处之道,主体在官员一方,商人往往处于弱势。但是,处于强势一方的官员也有软肋。以晚清为例,晚清官员的收入一般都很低,地方督抚之类的二品官,账面上的公开年收入也只有一百五十两银子,七品县令则不到五十两银子。那时候的官员们个个都有一大帮幕僚、家眷和仆人,七七八八的开销,靠那么点养廉俸银完全不够用。

于是官员们自然要想尽办法去捞钱。捞钱的途径有多种,除了半公开的“冰敬”、“炭敬”外,还得另辟渠道,广开财源。到了晚清,社会逐渐开放,各式各样的企业如雨后春笋,在大地上应运而生,这就给官员们提供了宝贵的生财之道。商人们也不失时机,在官场中寻找自己的代理人。在那个时代,商人们不可能投资制度,只能投资个人。所以官与商的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晚清时期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对官商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看得很透彻。胡雪岩以六字箴言一语道破了此中奥秘:离不开,靠不住。这种微妙的关系是一种危险的愉悦,官员和商人游走其间,各行其道,既兴致勃勃,又胆战心惊。

井盐世家传奇

曾经有一句话十分流行:四川人是天下的盐。

当年《南方人物周刊》用这句话做引子,做了一个四川人专题,特别红火。

盐,是四川人的命根子,巴蜀先民因盐而战,谁有能力带领他们夺得盐,谁就能成为他们的首领。

盐,是生活的沉淀物,是生命的结晶体。在四川,哪怕一个很不起眼的茶馆里,任何一个人同你摆龙门阵,言语中无不闪烁着如盐般晶莹透亮的朴素真理。

盐,又是人类生活中最基本的元素。做天下的盐,就是做社会栋梁。20世纪30年代,美国拍了一部电影,叫《天下之盐》。这部电影还有个译名,叫《社会中坚》。

一咸抵三鲜,无盐则无味。盐,需要你慢慢去品味。当你品出了其中的咸味,你就懂得了四川人。

提起四川盐,不能不说自流井。自流井是四川自贡市的一个区,盛产井盐。明、清以后,自流井已成为井盐生产中心,是中国最大的井盐产地。

提起自流井,不能不说四大家族。四大家族的姓氏是王、李、胡、颜,其江湖称号分别是王三畏堂,李四友堂,胡慎怡堂,颜桂馨堂。有人曾经仿《红楼梦》开篇那首令人印象深刻的《护官符》之写法,为自流井四大家族画像,编成了一首歌谣传唱: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请来河东王。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河西一家李。莫愁胡,黄金为瓦玉为屋,欢喜颜,翡翠珍珠撒满田。

提起四大家族,不能不说王三畏堂。自流井四大家族中,王三畏堂居首,李四友堂次之。从清咸丰年间到民国,自流井民间流传着一首儿歌:河东王,河西李。你不姓王不姓李,老子就不怕你。

提起王三畏堂,不能不说王朗云。在四川,老辈人都知道,王朗云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多,像水牛身上的牛毛一般多。

据王氏后人王群华女士编著的《王三畏堂家族史》一书记载:自流井王氏家族的祖先,最早是在太原府的王家大院。不知哪朝哪代迁至湖北麻城,到了明朝成化年间(1465—1487年),又从湖北麻城迁居四川江阳,在一个地名叫“仙骡井”的地方以煎盐为业。

明末清初,四川战乱,张献忠屠川,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有一个统计数据是这样的:明崇祯初年,张献忠屠川之前,四川全省人口约18万。到了张献忠屠川之后再统计,人口只有不到一万。这个比例是骇人听闻的,人口损失95%,也就是说100人中只有5个人活了下来!

不过又有人口专家说了,不能光看这个统计数据的表象。事实上,有许多老百姓不堪忍受战乱之苦,纷纷收拾行装,离乡背井,逃难去了贵州、云南以及青藏高原。杀人场面是恐怖的,当老百姓们看到了无数个杀人的场面,他们心中的恐慌也是无法形容的。只剩下来一条路:逃!老百姓——尤其是青壮年纷纷逃离四川,他们将老弱病残留在家中,携带还能走得动的年幼子女,像受了极大惊吓的一群群飞鸟,只有逃,才是唯一的一条生路。

非洲有一种植物叫沙漠玫瑰。沙漠里没有玫瑰,但是这个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蓬干草,真正的枯萎、干的、死掉的草。但是如果你把这些干草放进水里,到了第八天,它就会复活,蓬勃地绽放出一片新绿。中国老百姓也像是沙漠玫瑰,他们像是最有生命力的植物,随便给一个地方,再给一口水,就能活。

战争结束后,部分流落异乡的盲流怀着疑惧的心理试探性地回到了四川。当时的人口稀疏至极,有一份资料显示:荣县、富顺、自贡一带,仅有600多人。这600多人中,就有本故事中的主角——自流井王氏家族。张献忠屠川时,王氏家族的人们逃难到了贵州遵义。他们现在还乡,是要找回自己的根。

有一场规模宏大的移民浪潮叫“湖广填四川”。张献忠屠川结束后,清廷颁布法令,号召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广东、广西、江苏、浙江、福建等省的老百姓往四川移民。这些新进川的老百姓带来了种子和种植技术,起初大都以农业为生。两三百年来,南方各省迁徙入川的人口大约有360万,占当时四川总人口的63%。

王三畏堂的兴盛,与一个人关系密切。

这个人是王朗云,他生于嘉庆十八年(1813),殁于光绪十年(1884)。

王朗云又名王余照,王余是复姓。王朗云的曾祖父王端笏,幼小时父亲病故,母亲带着王端笏改嫁到余家。当继父老死后,王端笏由余姓还宗,复姓王余。王余照的这个名字由此而来。

王朗云的祖父叫王余玉川,候选同知。父亲王余楷,候选布政司理问。这两个官衔都是虚职,应该是花银子捐纳买到的两顶乌纱帽。那时候王家尚未发迹,大富大贵谈不上,顶多也只能算做是较为殷实的耕读之家。这样的人家能积极主动地向官场靠拢,说明王氏家族先祖还是挺有远见的,至少,在政治上不糊涂。

大约在1870年前后,王朗云的父亲王余楷创建了王三畏堂。堂名“三畏”来源于孔子:“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王余楷对“三畏”作了点小小的修改,将“畏大人”改成了“畏朝廷”。其中能看出王氏先祖的良苦用心,他们已经把官府看得与天一样大。回望王三畏堂的发家史,常常发现王家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先祖的遗训在此,理解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王三畏堂的家业靠祖辈刚入川时插占而来的土地起家,世代以开凿盐井为业。在兴盛时期,是一个富甲郡邑的望族。后来逐渐衰落,到清道光中叶的1830—1840年间,王朗云的父辈家境越发困顿,居住在仙坝附近的河底坝。

王三畏堂自从在王朗云手中发迹后,整个家族如日中天,事业蒸蒸日上。据《王三畏堂家族史》记载:当其极盛时期,王朗云在自贡盐场拥有盐井40余眼,火圈(天然气井锅口)700余口。开设盐号远及重庆、宜昌、沙市、洋溪、汉口等地。田土乡庄遍于富顺、威远、荣县、宜宾数县,年收租谷一万七千余石。因而王三畏堂有富甲全川之称,实属举国罕见。王三畏堂的鼎盛时期,每天的收入是一挑银子,重达80公斤。

这个重量,一个农村的硬劳动力才挑得动。按照家族史的记载计算,王三畏堂每年的收入有白银九十余万两。道光年间,清廷的整个财政年收入只有四千万两左右,也就是说,王三畏堂每年的年收入,相当于整个国家财政收入的五十分之一。

这真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让我们从王朗云的少年时代说起吧。

王朗云少年时,家道中落,家境日渐困窘。到了道光十八年(1838),王朗云25岁,由家里主持给他娶亲。按照四川人的规矩,有了媳妇,就是一家之主了。王朗云确实也配得上一家之主,他做事精明干练,遇事有主见、有担当。家族昔日的荣耀激励着他,家族未来的梦想召唤着他。为了光大王家旧业,这一年,在少主人王朗云的倡议和主持下,王氏大家族分成了三房。王朗云得到了部分宗祠田地,包括高山井、扇子坝诸地区。

分家后的那个夜晚,天空中星光闪烁,像先祖们询问的眼睛。一阵阵清凉的风吹来,王朗云起床倚窗而立,面对祖传的家业,他思绪翩跹,夜不能寐。

王朗云不愧是个商业奇才,180年前,他就想出了招商引资的妙招,来缓解家族事业中的资金压力;他还采取了现代企业的管理模式,让古老的盐井实现了股份制。具体做法是:引来陕西商人,开放扇子坝,双方立下契约,共同开凿盐井。

据说,陕西盐商来考察时,废井中的卤水本来浓度不够,但是为了吸引陕商,王郎云安排人把吸筒中的卤水多加些盐,以增加浓度。陕西盐商来了,提取卤水一测试,自然蒙混过关签了约。可是,王朗云万万没有想到,陕西盐商把买去的废井稍加打凿,竟然在井底下发现了盐岩层,用水从井口冲下去,再抽起来的盐水浓度大大提高,陕西盐商因此发了大财。为这件事,王朗云悔青了肠子。后来他每逢要与人签订契约,总是十分小心,异常谨慎。

在实际操作中,每开凿一口盐井,主方出井厂地基,客方出押金纹银400两。至于利益分配,是将一口盐井的收益分成30股,主方占12股,客方占18股。王朗云企业的股份制很有趣也很合理,每个月30天,把每天算作一股,主方占12天,客方占18天。也就是说,主方所占12天中所产出的盐,由主方所得,客方亦然。这份契约称作“出山约”,有个说法叫“客来起高楼,客去主人收”,以18年为期限,18年届满之后,主方无条件收回井眼及厂房、设备等。

实际上这是一份租赁契约。王朗云将家产土地租赁给陕西商人,借本通商。通过订立“出山约”,成功促成了扇子坝盐井群的开发。这在中国商业史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天,王朗云在心中盘算着家底。有一口废弃的天一井,他打算请工匠们来清淘,掏出杂物,加深井深,希望能够老树发新芽,让那口废弃多年的天一井焕发青春与活力,为家族振兴出一份力。可是,正当天一井清淘的工程进行到节骨眼上,银根却断了,又是资金短缺让王朗云犯了愁。

迫不得已,王朗云约了陕西商人到古镇上最繁荣热闹的八店街茶馆里碰面。八店街,顾名思义,就是街上有八家店铺,八家店铺全都是钱庄、票号。王朗云在茶馆里坐定,一会儿,两个身穿蓝布长袍、外套马褂的陕西商人进来了。他们是老熟人,彼此打过招呼后便转入正题。

见王朗云要钱要得急,陕西商人故意刁难,狮子大开口,想多要十几亩王家的田地。王朗云是个耿直人,心中最容不下的就是奸商。他想,如果不订契约,清淘天一井的资金问题没法解决;如果订契约,陕西商人贪得无厌,自己就会吃亏。王朗云犹豫不决。他拿不定主意,这个契约究竟是签订还是不签订。

王朗云的内心十分矛盾,于是托词内急,要去小解,出门左拐找了一个茅厕,蹲了下来。蹲了半天,实在是没有便意,他便起身提了裤子,慢吞吞地走出了茅厕。一出来,迎面碰到了自家的师爷牟冲之。

牟师爷穿一袭蓝布长衫,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一路跑得满头是汗。一见到主人王朗云,牟师爷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老爷老爷”地叫个不停。“大功告成,老爷,大喜事呀,天一井出卤了!”牟师爷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依然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

王朗云一听,兴奋得直拍大腿,嘴里骂道:“陕西那几个瓜娃子太歹毒,硬是想吞下老子家产的半壁江山!”说完这话,王朗云便拉起牟师爷往天一井的方向跑。他把那两个陕西商人晾在茶馆里,再也用不着去谈什么契约的事。

天一井从起推之日起,就成了王家的一棵摇钱树,月推卤水两三千担。王朗云每天都要准时到天一井巡视一番,观看壮观景象。说起来也真是神奇,那口天一井自从起推出卤水后,每天上午十一二点钟都要出现一次自喷现象,像现代城市广场的喷泉。卤水喷起一丈多高,吞云喷雾,自成一景。在太阳光的映照下,卤水的颜色变幻不定,像闪烁的珍珠,又像飞翔的鸟儿。王朗云每每看到这个景象就激动不已,他在心里一次次念叨着: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啊!

按照《王三畏堂家族史》中的记载,每当卤水自喷时,“需倒悬一竹木制的盆子,使卤水从周围流下而笕入楻桶。其时卤水畅销,灶户每日订购卤水一担,即可先收银一百两。因而获利甚丰,经济为之大裕,此为三王畏堂暴富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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