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批准了吴健彰的申请。不久,吴健彰回乡广置田地,安享晚年。在他的老家广东香山翠微村,有一条两米多宽、长约三公里的石板路,就是吴健彰告老还乡之后为家乡老百姓修建的。据翠微村《吴氏族谱》记载,吴健彰回家乡后重修族谱,广置义田,捐地225亩“恤孤寡”,闻讯河南遭受灾荒后,捐出二万二千两白银济赈灾民。在当地村民们的眼里,吴健彰是个造福桑梓的大善人。
同治五年(1866),吴健彰在家乡病逝,终年75岁。
儿孙从此不为官
历任上海道台的官员中,有一位名叫聂缉椝,名头也不一般。
聂缉椝(1855—1911),字仲芳,湖南衡山人。光绪二年(1876),聂缉椝与曾国藩最小的女儿曾纪芬结婚,成为曾家府第的幺女婿。聂缉椝光绪十六年(1890)出任上海道台,在任上大有作为,后来升任浙江巡抚,是李鸿章在沪大办洋务时的得力干将。
在清代,聂氏家族是湖南衡山的一个望族。三代进士,两代翰林,方圆数百里内名声远播。聂缉椝的父亲名叫聂亦峰,年轻时在广东新宁县当县官。这个县有个村子名叫西村,只有两大姓:余姓和李姓。余姓只有一万人,李姓有两万多人,但是余姓人家富裕,出了不少举人、贡生;李姓穷困,只知道耕田种地。每次两大姓争执扯皮,都是余姓人家占上风,打官司也多是余胜李败。
李姓人家中有个人名叫李鸿钧,在省城开糖作坊赚了钱,花钱买了个武科举人的头一名招牌。李氏家族从来没有科举上的荣光,这回弄了个武举人的头衔,被认为是为族争光,于是大开祠堂,盛设仪仗,敲锣打鼓,迎接武举人李鸿钧回乡。不料,途经村中余姓的地皮时,遭余姓人家的嫉恨,竟要将武举人李鸿钧拖出轿子,要称一称这位贵人有几斤几两。余姓人家拉来一只狗作为秤砣,将李鸿钧高高挂在一个木架子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加以羞辱。
李姓人家本来准备迎候本宗族的荣光,却遭遇了奇耻大辱,一时间群情激愤,拿起刀枪棍棒冲将过来,酿成了空前惨烈的一场大械斗。据记载,余姓死者七百余人,李姓死者一千二百多人,尸横河岸,血腥遍地。
如此大的死伤数目,惊动了省城官府。余姓人家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各家各户集资30万元,积极到省城官场走动。两江总督瑞麟手下有个门丁名叫诸天章,接受了这笔贿赂款后,反告武举人李鸿钧谋反,派出水师统领黄某和新宁县官聂亦峰,率部队前往围剿李姓。眼看着一场更大的惨剧即将发生,聂亦峰竟然抗命不从。两江总督瑞麟先后五次下达围剿命令,都被小县官聂亦峰挡回去了。聂亦峰宁愿被罢官,也不愿意亲手去制造这起冤案。这个事件后来传到曾府,曾国藩听后大为动容,于是决定将他最心疼的小女儿曾纪芬许配聂家。这桩婚事的青年男主角,就是后来成为上海道台的聂缉椝。
曾国藩去世后,其胞弟曾国荃对聂缉椝呵护有加,先后几次向朝廷举荐这位侄女婿。不久,聂缉椝升任江南机器厂总办。聂缉椝果然不负期望,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将一个亏空二十多万两银子的企业救活,而且盈利颇丰。曾国荃本来就喜欢曾家这位女婿,又见他如此有能耐,更是平添了几分偏爱。光绪十六年(1890),曾国荃再次向朝廷保荐聂缉椝出任上海道台。
清廷有“亲不保亲”的明文规定。按说曾国荃保荐侄女婿聂缉椝是违规的,可是当慈禧太后知悉聂缉椝是个能人,短短几年时间就将原先亏损的江南机器厂盘活了,不禁大为感叹。大清王朝能干事的人才确实太少了,慈禧太后破了回例,批准了曾国荃的保荐。
聂缉椝在上海道台任上干了四年,成绩斐然。
之后,聂缉椝被李鸿章派往上海实业界,规划修筑浦滩马路,参与改造官商合办企业上海机器织布局。聂缉椝与上海机器织布局渊源深厚,创办之初即得股票450股,折合银两5.4万,占总股本的十分之一。上海机器织布局是由原上海道台龚照瑗创办的,得到了李鸿章的幕后支持和关照。但是该企业自创办后连年亏损,最后到了连工资也发不出来的地步,李鸿章为之很伤脑筋。
光绪十八年(1892),上海机器织布局发生了一场大火灾,更是把这家现代企业推入了绝境。李鸿章当机立断,派遣聂缉椝去收拾残局。在当时的官场,聂缉椝有着“才大心细,精明廉明,为守兼优,局量远大”的上佳评语。在政官两界的多年历练中,尤其是在与洋人洋商、现代商业打交道的过程中,聂缉椝已经不再是一个传统保守的中国官员,他身上具备了从事现代商业的各种有利条件。
聂缉椝将上海机器织布局改名为华新纺织新局(若干年后,又由他的儿子聂云台改名为恒丰纱厂),上海滩有名的这家现代企业,此后一直陪伴着聂家,随其升降沉浮。
恒丰纱厂坐落在黄浦江畔,离这家现代企业不远的地方,是上海滩人人皆知的聂家花园。聂家后人回忆,“聂家花园永远是一座美丽的迷宫。那里有曲折的小径,可跑汽车的大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石板桥,金鱼游来游去的荷花池,半藏在松林间的茅草亭,由暖气养着玫瑰、茉莉、菊花、素心兰的玻璃花房,小孩子随时可以去取葡萄面包的伙食房,放着炭熨斗和缝纫机的裁缝间……”在那座美丽的迷宫里,住着聂家一二百口老小,全靠恒丰纱厂为衣食父母。聂家当家做主的是曾国藩的小女儿曾纪芬。她的记性相当好,记得大家族里每个孩子的生日。每当哪个子孙要过生日了,她就会在佣人的搀扶下,上楼打开一个个箱子,挑选合适的生日礼物。
聂家花园的西北部,有聂家捐献的一块地皮,后来被上海租界的工部局在那里盖了一所学校,命名为缉椝中学,那幢漂亮的教学小洋楼至今还在,龚学平、周慕尧、包信宝……还有台湾的李敖,都曾经在那里念过书。
聂氏家族在上海滩的发迹,与聂缉椝有很大关系。
然而到了光绪三十一年(1905)前后,聂缉椝却遭遇到了一次来自于官场的大拦截。那次挫败对聂缉椝的人生态度产生了巨大影响,从那以后,聂缉椝立下家训:聂家子孙,以后再也不得做官。
事情发生在聂缉椝担任浙江巡抚期间。成功改造上海机器织布局之后,聂缉椝更是成了李鸿章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1893年,聂缉椝调任浙江按察使兼任杭州洋务总局督办;1896年,任江苏布政使;1899年,任江苏巡抚;1900年,任湖北巡抚;1902年,任安徽巡抚;1903年,任浙江巡抚。
就在他担任浙江巡抚的那一年,浙江铜元局出了一个大纰漏。
浙江铜元局始建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地址在杭州城东,报国寺旧军械局内。第一任总办名叫刘更新,陕西人,为人冷酷苛刻,管理上也是出了名的凶狠暴戾。每次到铜元局里上班,袍褂一脱,换了便衣,提着一条皮鞭,亲自到机声轧轧的厂子里督工。做工的工人们听说总办来了,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低下头去工作。偶尔有人交头接耳嘀咕的或者手脚不大灵便的被刘更新看见了,抡起皮鞭就是一下,轻者一道紫痕,重者皮开肉绽。
一个现代企业的管理,仅仅靠严酷是不够的。事实上,浙江铜元局在总办刘更新的管理下,也确实存在着诸多漏洞,盈利能力也不算强。话说当时的浙江铜元局,其规模之大、造帀能力之强,在全国均列首位。所造铜帀不仅流通省内,而且大量倾销外地。与此同时,各省为保护自己的利益,纷纷抵制外地铜元流入本地。这样一来,清政府明文规定:“各省所铸铜帀,应令先为本省发行,不得大宗贩运出省。”如此规定对于像浙江这样的省份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由于铜元出省受阻,本省铜元充斥市场,泛滥成灾,浙江铜元局遂将一个分厂关闭。尽管如此,仍然不能阻止难堪的困局。铜元制造越来越多,钱价大落,官民交困。在政商两界的共同呼吁下,清廷不得不采取措施,限定铜元制造数额,归并部分厂局。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聂缉椝从安徽巡抚位置调任浙江巡抚。聂缉椝到浙江省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到铜元局调查研究,想解决铜元局面临的难题。
聂缉椝是办商务的一把好手,他告诉总办刘更新,已经在官场中疏通好了关系,清廷允许浙江铜元局新造铜元,同时已经在上海选定了成色上佳的两万斤黄铜,过几天就能运到杭州,材料充足之后,就能加紧造帀。
对于浙江铜元局来说,这本来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是总办刘更新并不这么看,他听到聂缉椝说要在上海采购黄铜,认为采购原材料本来是铜元局的事,聂巡抚以权谋私,剥夺了他这个总办的权利,心里很不高兴。
刘更新暗地派人去打听黄铜的价格,听说上海比浙江的价格低,他才没有大发作。但是心底里仍然对聂缉椝心生疑窦,他要寻找一个机会,在关键时刻给聂巡抚致命一击。
果然还真的让刘更新逮住了一个机会。沪上黄铜运至杭州后,送往铜元局准备开铸铜帀,刘更新故意挑选了质量稍次的一块,偷偷藏于袖筒之内。到了抚院衙门参奏之日,刘更新便将那块黄铜带在身边,当着诸多官员的面取出,当众展览,话里含着讥讽的语气说:“聂巡抚对沪上感情深厚,连采购黄铜之类的事都要在上海办理。谁不知道聂巡抚有个能干的儿子叫聂云台,在上海实业界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将来黄铜还会源源不断地从上海运到杭州。不过呢,聂巡抚到上海采购黄铜我不反对,但是如果成色不足,都是像这样的滥货,今后造出的铜帀质量我可不敢保证……”
如此这般,伤人的话说了不少。风言风语传到了聂缉椝的耳朵里,心里气得不行。聂缉椝向上级打报告,撤了刘更新的职务,改派了安徽人朱幼鸿来担任铜元局的总办。
刘更新经此打击,心里的愤懑情绪可想而知。铜元局是个肥缺,购置黄铜等原材料是谋取私利的好机会,如今这个肥缺被聂缉椝剥夺了,他的利益受损,自然想去报复。刘更新的报复办法是花钱出气,他从积攒的家财中拿出了一大笔银两,到京城买通御史,狠狠参聂缉椝一本,替自己出口恶气。
历朝历代的御史,都是朝廷中比较正直的言官,弹劾官吏,纠正贪风,御史向来都会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不过也有穷昏了头的少数御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接受了人家的贿赂后,帮助弹劾官场上的政敌。刘更新花钱找到的御史枪手名叫姚舒密,山东巨野人,出道后曾在山西任过主考官,刘更新就是在那时候同姚御史搭上关系的。
朝廷接到御史姚舒密的弹劾材料后,将案件交给湖北总督张之洞查办。查办的结果对聂缉椝十分不利,聂缉椝因此而丢掉了官帽子,前来接替刘更新铜元局总办一职的朱幼鸿,也跟着一起被贬官。
聂缉椝学养深厚,又在官场中浸染多年,早已看透了政坛的世态炎凉。经此一番打击后,他依然保持镇静,交卸了浙江巡抚的官职后,不愿在如画的江南再作停留,陪伴老母亲回到湖南衡山老家,要为太夫人养老送终。聂缉椝离开江南临行前,把几个儿女叫到跟前,留下了“聂家子孙不许做官”的一条家训。
顺便说一下聂缉椝之子聂云台的故事。聂云台是聂缉椝的第三个儿子,也是聂家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位。少年时期,聂云台随父亲住上海,跟着外国人学习英语、电气、化学、工程等现代学科,后赴美国留学,脑子里装满了新思想。原上海机器纺织局改组为恒丰纱厂后,由聂云台任纱厂总经理,1920年曾经担任上海总商会会长。
父亲聂缉椝病逝后,聂云台成了聂家的掌舵人,也是聂家的精神支柱。他牢记父亲的教诲,不允许任何一个聂家子孙从政做官。1926年,是聂云台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转折关口。此前聂家企业已多年经营不善,聂云台感到疲惫不堪。这一年,他得了一场大病,拖了好几个月身体才慢慢康复。同样是这一年,多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忽然撒手人寰,聂云台万念俱灰,遂感到人世万法如梦幻泡影,虚无缥缈。于是将家族企业交给六弟聂其焜打理,自己转而信奉佛教,皈依于如幻法师座下,闭门静思,潜心学佛。
从实业界的舞台中淡出,往日的商海风光转眼间变成了庙宇钟声。聂云台在晚年著有《保富法》一书,用佛学的观点阐释如何才能得到财富,如何才能保住财富。
书中写道:发财不难,保财最难。我住在上海五十余年,看见发财的人很多。发财以后,有不到五年十年就败的,有二三十年即败的,有四五十年败完的。我记得与先父往来的多数有钱人,有的做官,有的从商,都是显赫一时,现在多数已经凋零,家族没落了。有的因为子孙嫖赌,不务正业而挥霍一空。有的连子孙都无影无踪了。大约算来,四五十年前的有钱人,现在家务没有全败的,子孙能读书、务正业、上进的,百家之中,实在难得一两家了。
推心置腹的经验之谈,感人肺腑。
聂云台深有感触地说:“希望自己的子孙发达,这是人人同此心理,然而结果却是多数适得其反。为什么呢?因为都是不明白一个道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聂云台还说:“财富之来,不知不觉而来。财富之去,不知不觉而去。虽然用尽了计谋,也实在是白费心机呀!这个道理,其中的因果相当复杂,也不容易了解。倘若谁能看透,有真切的了解,他必定是具有大智慧的人。”
只有看透了世界上的繁华与苍凉,才能够有如此透彻的人生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