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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所以,石崎轮船公司时代的人,能活到现在的已经很少了,并且父亲在那里也只待过三个多月,因此,从轮船公司这条线入手不会有太大收获——伸子也曾经这样跟省吾说过。

为津庄吉今年七十九岁,从商业学院毕业后就直接进入石崎公司工作,也就是说,他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石崎公司的职员了,后来又升为常务,所以他在这家公司肯定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可以肯定的是,明治末期他也在这家公司。

“好,该去吃午饭了。”省吾站起身来往外走。这时他脑子里那层迷雾终于消失,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与三绘子眼神交汇时也爽朗地笑了开来。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与人会面,尤其是和那些能听自己谈心的人。为津很快就答应与省吾和三绘子见面,并把时间定在了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时候。省吾先是以一名登山爱好者的名义往为津那边打了个电话,说是想跟他交流下绿化运动的事。为津听了,当时就在电话里邀请省吾来他的事务所详谈。绿化协会的事务所就在矶上路,从公司走过去只需要不到五分钟。

见面没说几句话,为津就开始例行公事似的大谈特谈绿化运动的重要性:“现在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搞地产,绿化面积是越来越少了。”省吾点头附和,装出一副很认真地听为津高谈阔论的样子,可心里却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引到父亲那件事上去。

三绘子先开口了:“昨天在报纸上看到了有关您的介绍,这位叶村君这次来拜访您的的目的是想……”她对省吾使了个眼色,暗示省吾把话接下去。

“事实上……”省吾很难为情地干咳了一下,“我父亲可能曾跟您一起工作过。他是明治末年去石崎轮船公司工作的——好像在那工作了差不多三个月。”

“哦?”为津庄吉从桌子上拿起省吾的名片看了一下,“叶村?啊——叫叶村什么来着——对了,是叶村康风吧!”

“嗯,是的,我就是他的儿子。没想到您还能记起我爸爸的名字。”

“当然记得了。话说回来,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二战’期间去世了。”

“哦……”为津闭了一会儿眼睛,“掐指一算,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原来你是叶村君的儿子啊!太久之前的事了,现在也记不大起来了。要不是两三年前有人跟我打听叶村君的事,我现在还真记不起叶村君的名字。”

“您说两三年前的事是指……”

“哦,有位夫人给我来信说,她想知道我以前的同事叶村的消息。那时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把你父亲的名字记起来,可是长相却完全回忆不起来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只是在一起几个月而已。而且,叶村君从石崎船厂辞职后就杳无音信了,谁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他的家人怎么样了。我只记得他当时还单身,所以也没能给那个夫人一个完满的答复。”

“哦,原来是这样。”省吾说着把头转向了三绘子。

“难道是你嫂子……”三绘子低声说。

看来通过调查省吾父亲以前的同事来获取新线索的想法有点幼稚了。他们现在正在查证的线索,嫂子应该早就掌握了。

省吾看了一下表,站起来说:“那么,今天就到这吧,打扰您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真是个青年才俊啊……能看到老朋友的儿子变得这么优秀真是一大快事啊!”为津说着也站起来,主动跟省吾握手,接着又看了一眼三绘子,“这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只是……一个登山的伙伴而已。”省吾慌慌张张地回答。

看在以前老朋友的面子上,为津特意把省吾二人送到了门口。

“我现在还记得你父亲来石崎公司面试时的情景。当时他是看到当地报纸上的招工广告来面试的。面试的时候,经理问他,你是因为喜欢轮船才来面试的吗?他当时的回答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他说,不是,我想在这工作并不是因为喜欢轮船,而是想住在神户。经理因为非常佩服他的坦诚,就录取了他。我当时也在场,也对他抱有同样的感觉。我还记得那是在八月非常热的一天……你父亲确实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

在门口处,为津又跟省吾说了这些话。

“还是被你嫂子抢先了一步。”离开绿化运动协会事务所后,三绘子马上对省吾说。

“嫂子调查得还真是仔细啊!”

“看起来,为津对你父亲的事真的是记得不太多了。”

“嗯,他刚才跟我说的父亲参加面试时的表现,确实很符合父亲的一贯作风。参加轮船公司的面试竟然说不喜欢轮船,这种事情恐怕只有父亲才能做得出来。”

“可是,为津应该知道你父亲的贪污事件吧?”

“嗯,他肯定知道。父亲是在轮船公司工作的时候突然消失的,大宫虎城他们也肯定去公司询问过父亲的事。”省吾又回想了一下刚才为津说话时的表情,或许当时为津心里还在想“贪污犯的儿子也照样可以变得优秀”。

虽然为津说他只对父亲去公司应聘时的表现有点印象,但他肯定记得父亲突然失踪的事情,也就是说这个为津只对父亲进石崎轮船公司和离开石崎轮船公司的事印象特别深,换句话说也就是只记得开头部分和结尾部分。

“为津可能是考虑到你的感受,才没有提及你父亲的贪污事件。”

“嗯,有可能。”

“再加上你旁边还坐着我这样像你女朋友的女人,就更不可能说些让你下不了台的话了,他最后不是说了那句话吗?”

“说了什么?”

“他说你父亲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啊!”

“的确……”

要是这么一想,这个为津确实是一个通情达理、通晓世情的老人。

来到大道上后,两人刻意分别绕道,先后回到了公司。他们现在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快下班的时候,小川和野村邀请省吾下班后一起去喝酒。他俩都是神户分公司的元老级职员,一直跟从东京调过来的员工合不来,因为东京总公司那边的人就像干部预备队一样,升职什么的都比他们抢先一步,所以他们很嫉妒这些东京总公司的人。

分店长也经常告诫从东京调过来的员工,要跟当地的员工搞好关系,不要不合群。如果省吾冷淡地拒绝他俩的话,影响会非常不好。即便只是从处理好与同事之间的关系的角度来说,省吾就应该接受他们的邀请,更何况他身上还肩负着查找隐藏在公司里的那些对“月光”抛光剂原浆有所企图的商业间谍的任务。但是他实在是去不了——因为今晚已经跟三绘子有约。

“今晚吗?”省吾挠头故作为难状,“明天晚上怎么样呢?今晚我已经有约了。”

“哦,是这样啊,分店长要跟你谈公事吗?”小川带着半信半疑的表情问省吾。

“不是,是私人之间的约会。今晚我朋友要来我家,所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今晚就算了吧。”

“明天你们有空的话,我请客。”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们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虽然给人感觉不太好,但总算没有引起什么误会。

晚上,省吾第一次把三绘子请到了自己家里。

“虽说只是一居室,但还好带了个阳台,夏天的时候还可以在阳台上乘凉睡觉。”省吾打开了窗户。同一层的房间外面都有这样一个细长的阳台,这些阳台连在一起,中间用铁栅栏分开,宽度也就刚够一个成年人躺下。一只全身雪白的猫正躺在阳台上,见到他俩,“喵”地叫了一声。

“猫的话还能躺在那里睡会儿,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躺得下呢?”三绘子笑着说。

“我一般都是在外面吃饭,只是偶尔在家自己做饭吃。在家做饭最大的不便就是得收拾那些吃剩的饭菜,那时候就要轮到这猫帮我善后了。”

“我们开始谈正事儿吧!”三绘子关上了窗户。

虽然在这之前,省吾已经把要调查的事情原委详细告诉了三绘子,但今晚他打算再给三绘子看些相关的资料。对协助者是不能有任何隐瞒的。

首先是那本《邯郸之梦》。再就是哥哥从其他相关资料上摘抄下来的东西,并且对所有汉语部分加了日语解释。

有一小段是从白石秀夫写的《支那革命夜话》上摘抄的,上面这么写着:

……吴某于一九一零年十一月从上海前来日本领取筹集好的革命资金,孰料,负责运送资金的叶村康风私吞该笔钱财,且销声匿迹,给当时的中国革命平添巨大麻烦。跟叶村相处过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既年轻又谨慎、严守交往礼仪的人,然而,这样一个人竟也未能抵挡金钱的诱惑……

胡传举在《革命资金秘录》里,更加详细地描写了此事。翻译不是大哥的笔迹,大概是拜托他人做的。

……当时,因上海方面资金供给紧缺,就决定用在日本筹集的三万日元革命资金来缓解紧张局面。组织上最终决定派吴练海去日本取这笔钱。他的父亲是一个外汇商,本人又在日本留过学,所以他是执行这次任务的不二人选。十一月五日,他登上“启洋丸”号向日本进发。按最初计划,他将去东京找一个叫大宫虎城的人取这笔钱,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忽然接到电报,接头地点改到了神户。大宫虎城为了躲避反动派的追捕,突然改变了日程,把原本要在一个月后去东北地区、北海道地区游说的日程提前,紧急赶赴两地。临走之前,他把资金之事全权交给了神户的叶村康风。

不料,这个叶村却是个伪君子,他谎称钱款尚未汇来,往后拖延了一个月。因当时大宫对叶村非常信任,所有事情都与叶村直接联系,并让叶村转告前来取钱的人,所以,吴练海完全被蒙在鼓里,他当时也只能信任叶村康风这个人。

东京党支部对此事也毫不知情。因为,钱的问题最容易引起组织内讧,所以他们对钱能不干预就不干预。这也刚好让叶村康风钻了空子,成为他贪污成功的一大要因。

大宫在东北地区游说完毕,刚回到东京就收到了吴练海寄来的催他交钱的信。大宫这才觉察到大事不妙,急忙奔赴神户找叶村康风。然而,为时已晚,叶村已经提前一步逃之夭夭。

这个侵吞革命资金的卑鄙无耻的叛徒,从此以后就销声匿迹了……

三绘子非常认真地读完了这些资料。

省吾则在一旁吸烟,这些从哥哥那里拿来的资料,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看到三绘子已经把资料读完,他说:“实话跟你说吧,在父亲被冤枉这件事上,我不像哥哥那么坚定。”

他觉得必须让三绘子明白他在这件事上的真实想法。

三绘子已经完全投入到这件事上去了,如果调查结果确实是父亲贪污了那笔钱的话,三绘子可能比省吾还要失望,他不想让三绘子失望。

“你说什么呢?那个为津爷爷不是说你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吗?这里也写着你父亲非常地谨慎、通情达理啊!”

“从小到大,我对他的印象除了‘死板’之外,没有别的。”

“这样的话,你就要对你父亲有信心。当时石崎轮船公司的那个经理不也称赞过你父亲耿直吗?”

“你是说父亲当时说的那句‘我来应聘的原因不是因为喜欢轮船,而是想住在神户’?”

“对啊,说得多么洒脱,感觉很浪漫啊!”

“在我的记忆里,浪漫这个词儿跟我父亲是毫无关联的。仔细想想的话,还真是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像个浪子一样忽然飘到神户,难道他真是早就计划好,冲着那笔钱来的?”

“你真过分,居然那样说自己的父亲!”

“可是,必须冷静客观地考虑这件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非常有可能得出让人失望的结果,我不想看到你一脸失望的表情。”

“所以,你就想先给我打好预防针?但我坚信你父亲绝对不是冲着那笔钱才来神户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这里写得很清楚啊!他们最初约好的接头地点并不是神户,而是东京——你看,在这里写着……在吴练海登船前一天,也就是十一月四日那天,他们忽然接到电报说地点改到神户了。”

“对啊,也就是说父亲根本不是因为提前知道那笔钱要在神户交易才来神户的,那父亲是什么时候来神户的呢?”

“肯定还没到夏天,为津不是说过,他们是在八月非常热的一天面试你父亲的。”

“也就是说,父亲在事情发生三个月之前就来到神户了——那他当时是为了什么来神户的?也不像是冲着那份工作来的,我觉得他倒像是漫无目的地来到神户,刚好看到那个招聘启事就去石崎轮船公司应聘了……”

第二天下班后,省吾依约跟小川和野村喝酒去了。

省吾是个非常喜欢喝酒的人,但也要看跟谁喝,小川和野村不是那种能让他喝尽兴的人。他们去的是三宫一带的一个小酒吧。老板娘一副长脸,看起来倒是很年轻,不过服务态度不大好,只顾着自己闲聊,毫不顾虑客人的感受。

饮下一杯酒后,小川变得精神了很多,而野村却沮丧地苦着脸。平时他嘴角上就一直带着自卑的笑容,喝了酒后他自己都觉得那张脸恶心,所以酒一下肚,自卑的笑容就变成了一张苦瓜脸。

“野村君,你今天看起来非常郁闷啊!”老板娘对野村说。野村没有理会老板娘,还是用一副令人揪心的眼神盯着酒杯。

小川这时候却来劲儿了。他对省吾说:“叶村君,我们俩可是樱花商事神户分公司的元老。你们来之前,我们在公司除了固定工资外还能拿点外快,你们这些东京的来了以后,局面就被搅乱了——当然,并不是说东京调过来的人都不好,叶村君你就是个例外——可是自从你们来了以后,就连分店长对我们的态度也变了,尤其是在‘月光’这个产品的开发上,就好像在防着我们一样,对我们完全保密。”

这是酒馆里上班族们的典型牢骚方式,其模式大都是先阐述自己对公司是多么鞠躬尽瘁,忠心耿耿,接着便抱怨自己得到的报酬是多么微薄,与自己付出的劳动是多么不成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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