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
有人看到由数据的碎片堆砌成的表面,数据如冰块漂浮,一边被拼凑,一边在融化。有人借由数据,拼出关于世界的一幅图画。更少的人可以钻入图画背后,一步一步还原以接近真相。只是,永远到达不了真相。
Ming Gong Marketing Textbook
1.一条虫
它终于收拾好,十平米左右,匿在家的一角。
斜靠在门边,看它,如同看自己与这世界的关系。
而此刻这世界恍然无知,凌晨三点的白色,正覆盖着整座城市。白得像初生,像幻想,像包含所有。这时候,想必全城没几个人醒着吧。
不错,天气预报说得真是一点也不错,全北京城正飘着手掌大的雪片,整个世界静得可以听见每片雪花落地的轰响。
在有那么一两秒的妄想中,眼前的它,又不止十平米那么小,甚至能成为另一个世界。想为它起个名字,于是小心地找。踮起脚,左顾右盼,闭眼躲闪,避开脑中有些词,翻找那些让呼吸顺畅的词,想起了久违的这个,赤子之心。
这是最初的一晚。
这是最初倚在房门的斜姿,蜷于半空,航拍自己与这世界的关系:子集与全集的关系?
这是最初打量“赤子之心”的眼神:
——墙清癯,白色,灯光微暗起了薄雾,一排亲手组装的书架,也是白色,上面堆着试图跨越各领域的书,水族馆一样丰腴,但也没有明确的去处。目光掠过刚翻过的那一本,新鲜的体息还在,它叫《利玛窦的记忆之宫》。
人人可以造一座“记忆之宫”。佩服那个叫利玛窦的,四百年前对中国人这么说。
其实,意大利人利玛窦说的是一种记忆法:最宏伟的记忆之宫,数百幢建筑物组成,风格各异,但大家还是量力而行,也可动手去建一些素朴无华的宫殿,一座寺院,一组官衙……甚至更小,寺院的一个祭坛。
明弓自己呢,则是动手去建造一小间“赤子之心”。选灯时,不要照得房间雪亮,留点幽暗。得有书架,书架上要杂,要美味。打开那些封皮,钻进一个隧道,渐渐生出翅膀,飞往金黄色星辰闪耀的远方。对这十平米的布置,选得最仔细的是门槛。一米二长的一道门槛。不同于全城所有公寓里的门槛,它有二十厘米的高度。需要有意抬脚,才能跨入那房间。
选得最仔细,不是花了远远超出预算的钱,也不是门槛的材料和造型有多讲究。是花了最多的心思,以至这心思牵带出不少古老的东西,包括那太久远的童年。明弓为此回了一趟老家,在家人们不解的目光中,回到萧败的祖宅,把童年那一道木制门槛扛回北京。所谓家人们,其实呢,真正清醒着的只有一位。
一颗赤子之心。
一座记忆之宫。
听上去都是有些质感的词,在其核心和外围,皆闪着一圈幻想的光芒。
“听起来很玄吗?其实不难。”四百年前,利玛窦对中国人说。
你们,不妨用这几种办法来选择记忆场所:
一是来源于现实里曾见过或住过的场所。
二是凭想象完全虚构。
三是一半真实一半想象的场所,一幢熟悉的房子,设想在它后墙上开一扇门,凿开一条隧道……
选择完记忆场所之后,下一步是把每一件希望记住的东西,赋予一个形象,分派一个场所,借记忆之法在脑中重现。这,就是记忆法。
在凌晨三点,在新建的“赤子之心”里,明弓觉得利玛窦就像遥远年代的父亲。只是再过几个小时后,赤子之心、记忆之宫……这些词将会遁形,她将洗脸,她会整好衣领,她拿上手机和地铁票,她拎着笔记本,面对袭来的另外那些词,面对一个格子间。
她将从人贴人的地铁大狱,从成千上万的大军中杀出一条钻出地面的路,阳光迎面猛地晃闪过来。她穿过层高显贵的写字楼大堂,侧身挤入电梯,盯着暗红光闪烁的楼层号,走向格子间。
像小学时的田字抄,格子如出一辙,面积两三平米。格子间里的人,面前一台电脑,屏幕赤白。桌上一盆吊兰,吸着装修后的不良空气,从心枯起。几根竹子插在玻璃瓶中,枝头蹿出来的嫩绿,至少算是一缕励志气息。左首手机,右手握鼠标,再右首是电话。眼睛死盯屏幕,时不时邮件、电话穿插进来,有的掀起小小涟漪,有的搅起波澜,进而激起薄嗔、愤懑、搏杀之心。
——不是吗,总有一天,对大多数人来说,“长大”就是等于找个格子间,为稻粱谋。如此越过中年,渐渐坐扁。心尖蜕下皮屑散落一地。
会想起在芬芳的无知中追赶小学操场上一只总也到不了手的蝴蝶吗?你那时头扬起望着天总觉得有无穷多的可能。
会想起十几岁时与他,或是与她擦身一隙间蹿起的委身欲望吗?熊熊大火托起千百年间所有可以拿来比证的诗篇。
会想起七月炎夏爬上北京西郊东灵山每天跟着老师辨认天地间种种植物涌起的凌云大志吗?你以为是扁鹊华佗张仲景还是达尔文呢。
——天,我究竟到这里来做什么?又为什么,和这么一群人日日贴面?最初的明弓,每天都在问。
这么一群人是谁?比如邻座格子间,明弓的八〇后搭档。他那姿势,像一匹凌空越栏的骏马,四蹄随时准备甩开周围同行,意欲矫捷扑向“成功”。明弓呢,一路念书加做科研至今的三十岁高龄,趴在写字间的姿势,像一只乌龟,虽有着长命百岁的典型特点,可是外表木讷,动作迟缓,语言笨拙,脑筋基本还停留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分子克隆实验指南》。
这是两本书。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唯意志哲学重要的一本,凝结他毕生精华,也是最复杂、争议最多、最难懂的一本。放在外企打工的上下文里,没一处管用,甚至比这更甚——全是反作用。
冷泉港,全世界分子生物学者神往之地。一九八二年,《分子克隆实验指南》这部,诞生在美国冷泉港实验室出版社。之后二十余年,成为指导生命科学前沿科研工作的“《圣经》”。中国、美国、法国……哪一家分子生物学实验室的桌上没这本书?无数只手,将它翻烂,直至翻出可以发表的论文。
——错时,错地,错人。一双鬼魅之手抹过,渐渐模糊不清的面目。最初的明弓每天感慨。
“回国?那就扔了那本冷泉港。你这样的,待不了国企,开不了公司,就剩一条,去外企当白领,”费城上好社区一栋别墅的后院里,吃着葡萄乘凉,别墅男主人说,“不过,小心一桩,办公室政治。”
政治?明弓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串难听的呜噜声。从小到大,政治科目考试都不及格。那些事关“采分点”的词,对明弓来说,都是想躲的词。
“但凡成百上千的人,堆在一起,为名为利,政治就少不了。外企也一样。”别墅男主人是曾经身边那人的同事,年轻时是全国级奥数选手,“有个office space的电影,扫扫盲。”这部格子间入门片,译成《上班一条虫》。明弓更喜欢另外一部,《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男主角在格子间上班找资料时,在办公室的文件柜后,意外发现了一条黑黢黢的通道,探身进去,发现是进入著名演员约翰·马尔科维奇心灵的入口,上班虫的日子陡然有趣起来……
最初,连写邮件这样的事,都气得茅小姐从十米开外一路训过来。惊起沿途一群人刷刷抬起头,从格子间的边缘往这边瞟。
什么都做不好,每天就只能消磨时间,喝水是其中之一。饮水机,也是国内办公室一景。刚上班时,窃窃问:这是?遭人笑话:哈,你,饮水机脑袋呀!全进水了?!最初,每天喝水八趟消磨时间,八杯水,不是有外貌碧蓝清韵的某化妆品也这么说。唯一留有往日痕迹的,是那盛水的杯子,像一只量杯,玻璃制成,有刻度,工工整整,一长横一短横,显示毫升数目。接水时,起身去离座位最远的那台饮水机,如此往返可消耗时间。回座一路,看这办公室,如同一把快刀切蛋糕后的效果,方方正正格子间,飘浮着一颗颗黑黑的脑袋,具体坐的是谁,反倒无甚区别,都是一个样,你你我我,在一个跻身全球五百强公司的汪洋大海中浮游。
茅小姐这么训的:咋整的!你这邮件,数一数,起码五百个字以上,都得用鼠标翻篇,一眼扫去,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懂不懂,你?是在和全国几百个销售代表沟通?简单,清晰,KISS原则,Keep it simple and stupid。记住,这是沟通的原则。
听到“沟通”,光亮和空气全然消失。
用力攥紧手中盛水的量杯,越攥紧越觉得手中的量杯模样古怪滑稽。杯子失神一顿,水洒出来,溅在裤子上。明弓想:如果此刻屋顶上方有一双俯视眼,自己一定笨拙。不出意外的一只龟的姿势。卡夫卡为什么要让那上班的家伙变成一只甲虫,怎么翻身都笨拙,最后一定要死死守住墙上那一幅穿皮大衣女士的画,甲虫那火热的肚子紧紧贴在那幅画的镜面玻璃上——至少,这张藏在身底下的画谁也不许搬走。就像自己此刻,一定要守住手中那只量杯。
“还有,最后加一句:让我们一起努力,赢得战役的成功!知道吗,鼓舞士气,对销售这样的沟通必不可少。重写。”
听到“战役”“鼓舞士气”“沟通”三个词,明弓吐了。量杯里的水,洒了一地,溅在茅小姐身上。
咋整的?!茅小姐皱眉头,扔下一句:像这样,过试用期真成问题。
啧,写邮件,要副总监教。邻座格子间八〇后骏马,端着水杯站起来。
量杯人一边吐一边想:沟通,销售,鼓舞士气,战役……很多词都不习惯,它们勾起的一连串生理反应,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自己:眼前这生活根本不适合自己。
2.四千字
是明弓自己下的诊断。用了十多年,对世间的常用词一一尝试之后,初步诊断为过敏性词语症。
为什么只学了生物,没去学医?是因为居然翻遍医学书、心理学书,没人定义过这困扰她的疾病。直到有一天,读到一位生物学家的比喻,如一串闪电照着她眉心劈来。生物学家将人类比作一名吉卜赛人,流浪他乡,宇宙对他所弹奏的音乐充耳不闻。于是她选了生物学。
第一次,是十岁时,一大家族人聚在那栋青瓦平房一起吃饭。除夕夜,鞭炮轰响,炸出点点火光。十岁的人,因为着凉有些感冒(后来学了生物才知道,有些病就是由病毒感染引发),头有些晕。但看着被照亮了的夜空,舒坦起来,喝了杯爷爷酿的米酒,脸开始热,进而滚烫。
如同水一样,滚烫后就会升腾。她更起劲地仰头,看那夜空,羡慕那可以炸出声照出亮的鞭炮,想象自己的一生也这么过。这么想时,自己腾空起来,高于那横在门口的二十公分高的门槛。眼前,也不只是红光。开始有黄的、绿的、金的光芒……
不小了,得有女孩样,得有规矩!
手中装酒的大杯,被人夺走。她手掌握空,嘭的一声坠落在地,磕出砖头地面的烦闷声。眼前光芒尽数消失。像从快意世界被人逮捕,扔进另一只笼子。比这更甚,她浑身揪紧,如一只入瓮的鸟,憋喘大汗,四周紧闭。也就是,连光亮和空气都全然消失了。嗓子里像有条蚯蚓,进而想吐。
十岁的她并不知道妈妈说这话时,可能是在对另一个从前的自己发怒。十岁的她知道的是,自己不喜欢“规矩”这个词。
但喜欢不喜欢一个词,其实并没得商量。在世上待的日子多了,就越来越明白。别人说了,你就得听。如果大家都在说,就更得忍。哪怕浑身揪紧,憋喘大汗,光亮和空气全然消失……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何况环顾四周,别人安之若素。
就这么生生地把自己在这个世界孤立起来了。明弓感觉自己其实是个孤儿,虽然那时父母都在。
只是总还有一条路。逃。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报大学时,逃开“商业”,逃开“计算机”,以上两者都是她的过敏词。她选了生物学,心想,它也许事关世界之根本,学了它,体会人只是世界中万万分之一,宇宙对人弹奏的音乐充耳不闻。等念到不能再念的博士,没别的路,只能逃开接下来摊放于眼前的“集体”生活,逃开那人那一句“承诺”。去了美国费城,面对老鼠或是基因,搞个人主义。
出国前,找了个黑夜,雷雨刚过,大乱后恢复大静。趁着巡逻校卫队不注意,把过去八年间的那些生物学书全扔了,扔进北大未名湖里。没勇气像老舍或者王国维那样投湖,那就用生物学书代替吧。为免弄出声响,一本一本往湖里扔,激起的水声在黑夜中温柔,像一双抚过离别之脸的关节嶙峋的手。扔到最后那本厚厚的《分子克隆实验指南》时,月亮移出云层,水中映出过去和未来,无甚内容。想到曾经有两双手一起翻过这本厚书,她把它捧到胸前,雷雨再现,眼泪打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