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以为她出来时他还会站在那儿呢,可是他已经回去弄电脑了。她衣服穿得好像要上镇子里似的——她希望,如果他们出去一趟,去自助洗衣店,并且在卡布奇诺店外带两杯咖啡,他们说话的方式会有所变化,说不定气氛会变得和缓一些。她快步走进起居室,用胳臂从后面把他抱住。可是她刚这样做心里就涌起了一股忧伤的情绪——必定是冲澡的水太热,才使得她眼泪汪汪的——她伏在他的背上,垮了似的尽情哭了起来。
他双手离开了键盘,但是仍然坐着没动。
“别这样对我发火嘛。”她说。
“我没有发火。我只不过是讨厌你那个样子,就是这样。”
“我是因为你发火了才这样的。”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怎么样了。你弄得我气儿都透不过来了。去做晚饭吧。”
其实这正是她开始要做的事。都这么晚了,那些五点钟该来的练马术的人显然是不会来了。她取出土豆,开始削皮,可是她的泪水不断涌出来,使得她没法看清手里的活。她用张纸巾擦了擦脸,又撕了张新的带在身边,跑到雨中去。她没有进马厩,因为没有了弗洛拉那儿好不凄凉。她沿着小道回到小树林。马们在另外的一片地里。它们都凑到围栏边上来看着她。唯独丽姬没有,它跳跃着,喷了喷鼻子,好像明白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事情开始于他们读到讣告——贾米森先生的讣告之后。那是登在本地报纸上的,后来“晚间新闻”里又登出了他的相片。此前的整整一年里,他们对这对夫妻的了解仅限于,他们是邻居,不怎么爱搭理别人。太太在四十英里之外的一所大学里教植物学,因此得在路上花掉许多时间。先生呢,则是一位诗人。
大家所知道的也无非就是这些。可是那位先生却忙于干许多别的事情。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而且还是一个老人——没准比他太太要大上二十岁——他算得上是皮实和活跃的了。他自己动手改进了他住地的排水系统,清理了涵洞阴沟,并且砌上了石块。他开辟出了一个菜园,种上东西,围上篱笆,还在树林里开出小道,监督房屋的修缮。
他们的房屋是他多年前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自己盖起来的,那是座三角形的怪里怪气的东西,是在一座旧农舍的基础上翻修成的。干活的是些被大伙称作嬉皮士的人——虽然贾米森先生即使就当时来说,年纪也肯定是大了点儿,没法再这么称呼了,跟贾米森太太相比他得算是老一辈的人了。人们传说嬉皮士们在森林里种植大麻,并出售它们,把钱存在封住口的玻璃缸里,埋在这块地的什么地方。克拉克听镇上因办事而认识的人这么说过。可是他说这些事全是扯淡。
“要真有,早就会有人去想法子把财宝挖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吗?总有人会变着法子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供出埋宝地点的。”
在读到讣告时,卡拉和克拉克才第一次知道,利昂·贾米森在去世前五年曾得到过一笔为数不算小的奖金。是一项诗歌奖。倒从来没听人提起过这件事嘛。好像大家宁愿相信用玻璃缸埋入土里的毒品财宝之类的事情,而不肯相信光靠写诗就能够赚到钱。
出了这件事之后不久,克拉克就说:“我们是应该让他付出代价的。”
卡拉立刻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了,但是她以为他这么说不过是在开玩笑。
“现在也迟了,”她说,“人都死了,还怎么让他出钱呢。”
“他是不可能了。可是还有那个女的呢。”
“她也上希腊去了呀。”
“她不会一辈子不回来的吧。”
“再说她当初也不知情。”卡拉态度更加慎重了。
“我并没有说她当初知道。”
“她跟这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们会有办法的。”
卡拉说:“不行。不行。”
克拉克自顾自往下说,就当她什么都没说。
“我们可以说我们要起诉了。这一招总是能让人乖乖地出钱的。”
“这你怎么做得到呢?你总不能起诉一个死人吧。”
“威胁要登报。大名鼎鼎的诗人哪。报界最吃这一套了。我们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威胁,还怕她不服软吗?”
“你这是在异想天开,”卡拉说,“完全是在开玩笑。”
“不,”克拉克说,“真的,我没在开玩笑。”
卡拉说她不想再谈这件事了,他说,那好吧。
可是他们第二天又谈到这件事了,而且第三天第四天也都谈了。他有时也会认为这样的想法不切实际,甚至还有可能触犯法律。但他谈得越来越起劲,然后接下去——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突然不提了。如果雨不下了,如果这年的夏天跟往年的一样正常,他说不定就会像对待许多别的事情一样将它置诸脑后了。可是好天气没有出现,上个月里他喋喋不休地谈论这个计划,好像那是一点儿漏洞都没有的,完全可行,问题仅仅在于开多少价而已。要价太小,那个女的就会不把它当回事,觉得他们无非是在虚张声势。开价太大呢,说不定会逼得她奋起反抗,态度会变得很顽强的。
卡拉已经不说那是一个玩笑了。相反,她告诉他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她说首先,大家都认为诗人嘛都是那样的,因此没人会花钱去遮遮掩掩。
他说只要做得好必定能奏效。卡拉要装作精神彻底垮了似的去向贾米森太太说出全部情况。接着便由克拉克登场,好像他刚刚发现此事,大为震惊。他显得怒不可遏,发誓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告。他要让贾米森太太自己先提钱的事。
“你受到了伤害。你受到骚扰和侮辱,也就是我受到了伤害和侮辱,因为你是我老婆。这是个有关尊严的问题。”
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教导她,她试着转移话题,可是他紧紧咬住不放。
“有戏,”他说,“真的大有希望。”
这一切都源自她对他说过的一些事,这些事,她是既无法收回也不可能否认的了。
有时候他像是对我感兴趣?
那老家伙?
有时候他乘她不在的时候把我叫进房间?
是的。
在她外出购物而护士也不在那里的时候?
这完全是她的突发奇想,可是却立即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
那么你当时是怎么做的?你进他房间了吗?
她做出羞怯的样子。
有时候。
他叫你进他房间。然后呢?卡拉?后来又怎样?
我进去看看他需要什么。
那他需要什么呢?
这样的一问一答都是用耳语悄声说的,即使没人在偷听,即使是他们在床上如痴似醉的那一刻。这是卧室里的闺中腻语,所有的细节都很重要,而且每次都要添油加醋,同时配合以很起作用的延宕、羞怯和咯咯痴笑,下流,真下流。而且想说这些并感到有趣的不单是他,她自己也会感到兴奋。她急切地想讨他喜欢并刺激他,同时也使自己兴奋起来。还真是天从人愿,每回都会起作用。
这事在她头脑的一个角落里还真是有点儿影子,她见到过那个好色的老头子,以及他在床单下挺起的那话儿,都长年卧床不起了,话都几乎说不了了,但是做手势表达意思倒还很灵活。他表示出自己的欲望,想用手指捅捅她勾她过来顺从自己,配合他做些亲热的动作。(她的拒绝自然是无须说的,可是说来也奇怪,这倒反而使克拉克稍稍有点失望。)
但是她脑子里时不时会出现另外一幅图景,那是她必须要压制下去的,否则便会使一切都变得没有味道了。她会想到那个真实的、模糊不清的、床单围裹着的病人身体,在从医院租来的那张床上受着药物的折磨,一天比一天萎缩。其实她只瞥到过几次,那是当贾米森太太或是来值班的护士忘了关门的时候。她离他从未比这更靠近一些。
事实上她还真的很不想去贾米森家,可是她需要那份工钱,而且她很可怜贾米森太太,那女人当时像是中了邪头脑不清似的,又像是在梦游。有几回,卡拉为了让气氛松弛些,曾豁出去做出某种的确很愚蠢可笑的举止——当初次来学骑马的人因为笨拙和惊慌显得垂头丧气的时候她经常会这样表现。在克拉克情绪不对头的时候她也常常试着这样做。可是这一招现在不灵了,不过,说说贾米森先生的事儿倒真的是屡试不爽呢。
小道上布满了水坑,路两旁是蘸饱了水的高高的草,还有新近开了花的野胡萝卜,这些全都是躲不开的。可是空气够暖和,所以她倒不觉得冷。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大概是因为有她自己的汗,或是从脸上流下来的泪水,还有正下着的毛毛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泪倒是不流了。可是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鼻子的——纸巾全湿透了——她只好弯下身子往水坑里使劲地擤了擤鼻子。
她抬起头,使劲吹出了一个拖长的、带颤音的口哨,那是她还有克拉克召唤弗洛拉的声音。她等了几分钟,接着便叫唤弗洛拉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吹口哨、喊名字,吹口哨、喊名字。
没有弗洛拉的回应。
相比起来,如果与她跟贾米森太太的烦心事相比,以及跟克拉克之间时断时续的龃龉相比,弗洛拉丢失的痛苦还算是比较轻松的呢。即使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至少,弗洛拉的离去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事情。
此刻,西尔维亚除了打开窗户通通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还有,就是想想还有多少时候自己能见到卡拉,她沮丧地——而不是异常惊讶地——发现,她竟急切地想见到她。
所有跟治病有关的设备全都搬走了。过去是西尔维亚和她丈夫的卧室后来又成了他的死前病室的房间早就经过扫除与清理,仿佛什么事儿都未曾在这里发生过似的。在上火葬场之后去希腊之前那乱糟糟的短短几天里,卡拉来帮忙做所有的事情。利昂穿过的每一件衣服——有些他根本都没有穿过,还有他的姐妹送的从未开过封的礼物,全都堆在汽车的后座上拉到廉价二手货铺子去了。他吃的药、剃须用品、一罐罐没有打开的尽力想延续他生命的营养饮品、一箱箱有段时间他吃得挺多的芝麻脆饼、一个个盛满能缓解他背部疼痛的药水的塑料瓶、他病床上铺过的羊皮褥子——所有这一切,全都塞进了大塑料口袋,准备扔到垃圾站去,对此,卡拉没有表示过一点点的疑问。她从未说过,“没准还有人会觉得有用”,或是指出,那一箱箱的罐头食品都是未启封的。西尔维亚说:“我真希望用不着我来把它们拉到镇上去。我但愿能把它们全都塞进焚化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即使在这时候,卡拉都没有显示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她们清洗了炉灶,把碗柜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并揩拭了墙壁和窗户。西尔维亚花了一天的时间,坐在起居间里,把她收到的所有吊唁信都浏览了一遍。(家里倒没有积存的文稿和笔记需要处理,如一般的作家会留下的那样,也没有未完成的作品或是原始手稿。几个月以前他就告诉过她,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房子倾斜的南墙是由大扇窗户组成的,西尔维亚抬起眼光,感到很惊讶,因为阳光流水般地倾泻而下——或者不如说,她是惊讶于见到了卡拉的身影,光着腿,光着胳膊,站在梯子的顶端,坚毅的面容被一圈蒲公英般的短鬈发围着(头发太短了所以扎不成辫子)。卡拉正在精力充沛地喷着水擦着玻璃,当她见到西尔维亚在看她时,便停下活儿,将手臂大大地张开,就像贴在那儿的一个十字架,并且还做出了一个滴水檐怪石兽似的鬼脸。两人都笑了起来。西尔维亚直觉得这阵大笑像股嬉闹的溪流,贯穿了她的全身。卡拉重新开始清洗,她也接着读信。她已经决定,所有这些仁爱的语言——赞颂式的或是深表遗憾的词句,不管它们是真心诚意的也好敷衍了事的也好——都是可以和羊皮褥子与苏打饼干一样,走向同样的归宿的。
在听到卡拉放下梯子,听到靴子走在阳台上的声音之后,她突然感到害羞起来了。她坐在原处,低垂着头,这时卡拉进入房间从她身后经过,到厨房去以便将水桶和抹布放到水池子底下去。卡拉干活几乎从来不休息,动作迅速得像只鸟雀似的,可是她倒还来得及在西尔维亚弯下的头顶心吻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自顾自吹她的口哨去了。
自此以后,这一吻就一直留在西尔维亚的心里了。其实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它表示的是快活起来吧,或者是活儿快干完了。这表示她们是好朋友,一起经历过许多苦难。或者仅仅表示太阳出来了。或是卡拉在想,自己快要回家,回到她的马儿中间去了。不过,在西尔维亚眼里,这就是一朵艳丽的花朵,它的花瓣在她的内心乱哄哄热辣辣地张开着,就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来潮。
时不时,她教的植物学班上会有个挺特别的女生,其聪明勤奋、表现得很幼稚的自我中心甚至是对自然世界的真诚热爱,会使她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这样的女孩子会很崇敬地簇拥在她的周围,渴望着她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无法设想的亲密,她们很快就会使她心烦意乱。
卡拉与她们毫无共同之处。一定要说她像西尔维亚生活中的什么人的话,那就是她中学时结识的某几个女生了——她们聪明,可又不是聪明得过了头,她们是天生的运动员,却并不计较名次,乐乐和和却不喧闹烦人,连快活都是快活得自自然然的。
“我住的地方,是个小村庄,和我的两个老朋友住在一起,那真是个非常小的三家村,很难得才会有几辆旅游大巴在那里停上片刻,像是迷了路似的。旅客们下了车,东张西望,都弄糊涂了,因为这算是什么名胜古迹呀,连个把值得一买的东西都没有。”
西尔维亚是在讲希腊的事。卡拉坐在离她几英尺的地方。这个长胳膊长腿、老安定不下来、让人目眩的女子终于坐下来了,在这个曾经充满了对她的想法的房间里。她淡淡地笑着,漫不经心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