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最初那几天呢,”西尔维亚说,“最初那几天,我也很有些困惑。天气是那么热。不过说那边光照好倒是一点儿不假。那真是棒极了。接下来我便考虑有什么事情可以做,那边的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无非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件事儿。顺着路走上半英里去买些油,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半英里去买你需要的面包和酒,一上午就过去了,然后你在树荫下随便吃几口午饭,饭后天太热,你什么都不能干,只得关上百叶窗躺在床上,或是看看书。起先你还看书,再后来你连书都不想看了。念书又为了什么呢?时间再晚一些你就会注意到影子变得长些了,于是你爬起来,去游游泳。”
“哦,”她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哦,我还真的忘了。”
她跳起身,去拿她带来的礼物。其实她压根儿没忘记。她不想一下子就交给卡拉,而是想在时机更自然一些的时候拿出来,在她说到——她事先想到的是,不妨在提到大海和游泳的时候再做这件事,并且要说——正如她此刻在说的这样:“提到游泳使我想起了这东西,因为这是一件缩小的复制品,你知道吧,是他们在海底发现的一匹马的复制品。是青铜铸的。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们打捞了上来。据说是公元前二世纪的作品。”
方才卡拉一进来看看有什么活要干的时候,西尔维亚说:“哦,先坐坐吧。我回来后还没有人可以一块儿说说话呢。你坐呀。”卡拉便在一把椅子的边上坐了下来,叉着双腿,两手放在双膝之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要显得不那么缺乏礼貌似的,她问道:“希腊好不好?”
现在西尔维亚站立着,青铜马仍然由薄纸包裹着,她还没有完全拆开呢。
“据说想表现的是一匹赛马,”西尔维亚说,“在作最后的冲刺,全身都在使劲。上面那骑手,那个男孩,也是这样,你可以看出来他是怎样驱策着马儿尽力往前冲的。”
她没有提起当初看到这男孩使她想到了卡拉,到现在她也无法解释清楚。这男孩只有十岁、十一岁。也许是必须拉紧缰绳的那只手臂的力度与优美,或是他稚气十足的额头上的皱纹,他的专注与单纯的努力,与卡拉春天擦大玻璃窗时的神情有点相像吧。她穿短裤时露出的两条强壮的腿、她宽阔的肩膀、她在玻璃上的大动作,然后是她在玻璃前摊开身子的那个开玩笑的姿态,总会诱发或是迫使西尔维亚大笑不止。
“看得出就是那样的,”卡拉说,此刻她正在细细审视这座绿莹莹的小铜像,“实在太感谢了。”
“这没什么。咱们喝咖啡吧,好吗?我刚煮了一些。希腊的咖啡太浓了,比我喝惯的浓多了,不过面包烤得让人叫绝。还有熟无花果,那真是人间美食。请再坐几分钟吧。你应该帮助我摆脱旧的状态。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日子过得还好吧?”
“几乎一直都在下雨。”
“这我能看出来。我看得出是这样的。”西尔维亚从大房间用作厨房的那个角落里喊道。在倒咖啡时,她决定不提她带来的另一件礼品了。那没让她花一个钱(买那匹马花了多少钱这姑娘肯定是想象不出来的),仅仅是她在路边捡的一块粉白相间的小石子。
“这是要送给卡拉的,”她当时对走在身边的朋友梅姬说,“我知道这样做挺傻。不过我希望她能拥有这片土地的一小块。”
她已经向梅姬、索洛雅和在那边结识的其他朋友提起过卡拉了,告诉她们,这个姑娘的存在对于自己来说意义越来越重要了,她们之间似乎已经出现了一种难以说清的联系,在春天那段可怕的日子里她对自己是起了多么大的抚慰作用。
“就单单是能见到家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此健康、充满青春活力的一个人,这就很不一样了。”
梅姬和索洛雅都善意地笑了,但是那里面隐含着一层令人不快的意思。
“总是会出现一个年轻姑娘的。”索洛雅说,还用那两条肥胖的胳膊伸了个懒腰。接着梅姬又说了:“我们不定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的事的。迷恋上了一个年轻姑娘。”
西尔维亚倒让那个陈腐的说法——迷恋——弄得很不愉快。
“也许是因为利昂和我没生过孩子吧,”她说,“是挺傻的。那是一种移位的母爱。”
她那两位朋友同时说起话来,表达的方式不完全相同但意思都是一样的,认为那虽然有些傻,但是毕竟还是一种爱嘛。
可是今天,这个姑娘却与西尔维亚记忆中的卡拉完全不一样了,根本不是在她游历希腊时一直伴随着她的那个安详、聪慧的精灵,那个无忧无虑、慷慨大度的年轻人了。
她对西尔维亚所送的礼物几乎一点都不感兴趣。在伸手去取她的那杯咖啡时也是板着一副阴沉的脸。
“那边有一种动物我想你一定是非常喜欢的,”西尔维亚兴致勃勃地说,“山羊。它们个头很小,即使长大了也是小小巧巧的。有的身上有花斑,有的是纯白的,当它们在岩石上蹦蹦跳跳的时候,那简直就像是当地的精灵了。”她有点做作地笑着说,简直都停不下来了,“倘若它们的角上挂有花环,我是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的。你那只小山羊怎么样了?我忘了它叫什么名字了。”
卡拉说:“叫弗洛拉。”
“对了,弗洛拉。”
“它不在了。”
“不在了?你把它卖啦?”
“它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
“哦,太可惜了。我觉得太可惜了。不过是不是还会有再回来的希望呢?”
没有回答。西尔维亚正对她的脸看过去,到目前为止西尔维亚还没有机会好好地看她的脸,只见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那张脸上污迹斑斑——显得脏兮兮的——看来她很痛苦,连脸都有点儿肿了。
她对西尔维亚的谛视丝毫没有躲闪。她抿紧双唇,闭住眼睛,前后晃动着身子,似乎是在无声地呜咽,接着,让人吃惊的是,她竟放声大哭起来了。她一会儿号哭,一会儿饮泣,大口大口地吸气,眼泪鼻涕都一起出来了,她开始慌慌张张地四下里寻找可以用来擦拭的东西,西尔维亚赶紧递给她大把大把的餐巾纸。
“先别着急,你是在这儿,在这儿,你没什么好害怕的。”她说,心想是不是将这姑娘揽入怀里会更好些。可是她一点都不希望这样做,这一来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的。这姑娘没准会察觉出西尔维亚其实并不想这样做,而是已经让自己的哭闹弄得很烦了。
卡拉在说着些什么,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几个字。
“太可怕了,”她说,“太可怕了。”
“不,不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们谁都想哭上一场的。那算不得什么,不用着急嘛。”
“这太可怕了。”
随着这个姑娘显示出自己苦恼的每一个时刻的过去,西尔维亚无法不感觉到她很普通,就跟出现在她西尔维亚办公室里的那些涕泗交流的女学生没有什么不同。有的女生来,是为了自己分数不够,不过那往往是策略性的,潦潦草草地抽噎两下就算了事。真正涕泗交流的并不多见,那应该是为了恋爱失败、父母吵翻甚至是为了不慎怀孕的烦心事。
“不是因为你的那只山羊吧,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
“你最好先喝上一杯水。”
她慢慢地转动着杯子让水凉下来,一面在盘算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等她端着水回来时卡拉已经逐渐安定下来了。
“好了。好了,”在卡拉把水大口大口地吞下去时,西尔维亚说道,“现在好些了吧?”
“好一些了。”
“不是因为山羊,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卡拉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的又是什么呢?
原来指的是她的丈夫。
他什么时候都冲着她发火。就像是心里有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说错的。跟他一起过真要把她逼疯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有时候又觉得是他疯了。
“他动粗吗,卡拉?”
不。他倒没有真的动手。可是他恨她。他瞧不起她。她一哭他火就更大了,但是她又忍不住要哭,因为他脾气这么乖戾。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说不定你还是考虑过该怎么办的吧。”西尔维亚说。
“出走吗?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早就这样做了。”卡拉又呜咽起来了,“只要可能,我会付出一切代价这么做的。可是不行啊。我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投奔。”
“嗯。你再想想。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西尔维亚尽心尽力地启发她,“你不是还有父母亲吗?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是在金斯敦长大的吗?你在那边没有家吗?”
她的父母亲后来搬到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去了。他们不喜欢卡拉。他们连她是死是活都不想知道。
那么兄弟姐妹呢?
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九岁。结婚了,住在多伦多。他对她也没有什么感情。他老婆更是狗眼看人低。
“你有没考虑过去妇女庇护所?”
“除非是给打得遍体鳞伤,否则那儿是不会收留的。反而会惹得一身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
西尔维亚淡淡地笑了笑。
“你现在倒还有心情去考虑生意的事?”
这让卡拉扑哧笑出声来。“我也真是的,”她说,“都整个儿变糊涂了。”
“听着,”西尔维亚说,“你听我说。要是你有路费,你想走吗?你打算去哪里?你又打算干什么呢?”
“我会去多伦多,”卡拉胸有成竹地说,“不过我根本不想去找我哥哥。我会在一家汽车旅馆或是这一类的地方待下来,去一个马术学校找份工作。”
“你觉得自己干得了?”
“遇到克拉克的那个夏天,我就是在一个马棚里干活的。我现在比那会儿更有经验了。经验丰富得多了。”
“听你口气,像是你早就有过这样的打算了。”西尔维亚沉吟着说。
卡拉说:“我这会儿真的已经考虑好了。”
“如果你真走得了,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现在。今天。就这一分钟。”
“你之所以不走仅仅是因为缺钱?”
卡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走就是因为这一点。”她说。
“那好,”西尔维亚说,“现在你好好听着。我建议你千万别去汽车旅馆。我想你应该乘大巴去多伦多,住到我的一个朋友家里去。她的名字是鲁思·斯泰尔斯。她有一座大房子,一个人独住,不会在乎家里来一个人住上一阵的。你可以先在那儿住,等找到工作后再搬出去。钱我可以接济你一些。多伦多左近学骑马的马棚是不会少的。”
“那是一定的。”
“那你觉得怎么样?要我打电话问问班车什么时候开吗?”
卡拉说好的。她在发抖。两手在大腿上来回搓动,脑袋从左到右大幅度地摆动着。
“我真的不敢相信,”她说,“钱我会还你的。我的意思是,要谢谢你。钱我会还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西尔维亚已经拿起电话了,在拨汽车站的号码。
“嘘,我在听时间呢。”她说。她听完后,把电话挂了,“我知道你是想走的。你同意去找鲁思吗?我会通知她的。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她挑剔地看了看卡拉的短裤和T恤,“你穿这样的衣服上路可不行。”
“可我不能回家取东西呀。”卡拉惊慌地说,“穿这衣服没事的。”
“大巴里开空调。你会冻着的。我的衣服中必定会有适合你穿的。我们俩个子不是差不太多吗?”
“你可比我苗条多了。”
“我以前也是胖过的。”
最后,她们选中了一件几乎是全新的褐色亚麻布夹克——西尔维亚一买回来就觉得犯了一个错误,那款式太惹眼了——以及一条剪裁考究的茶色裤子和一件奶油色的丝衬衣。卡拉脚上的那双帆布运动鞋和衣服不搭配,但是只能将就了,因为她的脚比西尔维亚的要大上两个码。
卡拉去冲了一个澡——早上她心烦意乱顾不上这件事——西尔维亚趁这段时间给鲁思打电话。鲁思这天晚上要出去参加一个会,不过她会把钥匙留在楼上房客那里,卡拉到了按那家的门铃就行了。
“不过她出了汽车站得打个出租车自己来。我寻思做这事她还是能行的吧?”
西尔维亚笑了,“她又不是只跛鸭[2],放心好了。她只不过是正好遇到了一些困难,人总免不了会这样的。”
“那就好。我指的是她离开的时候不曾受到什么伤害吧。”
“反正保证不是跛鸭。”西尔维亚说,想着卡拉试穿高级长裤和亚麻夹克时的样子。年轻人多么快就能从绝望中走出来呀,换一身打扮又会显得多么漂亮呀。
大巴来到本镇的时间是两点二十分。西尔维亚决定午饭简单些就吃煎蛋算了,她铺上一块深蓝色的桌布,取出水晶玻璃杯,并且打开了一瓶红酒。
“我想你也应该有点饿了,能吃下一些东西的吧。”她说,这时,卡拉走出来,穿了借来的衣服,显得又洁净又光鲜,她有着淡淡雀斑痕的皮肤因为刚冲过澡而显得有些泛红,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显得颜色更深了,松散着还没有扎起,可爱的鬈发此刻平贴在头上。她说她饿了,可是在她想把一满叉子煎蛋挑到嘴边时,她的手却抖得不行。
“我真不明白手怎么会抖成这样的,”她说,“我必定是太激动了。我从来都没想到事情真的做起来竟是这么简单。”
“事情太突然了,”西尔维亚说,“也许正因为这样才好像显得不真实。”
“但这确实是真的。现在每一件事情都显得特别真切。正如此刻之前,当我脑子里一片迷茫时,什么事儿都一片模糊一样。”
“也许是当你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情,当你真的下了决心之后,情况就会是这样的。或者是,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当你有一个朋友,”卡拉说,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潮红一直延伸到她的脑门上,“当你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的时候。我指的是像你这样的朋友。”她放下刀叉,用两只手僵僵地捧起酒杯,“为一位真正的朋友干了这一杯,”她说,有点不太自然,“我也许连抿一小口都是不应该的,不过我要干了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