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的脾气是很难捉摸透的,”克拉克说,“它们看着挺温顺,其实不真是那样。特别是在长大之后。”
“它长成了吗?看上去还挺小的。”
“它长足时也就这样了。”
他们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只羊,好像是希望它能让他们找出更多的话题似的。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从这一刻起他们变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西尔维亚仿佛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个对此感到不无遗憾的阴影。
他倒是明确地表示出来了。他说:“时间太晚了。”
“我想也是。”西尔维亚说,就像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客人来访似的。
“那好吧,弗洛拉。咱们该回家了。”
“以后需要帮工我会另作安排的,”她说,“目前大概也不会有需要了。”她又几乎是带着笑意地加了一句,“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行,”他说,“你还是进去吧。会着凉的。”
“一般人都认为夜雾对人的身体有害。”
“我倒没听说过。”
“那就祝你晚安了,”她说,“晚安,弗洛拉。”
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对不起,我去接一下。”
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祝你晚安。”
电话的那头是鲁思。
“对了,”西尔维亚说,“计划又有了改变。”
她没有睡,在想着那只小山羊,它从雾里出现的样子让她觉得越来越神奇。她甚至在猜想会不会利昂跟此事有点什么关系。如果她是个诗人,一定会写一首这方面内容的诗。不过她的经验告诉她,凡是她认为值得一写的题材利昂总会感到一点点意思都没有的。
卡拉没有听到克拉克出去,可是他回来时她醒了。他告诉她,自己方才是去马厩周围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
“刚才有辆汽车从路上开过,我不知道是来干吗的。不出去看一下不放心,没法再睡了。”
“没事儿吧?”
“倒看不出什么来。”
“我既然起来了,”他接着说,“就想不如往路那头走一次吧。我把衣服送回去了。”
卡拉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没有叫醒她吧?”
“她醒了。不过没事儿。我们谈了几句。”
“哦。”
“没什么事儿。”
“你一点儿没提那回事吧,是吗?”
“我没提。”
“其实那都是胡编的。真的就是胡编的。你一定得相信我。那根本就是瞎说一气的。”
“知道了。”
“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就是了。”
“全都是我编出来的。”
“知道了。”
他上了床。
“你的脚好冷,”她说,“像是打湿了嘛。”
“露水很重。”
“过来点,”他又说,“我读到你的字条时,就像五脏六腑一下子全给掏空了。真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会觉得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晴朗的天气一直持续着。在街道上,在店铺中,在邮局里,人们打招呼时都要说夏天总算是来了。牧场上的草,甚至是被打蔫了的可怜巴巴的庄稼,都昂起了头。水坑变干了,湿土变成了尘埃。暖风轻轻吹起,人人又都手痒痒想干点儿什么了。电话不断响起。都是来打听骑行出游和上马术课的事儿的。大家又对夏令营感兴趣了,纷纷取消了参观博物馆的计划。一辆辆小面包车开来,满载着精力充沛的孩子。不再盖毛毯的马匹沿着栅栏轻快地跑着。
克拉克以合适的价钱买到了足够多修补屋顶的材料。在“逃离日”(他们这样称呼卡拉大巴之行的那一天)之后的那一天,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安装好了环形跑道的屋顶。
一连几天,他们分头去干自己的活儿时,两人都会挥手作别。遇到正好挨近他时,要是边上没人,她便会隔着他薄薄的夏季衬衫,吻吻他的肩膀。
“要是你还想从我身边跑开,瞧我不抽烂你周身的皮肤。”他对她说。而她就会说:“你舍得吗?”
“什么?”
“抽烂我全身的皮肤呀?”
“那是当然。”他现在精神头很高,就像她刚认识他时那样让人难以抗拒。
到处都是鸟儿。天蒙蒙亮就唱上了的红翅乌鸫、知更,还有一对鸽子。此外还有成群结队的乌鸦、从湖上出来巡游的水鸥,以及栖蹲在半英里外那棵枯死的橡树枝干上的大秃鹫。一开始,它们只是蹲在枝子上,晾干自己厚实的羽翼,偶尔才腾起身子试飞一下,转上几个圈子,接着又安顿下来,好让阳光和温暖的气流再把自己弄得舒服些。再过上一两天,等它们恢复过来了,便会往高空飞去,盘旋,再落到地面,消失在树林里,只是在需要休息时才回到熟悉的枯树上来。
丽姬的女主人乔依·塔克又出现了,皮肤晒黑了,脾气也变好了。她让这儿的雨弄得心烦意乱,便去度假,去落基山脉徒步旅行。现在回来了。
“时间掐得真准呀。”克拉克说。他跟乔依·塔克很快又说说笑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丽姬看上去状态不错嘛,”她说,“可是她的小朋友呢?叫什么名儿来着——是弗洛拉吧?”
“丢了,”克拉克说,“说不定进了落基山脉了。”
“那边野山羊可真不少。犄角什么模样的都有。”
“我也听说过。”
有三四天他们一直很忙所以没有上路边去看信箱。等卡拉有空去打开时,发现有张交电话费的通知单,还有广告,说如果他们订阅某种杂志便有机会获得一百万元,另外信箱里还有贾米森太太的一封信。
我亲爱的卡拉:
我一直在想不久前那几天里所发生过的(相当有戏剧性的)事情,我发现自己经常在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对你说话,因为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我想我必须和你谈谈,即使是——通过写一封信,现在这是我所能采取的最佳方式了。不过你不用发愁——你不一定非得回信的。
贾米森太太接着说,她恐怕是对卡拉的事情管得太多了,误认为卡拉的幸福与自由是二而一的一回事了。她所关心的不过是卡拉的幸福,现在她明白,她——也就是卡拉——必定在夫妻关系上也是能够得到幸福的。她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没准卡拉的出走与感情上的波动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显现,而且认识到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也同样是真实的。
她说,如果卡拉希望今后避免与自己会见,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而对于在自己生活中那么困难的一段时期里能够得到卡拉的帮忙,她将永志不忘。
在我看来,这一整串事情里最最诡异的一件事,就是弗洛拉的重新出现了。事实上,这简直就算得上是一个奇迹。这整段时间里它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单单选择在这个时刻出现呢?想必你丈夫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当时是站在平台上说话,我呢面朝外先看到有样白色的东西——从黑夜里朝我们移来。这当然是地面上雾气的一种效果。但是的确让人觉得恐怖。我想我当时尖声大叫了一下。我平生还从未像那样中了邪似的,真的就是中了邪。我想我应该坦率地承认,我是感到害怕了。就在那里,我们两个成年人,都吓呆了,紧接着,从那团雾里走出丢失的小弗洛拉。
这件事里必定是有些特别之处的。我当然知道弗洛拉是只普通的小牲畜,没准是因为发情跑出去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回来跟我们人类的生活是没有任何关联的。然而它在那一刻出现却对你丈夫和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两个因敌意而分成两个阵营的人,在同一时刻之间,都被同一个幽灵迷惑住了——不,是吓着了,于是在他们之间便产生出一种联系,他们发现,他们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被联结在了一起。在人性的共同基础上——这是我想得出的唯一的描述方式。我们几乎像朋友似的告别。就这样,弗洛拉在我的生命中起着天使般的作用,也许在你丈夫和你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吧。
致以最良好的祝愿,西尔维亚·贾米森
卡拉读完信,立刻将它捏成一团。接着她在水槽里将它点燃。火苗一蹿而起,怪吓人的,她打开水龙头,然后铲起这些黑黑软软、让人憎厌的东西,放进马桶用水冲掉,她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办的。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她都不得空闲,第二天第三天也是这样。这段时间里,她得带两个队出去骑行,还得给孩子们上课,个别辅导和成班教的都有。晚上,在克拉克将她拥入怀里的时候——尽管很忙,他现在却再也不觉得太累和没有情绪了——她觉得跟他配合也并不怎么困难。
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西尔维亚在她教课的大学城里租了一套公寓。原来住的房子并未打算出售——至少房前没有树起待售的告示牌。利昂·贾米森获得了死后追赠的一个什么奖——报纸上登出了消息。不过这次根本没提到有奖金的事。
随着干燥的金秋时节的来临——这是个鼓舞人的、能收获的季节——卡拉发现,对于埋在心里的那个刺痛她已经能够习惯了。现在再也不是剧痛了——事实上,再也不让她感到惊异了。她现在心里埋藏着一个几乎总是对她有吸引力的潜意识,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
她只须抬起眼睛,朝一个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会往哪个方向走。在干完一天的杂活后,她会作一次傍晚的散步,朝树林的边缘,也就是秃鹫在那里聚集的枯树的跟前。
接下去就能见到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那个头盖骨,说不定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这个头盖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只手捏着。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只手里。
也可能不是这样。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别种情况也可能发生。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是将它拴在货车后面,把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将它放掉。把它带回到他们最初找到它的地方,将它放走。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
它没准是给放走的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