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另一个镇子上停了下来。从她登上车子起,这已经是第三站了,这就说明车子经过第二站时她甚至都没察觉到。大巴一定停下来过,司机也一定报过站名,可是她让惊慌弄得糊里糊涂的,竟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很快大巴就要拐上高速公路,直奔多伦多了。
但是,她会不知所措的呀。
她是会不知所措的。打出租车,告诉司机一个自己都很陌生的地址,第二天早上起来,刷完牙,便往一个陌生世界里闯?她又究竟是为什么要去找工作,把食物往嘴里一塞,就搭上公交车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往另外一个地方呢?
她双脚此时距离她的身体似乎很远。她的膝盖,穿在不是自己的硬绷绷料子的裤子里,犹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她像匹被捶击过的马似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大巴又上来了几位在这一站等着的带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一个妇女和一个坐在折叠式婴儿车里的娃娃在跟送行的什么人挥手告别。身后的房屋、充当车站的咖啡屋也一点点在往后退去。一股废气喷向砖墙和窗子,仿佛都要把它们吹化了似的。在这生命中的紧要关头,卡拉挣扎着让她那巨大的身躯和灌了铅似的腿脚站立起来,朝前踉跄走去,并且喊道:“让我下车。”
那位司机刹住车,恼火地喊道:“你不是要去多伦多吗?”车上人好奇地打量着她,似乎谁都没能体会到她正在痛苦之中。
“我必须得在这儿下去。”
“车子后面有洗手间的。”
“不。不。我必须得下车。”
“我可不等人啊。你明白吗?车肚子里有你的大件行李吗?”
“没有。是的。没有。”
“没有行李?”
大巴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幽闭恐惧症。她肯定是得了这种毛病。”
“你病了吗?”司机问道。
“没有。没有。我就是要下车。”
“得。得。我是无所谓的。”
“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我这就来。”
西尔维亚方才忘了锁门。她明白现在应该把它锁上,可是晚了,她已经把门开开了。
可是那儿没有人。
然而她能肯定,显然,是有人敲过门的。
她关上门,这回她把门锁上了。
从整面墙都是窗户的那边传来了逗弄人的声音,是一阵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她拧亮电灯,可是没见到那儿有什么,于是又把灯关了。是什么小动物吧——也许是一只松鼠?窗户之间的那些通向平台的法式玻璃门也没有锁上。甚至都未曾关严,留了一英寸的缝隙好让屋子透透气的。她开始去关紧它们,可是这时有人笑了,挨得很近,近得好像就在房间里她身边一样。
“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吓着你了吧?”
他贴在玻璃的跟前,几乎就紧挨着她。
“是克拉克,”他说,“住在路那头的克拉克。”
她不想请他进来,不过又不敢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他完全可以在她没关上之前就顶住门不让门别住的。她也不想开灯。她睡觉时只穿了一件长T恤。她应该把沙发上的薄被拉过来披在身上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你是想穿好衣服吧?”他说,“我带来的东西没准正好是你用得上的。”
他手里拿着一只购物袋。他把袋子塞给她,不过倒没有想乘机挤进来。
“什么东西?”她说,声音有些发颤。
“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反正不是炸弹。喏,拿着吧。”
她手伸进去摸了摸,没有看。是软软的。接着她感觉出了外套的纽扣,衬衫的丝料子,以及长裤上的皮带。
“我寻思你还是拿回去的好,”他说,“不都是你的东西吗,不是吗?”
她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捉对儿打架。嘴巴和喉咙里出现了突如其来的极度干渴。
“我很清楚这些都是你的。”他轻声轻气地说。
她的舌头像是一团羊毛,都不会移动了。好不容易她才挤出了一句:“卡拉在哪儿?”
“你是说我的老婆卡拉吗?”
此刻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些了。她看得出他好不扬扬自得。
“我老婆卡拉正在家里的床上睡觉。睡得可香了。那是她自己的家。”
他长得挺帅气,可是显得有点儿蠢。个子高高瘦瘦的,骨骼也长得挺匀称,不过总像是有些装腔作势,想叫人明白他不是好惹的。一缕黑发垂在前额上,鼻子底下留着两撇挺扎眼的小胡子,眼睛里显出既像是要讨好人同时又是在嘲弄的神情,那副稚气十足的笑容说变就能变成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她从来就不喜欢见到他——她跟利昂提到过她的感觉,利昂说那无非就是人生经验不足,把握不准该怎样看待自己罢了,他想跟别人套近乎有点过了头。
他把握不准自己该怎样行事,现在让她感到不安全的正是这一点。
“她累坏了,”他说,“在这次小小的出行之后。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的那张脸的——你真该看看你认出这些衣服之后自己脸上的表情的。你方才是怎么想的?以为我把她杀了吗?”
“我有点吃惊。”西尔维亚说。
“我敢说你自然是会吃惊的,在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帮助她逃走之后。”
“我帮她——”西尔维亚使了点劲儿才把话说了出来,“我帮她,是因为她看上去挺痛苦的。”
“痛苦,”他说,似乎在细细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我寻思她的确是挺痛苦的。她跳下大巴找到电话打给我让我去接她的时候,真是痛苦得很哪。她哭得好伤心,连她在说些什么我几乎都听不清了。”
“是她愿意回来的吗?”
“那当然。当然是她自己想回来的。她想回来想得都发歇斯底里了。她是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女孩。我想你肯定不像我那样地了解她。”
“对于能走开她好像是感到挺高兴的嘛。”
“真是这样的?你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一定不是。我上这儿来不是想跟你争出个是非的。”
西尔维亚想不出什么可说的。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干涉我跟我老婆的生活。”
“可她还是个人呢,”西尔维亚说,虽然她知道自己最好是缄默不语,“不光是你的老婆。”
“我的天,是这样的吗?我的老婆也是一个人?是吗?多谢提醒。可是别对我指手画脚的。西尔维亚。”
“我可没想对你指手画脚。”
“那好。你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不想发火。只不过有几件重要的事想提醒你。第一,我不许你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将你的鼻子伸到我和我老婆的生活当中来。第二,我再也不想让她上你这儿来了。她自己也并不怎么想来,这一点我很清楚。此刻她对你没有什么好印象。从现在起,你得学学怎样打扫自己的家了。”
“好,”他又说道,“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吧?”
“我听得很明白。”
“好,我希望的确能这样。但愿真能这样。”
西尔维亚说:“好吧。”
“你知道我还在想什么吗?”
“什么呢?”
“我认为你还欠着我些什么。”
“欠着什么?”
“我认为你欠我——也许是——欠着我一个道歉。”
西尔维亚说:“好吧。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对不起了。”
他动了动,也许仅仅是想伸一下手,可是随着他身子的移动,她尖叫起来了。
他大声笑了起来。他把手按在门框上,确知她并没有关严别上。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他也说了一句,似乎她是在玩什么花招不过那是没有用的。可是接着他见到窗子上倒映出的什么东西,便急忙扭过头去看。
离屋子不远处是一大片浅洼地,每年的这段时间这里总会弥漫着一团夜雾。今天晚上那儿也有,入夜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不过此时却起了一个变化。雾更浓了,而且凝成了一个单独的形体,变得有尖角和闪闪发光。起先像一个活动的蒲公英状的球体,滚动着朝前,接着又演变成一个非人间般的动物,纯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独角兽,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们这边冲过来。
“耶稣基督呀。”克拉克轻轻地、真诚地喊了一声,一边紧紧抓住西尔维亚的肩膀。这个肢体接触倒一点也没有吓着她——她认为这一举动不是为了保护她就是为了让他自己镇定下来。
紧接着那形体变得清晰了。从雾中,从晃眼的亮光中——好像是有一辆汽车正从后边路上开过,也许是在寻找停车的位置——出现的,是一只白色的山羊。一只蹦跳着的小白羊,几乎比牧羊犬大不了多少。
克拉克松开了手。他说:“你这小家伙,究竟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是你们的羊,”西尔维亚说,“这不是你们的羊吗?”
“弗洛拉,”他说,“弗洛拉。”
那羊在离他们一码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变得羞怯起来,垂下了头。
“弗洛拉,”克拉克说,“你到底是从哪个鬼地方跑出来的?都要吓得我们尿裤子了。”
我们?
弗洛拉又挨近了一些,但头仍然没有抬起来。它用头去顶顶克拉克的腿。
“你这狗日的蠢东西,”他声音颤抖地说,“你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它就是走失了呗。”西尔维亚说。
“不错,准是这样。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它了呢,真的。”
弗洛拉抬起了头。月光使它那双眼睛闪出了一些光芒。
“都要吓得我们尿裤子了,”克拉克对它说,“你是跑出去找男朋友的吧?吓得我们要尿裤子。是不是?我们还以为你是鬼呢。”
“是雾气起的作用。”西尔维亚说。她走出门,来到平台上,感到很安全了。
“是啊。”
“然后车的灯光又加强了效果。”
“简直就像个幽灵呀。”他说,一点点缓过劲儿来了,很为能想出这个生僻的词儿而感到得意。
“是的。”
“从外太空来的山羊。这就是你了。你这狗日的来自外太空的山羊。”他边说边拍着弗洛拉。可是在西尔维亚伸出她空着的那只手——她另外那只手里还提着装卡拉穿过的衣服的口袋——想跟着也那样做的时候,弗洛拉立刻低下头来做出要顶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