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前:
沛穆七年(天枢12052年)穆国若水之滨
浓云如盖,西风如狂,狂风卷起战袍和马鬃猎猎作响,仿佛卷地而起的风是一张大旌,正在被无数个人同时撕扯。
若水东岸,一名青年人立马于千军万骑之中。胯下高头怒马的铁蹄有碗口之大,修长的马腿上肌肉条条如索,水滑的黛黑色细毛从马尾一直过渡至胸前,雄健的马颈高扬起一个倨傲的弧度。然而勒紧缰绳的十指却是一双文人的手,骨节纤细修长,细腻的肌肤同青年半露在兜鍪下的脸颊一样,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
兜鍪下,一双深紫色的眼睛邃如幽海,仿佛是感受来自对面战阵的决杀之气,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渐渐向内收缩。
飞扬着“峙”字旌旗的战阵与他隔江对峙,在若水西岸的旷野地带鸟翼般展开,犹如一只誓死护巢的大枭,将国都潮衔翼护在自己身后。密集如林的刀戟反射出森森寒芒,战鼓正式擂响之前,杀伐的决心已经在刃口处悄然酝酿。
面对这种肃杀,紫眼睛的青年人没有下令即刻进攻,却是施施然摸出袖管中的玉笛,这支笛管是业师的馈赠,由整块白玉打造,把持在指尖,有盈盈沁肤的凉意。
笛声也有盈盈然的凉意,分明是一首表现杀伐如酣的武曲,可是从青年人的指尖荡出,却犹如一涧浣衣的溪水,细波流过,能将战袍上的血污带走。
“《翻龙胄》?”一个少年的声音。
说话的少年随即兜马上前,与青年的坐骑并辔而立。少年身形瘦削,他没有穿戴战甲,一袭纯白的衣衫,像丢入涅石中的一团白沙,在身后战甲的反光中显得格格不入。还有一张比白衣更为惨白的脸颊,那分明是孩童的面容,却生有一双如地老如天荒的眼睛,让少年看上去犹如是从时空的最尽头走来,在时间的隧道中踽踽独行了千年万年,才终于走到青年的身边。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青年人低声道,“《翻龙胄》想表现的究竟是什么,有人说是帝王孤胆,有人说是帝王孤单。”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翻龙胄》既然是帝王之歌,表现的自然是帝王心。”少年回答。
“我不懂……”
“那你何必吹奏它?既然你吹奏了这支曲,就意味着你渴望懂得。”少年随即露出老成的笑容,声音如同蛊惑,“此时此刻,你身后是为数不多愿意为你敢死之士,他们的数量不足峙州师的五分之一,但是你的身前,是若水!是峥州!是国都潮衔!是燕胥王宫!是幽天国鼎!是整个穆国!你想要一个答案吗?如果想要,那就对着他们拔刀吧……”
晶莹的一管玉白色落入马蹄下的衰草中,在拔刀之前,青年将玉笛丢在了地上。
他只有一双手,他要握紧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一柄名为“露陌”的长刀。四年以前,他曾经亲手将血染的刀刃从兄长的胸膛中拔出。
“笛子不要了?”少年道,“就这样丢在战场上,以后想找也找不回了。”
“已经回不到过去了……”青年低声说着,随即高举起七尺长刀。四年前的血污早已拭净,刀口迸裂出的光亮映亮了那张恹恹犹如病容的苍白面颊,藏在紫色眼睛深处的火焰终于燃烧起来。
“有这种觉悟就对了。我们的敌人并非千军万马,而是命运神尤欣的那本《两世书》……”少年的眼睛同样灼灼发亮,问道,“敢以一敌万吗?”
“以一敌万?”青年人怔了一下。
“联军的先锋为峙州将士万人,我们单骑突进,奋武扬威!”少年兴奋地说道。
“有你在,没什么做不到。”
“前方将成为血红色的海洋,你可能会从此溺水,一生无法拔足。如此你还敢吗?如果你敢,我便能让这片海洋一直流进都城。”
“……”青年人的声音极低,“我敢!”
沛穆七年(天枢12052年),若水之滨,曾有单骑驰突,倏忽间横扫联军先锋万余。崇州师后世子嗣回忆先祖遗烈,曾记得血染苍穹下有少年人放声而呼:
吾乃天下之王!伯考非府邸,潮衔非宫阙,普天之大皆为军幕,舆图之广皆作战场。
崇州作服,穆国作骖,皇舆戡破,鞭策九天!
——《天枢志·穆乘·天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