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宫十五年(天枢12083年)辜月(十一月)瀛州长良
凌主祭乔杉夜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就从她胸膛中跳动着的那颗心脏。
那是一种透骨的寒彻之感,随着她每一次心跳,渗入她的血脉,沁入她的骨髓,啮噬她的内脏,撕扯她的灵魂。
她听闻世间有一种魔鬼名为“虚耗”,它们身穿红色的袍服,长有牛的鼻子,一只脚穿鞋着地,另一只脚则悬挂在腰间。虚耗最喜欢偷盗他人的财物,然而最为可怕的,它们还能偷走他人的欢乐。
乔杉夜觉得自己的快乐就像是被虚耗偷走了,照进她生命中的阳光被冻结,只剩下如坠冰窟的感觉。她感受着自己胸膛中的那颗心脏,觉得它湿冷得像是一块受潮的铁锭,她的周身也随着那颗心脏的寒战而僵冷下来,变得像石板一样僵硬。于是乔杉夜不禁要想:究竟是我正感同身受着觉苒心中的悲凉,还是他需要一个胸膛,来温暖一颗冷寂了近千年的心?湿冷的伤感就像是凉透的薄酒,寒彻心腹,她就要被灌醉了……
记得那还是在半年前,长良城最溽热的夏季,涟流宫中弥漫着苍术燃烧和白莲吐蕊时的味道,她站在涟流宫玄门殿高高的丹墀上,俯瞰着宫国最具才智的头脑。
公卿们衣着云纱质地的官服,因为暑热,每一人的额头都不免有薄汗沁出。然而凌主祭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忽然从身后推了一下,失足跌落进一个巨大的冰窟。她的心脏瞬间僵冷如石,温热的血液在离开心脏的那一刻也被冻结了,循着那种冰冷的感觉,她甚至可以探索出血管在她体内延伸的脉络。
那一日满堂文武有目共睹,凌主祭单薄得像一张被风卷起的白纸,绵软地飘落在凌王身后。
朝会被即刻终止,时逾半年后宫国的公卿们依旧记得,当时凌王的脸色比铁青还要难看。众人以为凌王是因为主祭而心急如焚,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百官却不知凌王其实明明白白地听见,在乔杉夜倒下的那一刻,她低声呼唤了一句:“觉苒……”。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精诚馆馆长董植杏便携一干疾医甚至是疡医、食医匆匆赶至凌主祭的寝宫。宫国最着手成春的医者们轮流诊察一番,却一个个面色阴沉。
“董太医,情况如何?”凌王强作镇定,然而人人面红耳赤的盛夏里,他的面色却如白蜡般苍白。
“老臣……”董植杏欲言又止。
“董太医!”凌王面露威色。
“老臣……查到了动脉和代脉。”董植杏不安地回答。
“你说什么!”凌王难以置信,“动脉主痛症惊恐,代脉主脏气衰微,这怎么可能!”
“老臣不敢胡言。”董植杏抬起刚刚切过脉的手,却觉得主祭诡异的脉搏依旧残存在自己的指尖,“的确有动脉和代脉。”
凌王也不屑争辩什么,他上前推开董植杏,将自己的手指切在主祭的手腕。指尖传回一个令他惊诧不已的脉动。由养母白铜抚育成人,凌王年少时也涉猎了不少医书。关于动脉,他还清楚记得书中有“脉形如豆,厥厥动摇”的描述,他更记得描述代脉时有这样一句:病者得之犹可疗,平人却与寿相关。
“平人却与寿相关……”凌王不自觉地念出这一句,冷汗已经渗出在眉宇间。
“不,也不尽然。”董植杏慌忙解释,“动脉源于阴阳相搏,故而脉形躁动;代脉则因邪气郁结,致使脉气不相衔接。毕竟不同于七绝脉象,而且主祭脉位、迟数、脉形皆无异于常人,可鉴元气充盈,目前只是倦极昏睡,待自行苏醒便可,并无大碍。”
“若只是倦极昏睡,那自然可以宽心,只是主祭素无沉疴,为何会出现这种怪异的脉象?”凌王催问道。
“老臣不敢断言。”董植杏道,“只能猜测是两种势力存在于主祭的血脉中,彼此拮抗以致脉象有异。”
“两种势力?”凌王眉峰一挑,随即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仆从,将声音压得极低,“董太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董植杏看见凌王的眼神中全是猜忌和狐疑。他已经明白,凌王所问其实远在话外。然而董植杏却沉默了。他还清楚地记得觉苒刚离开涟流宫后,他为九死一生的主祭诊脉。那时候凌主祭一身的血液几乎流尽,脉象势必微弱,可是当他将指尖扣在女孩的手腕,董植杏却分明感受到,主祭沉细的脉象之中还有一种喷薄欲出的力量在急不可耐地搏动。那种暗流汹涌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个千年之后重生的尸骸,急于想伸展自己尚未舒活的肢体。悬壶近百年的经验让董植杏不得不开始猜测,凌主祭血脉中其实还搏动着另一人的脉动。将前因后果连缀成篇,董植杏渐次悟出了事情真相。他对自己思考出的结果难以置信,却又渐渐发觉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完善的解释。
“董太医!”凌王催促起来。
陷入沉思的董植杏一怔,他低垂着眉眼犹豫了片刻,终是回答道,“阳气耗损,又感外邪。陛下不必担心,主祭真的只是身体虚弱又太过操劳,苏醒之后,只需汤药调理。”董植杏最终选择保持沉默,他不想招致杀身之祸,也不想在刚刚平复下来的宫国再度引起轩然大波。
凌王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却是忽然说道,“那么日后为主祭请脉一事,就交由董大人全权负责。毕竟,已经不方便假手他人……”
董植杏不由得一惊,抬头便撞上了凌王的目光。他觉得凌王的眼神中其实什么都没有,落寞而空虚。可就是这空茫的眼神,又仿佛将他的一切心思都猜中了。
董植杏不愿久留,领命之后,便带着其他医士施礼告退,然而行至门口,却忍不住回首去看那两个人。只见凌王坐在主祭的榻边,用指尖慢慢梳理着她凌乱的长发。董植杏觉得凌王年轻的脊背此刻稍微有些佝偻,细白的指尖在主祭漆黑的长发间缓慢地划着,像是在夜幕中划开了一道咫尺天涯的星河……董植杏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凌主祭从昏睡中苏醒后,发现凌王依旧坐在自己的床榻边。她感受了一下此刻的时辰,觉得已经接近黄昏,凌王竟然陪了她整天。
见到她醒来,凌王缓慢地绽开了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
“太医们说了什么吗?”凌主祭有些心虚,急忙发问。
“不严重,让你好好休息即可。”
“没有了?”
“还能有什么?本想叫醒你喝药的,后来想着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好了。”凌王对着她笑了笑,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苍白的脸颊。
凌主祭于是宽心了。阳光即将落幕,槛窗半掩着,残阳从菱花隔扇中透射进来,凌王的半侧脸颊被扑上了一层浓重的暗金色。乔杉夜看着这种苍郁的颜色,觉得这种金色很适合做一副画的背景,画面上只有一个骑着瘦马的背影,马蹄声越飘越远,最后消失在画面的尽头。她想用那种金色暖一暖自己冰凉的指尖,却又觉得那种颜色仿佛水面上的虚影,一触即碎……
“夜,你会离开吗?”凌王凝视着她的红眼睛,忽而问道。
“去哪里呢?”
“很远的地方。”
“怎么会呢?”主祭勉强露出一计笑容。她有些不敢直视凌王的眼睛,她觉得好多话其实就含在唇齿之间,只是凌王一时问不出口。
“其实想出去看看也没关系。”凌王望向窗外,仿佛思绪飘向了很远的远方,他幽幽地说道,“但是记得最终要回来……”
半年后,依旧是玄门殿。
“穆国封禅是扬我国威的壮举,凌王陛下既然有此决心,老臣不知众卿何故抱有异议?”百官之中,似乎只有宫国太保随和仗义执言。虽然随和人不如其名,这位帝师平日里对凌王苛刻又严厉,但此时此刻唯有他勇于力排众议,支持凌王的提议。
终于,无甚底气的,大宗伯环顾四周,简单地附和了一句,“臣附议!”
凌王微微叹了口气,似有若无地点点头,以示对两人的感激。
凌王最初还想当然地以为,穆国封禅虽然会受到百官一定程度地阻挠,但也不至于长久悬而不绝。谁知此事一经提出,便是一片哗然之音。众卿纷纷上表,什么“迁延日久,恐有不虞”,什么“劳民伤财,国运堪忧”……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一个个慷慨陈词,以至于凌王觉得那些呈递上来的缣帛捧在手中湿漉漉的,拧一下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鼻涕眼泪掉落下来。
众卿非议封禅,凌主祭思量一番其实也不难理解。封禅之行长则年余短则数月,随行官员数百,用度不可计数,消耗国帑无数,以上诸多取之于民却无法用之于民,必然增添民负,此为其一。
再者宫抚一战时昙花一现的戮力同心,多少是因为官吏畏惧自己的仙位会随着君王的殂谢而被褫革,忘却了衰老为何物的满朝文武不希望看到空空如也的王座,就像不希望终有一天看到宝鉴中自己的第一根白发。而今的宫国,西无抚国侵凌之险,东无白国犯境之忧。百官自从昏聩的佑王时代起便染上了各自为政的恶习,乱世稍敛,治世则愈发嚣张。封禅相当于一次对朝野的整肃,宫国公卿数十载以来散漫成习,自然不习惯也不愿意再服从管治,尤其是一个在他们看来没有“天命”的黄口小儿的管教。
于依旧在冻馁中挣扎黎庶而言,他们企望一位泽陂天下的贤主。而对于饱食终日的公卿,他们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坐在王座上的人。
比如那个此刻正端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不自觉将自己的嘴唇咬得紫青的人。
朝堂上出现短暂的凝滞,只有百官在悄悄交换眼光,往来不绝的目光在百官之中犹如飞梭,凌王觉得空气中仿佛织出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终于,宫国大司徒出列献言,“复国一战耗力伤财,臣以为陛下应当先休养生息,以生聚教训为业。”
凌王道,“封禅之前,我想宫国有必要借道白国向贞王表达感谢。所以封禅一行,经过星罗海、辐轮海、翼海,最终抵达穆国国都潮衔,若赶不上明年夏季的辐风,则还要再延宕一年。”
夏官长随即出列,“臣得知两年前合辙山北麓坍塌,泊州一带依旧有百姓流离失所,因此不如等国内局势全面稳定下来后再议此事不迟。”
“多难兴邦,偌大一个国家,怎可能全面稳定?天朝穆国尚有戴王横死,贞王白国尚有风氏叛乱,如不封禅扬威,何以希求光风霁月?”
冬官长杨览胜反诘,“若是邻国趁钧座空悬,犯我国境如何?”
凌王不悦,“正是怀国与白国纷纷来使,敦促我早日封禅,目前怀国、白国皆于我国交好,抚国已经倾覆。冬官长,宫国还有第四个邻国吗?”
少傅出列,道,“据悉古之封禅不但有嘉禾生出,凤凰来仪,更有不求自至的十五种吉祥之物出现,如今未见任何祥瑞之象,庭前也未结瑞草葳蕤,故而不宜封禅。”
“古语有言: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封禅是势在必行的事,众卿难道希望我国礼崩乐坏,沦为天下笑柄?”凌王诘问。
百官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有弁上镶嵌的珠玉随着交头接耳而乱闪。凌王看在眼中,心中的愤懑难以纾解,他正在心下考虑,要不要宣明敕令之后即刻起身离开,以便将这场不合拍的唱和终止于戛然。却终究是迟了一步,只见左丞相芦客台终于出列献言,将凌王唇齿间的话语遏了回去。宫国左丞相道,“臣听闻‘臣得其所欲于君,君得其所求于臣’,既然众卿之见不谋而合,老臣恳请陛下,以国计为重,民生为本。”
没有留给凌王置喙的余地,随着左丞相倡首,百官们一齐伏地山呼,“臣附议!”
凌王放眼望去,他看不到此刻百官脸上的神情,只有白鹿皮弁上的珠玉依旧璀璨夺目。他不觉想起了不久之前长良城下的剑影刀光,可就是长良城外视死如归的最后一战,也未见这般声势浩大。当时只是大地在战栗,此时就连殿外的国鼎“阳天”都在声浪中发颤。凌王觉得自己被这海浪一般的呼声高高地抛向天际,又狠狠地摔回了地面,若不是腰间大带束得那么紧,紧得他不得不僵挺住腰杆,凌王几乎要颓然跌坐在宝座之上。凌王还想再做一次无谓的挣扎一下,他的主祭在身后小声说道,“罢了。”凌王心有不甘,询问一般看了看面色惨白的主祭,乔杉夜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好!”凌王用干涩而板滞的声音说道,“退朝!”随即他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大殿。身后响起山呼万岁之声,如狂潮一般压来,几乎要将他从背后扑倒。在这一片高呼声中,凌王低声骂道,“一群混账!”就如同海面上微不足道的鸥鸣,被咆哮的潮声顷刻间淹没了……
涟流宫中的曲桥蜿蜒回环,勾连了水上宫殿的前朝后寝、三朝五门。凌主祭紧随着凌王的背影,觉得曲桥下腾起的水湿之气都压制不住凌王身上的怒火。
“陛下。”她叫他。
凌王未理睬。
“陛下!”
凌王头也不回。
乔杉夜知道这不是自己乱发脾气的时候,可是一种无名之火倏地便从肝胆边腾起来,其势之盛连她自己都被惊骇到了。凌主祭急忙深吸一口气,将那团恶火压制下去。已经近两年了,她有时候觉得胸次中的喜怒哀乐不属于自己,而是源自于另一个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凌王时忽生出莫名的敌意。
“觉苒仇视着凌王吗?”乔杉夜不禁这样想着,却不敢深究这个问题。
凌王与主祭还未回到涟流宫燕朝,便听到一个气喘连连的声音在背后呼唤他们,是左丞相芦客台,一路小跑从背后追上来,“陛下,主祭,留,留步……”
“芦大人心系国事,下了朝还不赶紧回家,如此恪尽职守,难怪能成为百官楷模。”凌王讥讽着,兀自疾行不止。
“臣,臣,恳请陛下宽宥,方才在,大殿之上,臣是不得不那么讲……”
“哦,这样……”凌王难掩不悦。
“封禅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壮举,理应得到举国上下支持,只是百官目光如豆,臣身为丞相,也是责无旁贷!”言罢,宫国左丞相铿然一声跪在地上,“请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