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非童忽而拱手施礼,“老臣曾追随薄王、薄主祭参与了历时十三年的大航海,事后又参与《尝孰海潮图》一书的编纂,粗通牵星航海之术及各式针路簿,对天文地理、船舶驾驶与修理的知识技能也有涉猎。”
“早听闻右丞相是通才。”凌王笑道。
“您谬赞臣下了。不过针对封禅航路,老臣确已经拟好计划。”
“哦?”凌王面露喜色。
“陛下既然有意借夏季左旋辐风之势,那么不如寤月(三月)末从濒州隆仪祭海后起锚,以隆仪宝船的神速,五日之后可抵达白国凰岛,在枭州州都追安停留二十日,辞谢贞王之后再次启程;之后经辐轮海前往庄国西南滨海城市——留州州都商里——此行需要大致二十日;在商里停留五日之后,历时一旬时间前往慧国南部冼州原港,停留五日;在经由冼州出发,半月之后最终抵达穆国国都潮衔的陪都紫陌。此行迁延日久,事无巨细,老臣愿陪侍陛下及主祭左右。”
“早听闻向大人心思绵密。”大恩不言谢,凌王唯有恭敬地还礼,“那么一切就有劳丞相督办了。”
“陛下是位爱钻牛角的人,作为臣子有必要在背后拉您一下。”向非童笑笑,“若无其他,那么老臣先告退。”
“右丞相这样着急?”
“天色不早了,听说小孩子走夜路不安全。”向非童捏了捏自己童颜的脸颊,哈哈大笑起来。
凌王也忍俊不禁。
向非童的背影在凌王的注目中渐远,行至中庭时却忽然敛步,他向着身后洒脱地挥挥手,“小毛子记性可不好,最后跟你说一遍,君主要称自己为‘孤王’的!”言罢,老人家笑着离开了。
凌王在原地怔了许久,觉得怀中像是抱着两个巨大的蒲包,一个来自他的主祭,一个来自童颜的老者,蒲包中沉甸甸装满了谆谆话语。他慢慢舒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怀中的蒲包也仿佛掉落在脚下,凌王似乎听到了铿然两声落地响,这些时日心中的诸多块垒也随之荡然,他觉得身上登时轻松起来。
他看向窗外,天幕中暝色已四下。
宫国右丞相府——玉歇宫位于姬水东南,长良皇城以北。向非童乘含烟舟渡过姬水,再经由星水门出长良宫城。星水门角楼下,他看见一个丰腴的身形正袖手恭候——各国天官府司科研,天官长路含章五十岁左右年纪,眉目清雅高华,身材丰满和润,腰间系白色镶黑绶带,远观如有古贤遗风。认清了昔日同僚,向非童蹙着眉,一声叹息,“一直小心谨慎,就为了躲你,结果还是被截住了。”
路含章未做多言,只是躬下身,恭敬地微笑。
向非童颇无奈,只得上前拍了拍路含章厚实的臂膀,低声道,“人多眼杂,随我到玉歇宫中再叙。”
玉歇宫相传由予王右丞相赵见忱为纪念公主沈玉歇而修建,因此虽是丞相府邸,却以“宫”冠名,为宫国四大建筑榜眼,盛名仅位居泊州华浓潭祏兕之下。玉歇宫又有“长良明珠”之美誉,建筑群缘姬水而建,宫中亭台林立,廊道回环。歇山、硬山、卷棚错落飞檐,山茶、瑞香、夜合千芳竞艳。
“学生听闻艺术的极致是‘虽由人作,宛自天成’,今日再访玉歇,才知先人所述并非虚言。”路含章紧随在向非童身后,穿行于玉歇宫的庭复庭,院复院。宫中明灯已经初悬,洞门每一进都是一次别有洞天,路含章环顾四周,喟叹道,“遥想起赵见忱与玉歇郡主的凄婉传说,再看宫中水榭亭台,竟觉得当年的往事并未飘远。”
“一听就是恭维,天都黑了,看得见人作、天成?”向非童疾行在前,插着手嘟囔,宽大的衣带甩在身后,随着步履而左右摇摆。
“其实除此韶美与秀雅之外,玉歇宫的传奇还在于诡奇与神秘,敬王时期的右丞相尚袤与他的明族妻子含莎殒命于此,他们的女儿也在落草之时便不幸夭折。唉,一代名臣尚袤,扼腕,扼腕!”
“对,冤魂还没散尽呢,活人就又来骚扰了!”
“宫国右丞相之位空悬日久,学生也许久许久不曾步入玉歇,今日得老师不弃,含章铭感五内。”
“不敢!仓卒主人,因陋就简。别指望老朽谢你劳步,更别指望款留!你最好是尽快提着灯笼回家,免得稍后夜阑,长良城中的怪力乱神蜂拥而出,专抢细皮嫩肉的小毛子回去下酒。”向非童一鼓作气地说道。
路含章再无话可说了……
玉歇宫西北隅毗邻姬水的水榭,向非童与路含章对坐湖畔。
醇香的诗钩酒,盛放在青铜酒铛中,用乌炭细缓地温着。路含章用一柄鸬鹚杓挹满酒樽,酒浆撞击在杯底,香气如水花般四溢开来。
一老一少对饮无言,向非童斟酌着姬水的夜景,路含章斟酌着向非童的心境。
“老师您看,水面下粼粼若有光,定是馋鱼回溯上游产卵了。”
“嗯。”
“老师您看,藜照宬换了淡湖色的窗纱。”
“嗯。”
“老师您看,五德舫处有含烟舟停泊,不想这个时候还有宫人外出。”
“嗯。”
“老师您看……”
“嗯……”
已经是面露酡颜,路含章终于忍不住,他发下酒樽,离席叩拜,“恳请老师恕罪,学生路含章有一请求,还望老师玉成!”
“是个不情之请,我不愿意听!”向非童托腮望着姬水水面,连一角余光都不愿意施舍予他。
路含章敦请,“不!老师一定要听!”
“那好吧!我听可以,但我不会同意!”
“不,您一定要同意!”路含章不由分说,召唤出自己的渊器,双手托举着呈于向非童面前,“请老师收回‘钩沉’,重掌‘封狐’。”
“钩沉”是一把巨大的折扇,扇长两尺四寸,扇尾用红丝缀着一枚翡翠扇坠,镔铁扇骨的两侧各镌刻有古雅神秘的鸟迹文,一面书有“青丘”,另一面则为“九尾”二字。
钩沉很沉,金属的扇骨深陷入路含章厚实的手掌,他双肘悬空端着巨扇,不一会已感觉双臂酸软,然而路含章矢志不移,再次恳请道,“请老师务必收回钩沉!重掌封狐!”
向非童不屑一顾,嘟喃道,“我就说这是个不情之请!”
“老师论德望、论才智均在学生之上,自此再度出山,重新执掌封狐大计也是我社上下的殷切希冀。再者学生近日也与穆国‘九尾’书信往来,他得知老师回归之后也是欣慰不已,表示老师当为钩沉的不二之主。”
“我年事已高,头脑也不如昔日灵光了,早在挂冠之前,就已笃定了退位让贤之心。你是我一手培植的接替‘青丘’之位的上上人选,怎么倒妄自菲薄起来?难道是暗指我这个老师护育不周?”向非童说道。
“学生万万不敢有此意!”路含章面露惶恐之色,“只是学生不解,若老师当真对封狐无所挂念,又何必在息肩之后,还向社中举荐澄州侯的三公子?”
“我没有看错人,不是吗?”
“当然,孔涵公子特别避开了其父侯执政的澄州,而选择在瀛州乡试,直到成绩被认可之后,才回归原籍。才华终是润饰,正气才是男儿立身之本。后生可造,令我们这些前浪倍感欣慰。”
“正气不假,但也足见孔涵的兀傲。”
“年轻人不兀傲便是胸无大志。”
“我推举孔涵,是爱惜他的情志和才学,相信他可以理解封狐所担负的使命,理解真相对于历史的意义,也相信凭借年轻人的才智,可以还穆国‘龙罝’的那帮暴徒以颜色。”提及龙罝,向非童忽然怒形于色,“就是他们,就是那帮穆国人,为了那个他们誓死捍卫的欺世盗名的愚蠢谎言,将镜明与衍衍无情戕害!”
“天枢帝‘归神’的万年以来,封狐与龙罝之间较量不断,我们封狐上下无不痛恨龙罝的暴行!但是老师您可曾记得,自从八百年前神子血祭,之后封狐内部扬先生与林先生因为濮江决水而意见两歧,扬先生负气带着铁扇子‘钩沉’南下宫国,而林先生却将从舍身神殿中得到的‘阙疑’占为己有,封狐从那时起割裂为扬先生的‘九尾、青丘’与林先生的‘钥匙’两部,两派之间一直相互掣肘。是因为薄王和老师捐弃前嫌,才使得两派之间首次达成共识。这一切都是薄王、薄主祭与老师燕翼贻谋,所以学生以为,如果薄王有知,也希望老师您可以再次执掌‘钩沉’,为他们湔雪沉冤仅为其一,重振封狐更是当务之急!毕竟‘钥匙’在龄国背世之后,落在‘青丘’与‘九尾’肩上的重担可谓千钧!”
“不用你帮我回溯封狐的历史。”向非童训斥道,声音却不觉低沉了下来,忧悒的神色在眼角渐渐漾开,“你不懂,我已经太累了,太累了。镜明与衍衍赍恨而亡百余年,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看到他们的心愿实现才挣扎着苟延到现在。我的心其实早随着他们一起埋葬在鼎湖山了。向非童之所以童颜不老,是因为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向非童冷笑起来,纯稚的童颜扭曲成了狰狞的表情,“槁木死灰要如何衰老?”
“学生不信!”路含章言辞激切,“‘钥匙’在龄国溘死之后,不遗余力追寻‘阙疑’下落的正是老师您呀!后来是因为抚国入侵致使宫国内部动荡,老师的行动因此受限,才不得不暂时放弃。”路含章敦请着,“现在宫国已经光复,趁着掌握‘阙疑’秘密的人还有可能在世,我们应当再续前人未竟之业呀!所以老师,收下钩沉吧!”路含章高举着折扇钩沉的手臂在微微颤抖,脸上却是笃定而坚毅的神色。
向非童斜睇了钩沉一眼,“与我何干?”他冷冷地说道。
“与您何干?”路含章欲哭无泪,“您若狠心弃弟子于不顾,又何必出山?”
“我回来,是因为神子觉苒回来了。他周旋在宫国与抚国的战争中,不废兵卒而坐收渔利,其胆识谋略绝不在我与‘九尾’之下。而且最为可怕的,他拥有我和‘九尾’不可能比拟的魄力。”
“魄力?”
“一个被苍天辜负的人,何惧辜负苍天?因为殆失所有,所以肆无忌惮!这一点是我和‘九尾’永远不可能赶超的。所以濮江决水之事一旦追查下去,我真担心没有人保护你们这些孩子。”
“濮江一事并不是我们的错!”路含章强辩着。
“但濮江决水确实是神子血祭的直接诱因。‘真相在虚掩的门后’——只要‘钥匙’还承认这句箴言,世间便只有一个封狐,共同的是共同的非,何谈你的‘对’我的‘错’。所以含章,此次回来,并非我贪恋右丞相之位,我仅仅是想为宫国解一个围。我也没有淹留下去的打算,此时此刻,知道向非童回归,‘龙罝’的那帮人恐怕正谋划着如何解决掉我吧?”向非童拍着自己的后颈,失声苦笑,“也许今宵不过,我向非童就会死于非命!”
“这怎么可能?”路含章惊惶,“在整个长良城的注视下,在凌王涟流宫的庇护下,想谋害宫国右丞相的性命?他们未免太忘乎所以了!”
“八十多年前,能有人在玉歇宫中夺走尚袤与含莎的性命,八十多年后,就同样能有人在玉歇宫中夺走我向非童的性命。”
“此一时彼一时,这毕竟不是敬王的时代,府中也没有那个‘亡夫败国’的明夷女子,所以只要老师安心地住在长良城中,就断不会有不测之事发生……”路含章蓦地眉峰一蹙,神色惊骇,“等等!老师是宫国的右丞相,必然要随君主封禅的,那么封禅的途中,岂不是……”
向非童凛冽地笑起来,“我教出的傻学生呀,你终于是想明白了,现在还想将‘钩沉’交给为师,让我这个老家伙作为封狐的出头鸟吗?”
“老师!”路含章只觉得膝下一软,一种肃然而起的敬意让他蓦地跪伏在地,“您,您追随凌王封禅,您已经将生死至于度外了吗?”
童颜的老人忽而站起,他凛然肃衣,向着南方浣州,长眠着薄王尸骨的鼎湖山的方向三度行礼。礼毕,向非童低声说道,“凌主祭说过,在凌王那棵大树未及参天之前,要我做他遮风避雨的树冠。如今一万两千年的大限已近,天枢帝崇宣在舍身台‘归神’的内幕将昭然于人间!这是神子血祭之后封狐与龙罝的再一次交锋,也将是史无前例的又一次对决。老师不希望凌王饱受风雨摧残,更不希望你们这些封狐一手栽培出的孩子没有挡箭的盾牌。”
向非童轻振衣袖,慢慢走向水榭围栏,他的视线穿越息烽山的山巅,飘向遥远的西北方夜幕。黢黑的幽天之野,深紫色的夜空冥暗而诡奇,那像是一个粘稠的漩涡,血张着巨大的口,渴望将一切真相与光亮吞噬。童颜老人凭栏凝眸良久,目光中渐渐有了大战在即的凛冽与森然,“穆国幽天,那是一片充满谎言的天空,弥天的谎言!老夫回来不为其他,不为陪第三位君主踏上封禅之路,更不为去一睹那个霸权弄国的穆国丞相,老夫仅仅是为了告诉龙罝:天下即将大乱,对决还将持续,而封狐再一次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