翾礐见到白叆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这个年纪的他就拥有邪气和杀气并行交织的相貌,和令人闻风丧胆的剑术。所有听说他名字的人脸上只留下一种表情——恐惧,一如死神降临的恐惧。就连真茹王和波宏王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如此。
对此,黑衣少将总是报以冷漠而嘲讽的态度,在心中暗暗嘲笑,他知道所有人都害怕他鬼魅一般的身手,嗜血一样的张狂和残忍。可对于他来说,赢得每一场战争是那么理所当然,手起刀落,长剑刺穿敌人胸膛的感觉是那么熟悉,每当鲜血的腥味刺激他的鼻子,他就会兴奋不已。少年曾经疑惑为什么自己的敌手这么弱,为什么其他真茹将军领兵打仗有赢有输,自己出征却从未战败。
后来他知道,自己与这些人并非同类。
数年后他才明白,眼前这个红衣紫眸的小女孩才是与自己最相似的那一个。
比如说,白叆看他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敬畏,只有淡漠和平静,还带有着稍许的迟疑。仿佛在真实世界中看到梦里出现过的人那样,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样子;而隐约中又带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风流和妩媚。翾礐立刻察觉到红衣白叆的紫色眼睛十分诱人,她尚未长开的面孔和身段张狂地宣称着日后对他无穷尽的吸引,他是好不容易才将目光移开的。
整个典礼是那样简单,真茹大祭司和亲王大人上前,将一个青色卷轴交到了波宏王手中,然后就是人们欢送。
白叆知道整个波宏族想要的不过是那青色卷轴。可换来这停战文书的,就是自己的余生。仅仅是一纸文书而已,想撕碎掉无比容易;白叆的性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孤零零身处敌族,悄无声息除掉她就跟捏死只飞蛾一样简单。
白叆由黑衣少将翾礐领着,走出了大殿。她耳边反复回响着波宏王最后一句嘱托“要多听右尚臣的话”。真茹族右尚臣一向主和,此次远嫁真茹若能与右尚臣修好关系,必定会对波宏族有利。
然后,白叆就开始想,别的女孩儿出嫁,她们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她没能想出来答案,却慢慢想明白自己成了卷入两族纷争的牺牲品。这条夹缝会紧紧地卡住她的脖子,会勒得她几近窒息;但她不会知道,她竟然用自己的双手生生扳开了夹缝,释放出地狱中的烈火。
此刻的她悄悄四下张望,盼着那个白衣少年能随人群赶来见她最后一面。可她没有看到玥焕的身影。白叆一厢情愿地认为,要么就是自己太矮,人群太高,挡住了玥焕;要么就是玥焕碍于身份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想着,她的手就被身边的黑衣少将牵起。白叆觉得他比玥焕都要高。
黑衣少年的手有一半覆盖着冰冷的盔甲,摸上去如同石头一样坚硬冰冷,但却莫名其妙让她安心。似乎只因为在那似真似幻的凤凰花海梦境中见过他一面,白叆对这陌生的少将涂生依赖。毕竟这世界上与青仙山、凤凰花有联系的人,只剩他一个。
白叆抬起头看着翾礐,她尽力咧嘴笑笑,换来的却是他毫无表情的面容:“太子妃殿下还是别笑了,妆都哭花了还装笑,真难看。”他低声道。
离开国都的路旁每相隔不远就有一棵凤凰花树,这里的凤凰花不如青仙山凤凰花开得的猛烈,加上其他树种的调和,平白冲淡了凤凰花烈焰的红色。这是白叆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树冠上火红的烈焰。从此,有关凤凰花的一切都成了不可承受的痛苦,直到她长眠于火焰之中,沉沉睡去的那一天。
白叆悄悄掀开轿子的帘帐,正巧一支凤凰花探进了轿子里头。
以前,她总喜欢在凤凰花中游玩,全无公主风范地爬树,耷拉着腿坐在花枝上一荡一荡,与烈焰一同燃烧。可现在,她仿佛真被灼热的火苗舔烫了一般,本能把手抽回来。她蜷缩在轿子里,再不敢触碰帘帐。过了好久,她估摸着凤凰花已经离她远去了,才悄悄探出头查看。
白叆看见马背上那黑衣少将颇具好奇的眼神。
“太子妃若是喜欢,属下就叫人给您种上一院子的凤凰花。”翾礐随口说道。
“凤凰花只能在波宏族种……过了冲江,就没有了。在别的地方是活不了的。”白叆嚅嗫。
黑衣少年觉得白叆沉闷的样子和动不动就掉下的眼泪十分无趣,他不擅长哄逗女孩子,可也不能让大祭司觉得自己把太子妃给惹哭了,于是随便开口:“难道是属下照顾不周,太子妃有何不满?”
“没有……你很好。”
马车很高,白叆身形娇小下不来,黑衣少将只能把她抱下来。白叆缩在他怀里,轿子坐得时间长了,她两腿发麻,脚触地的时候没能站稳。
翾礐手疾眼快,扶住了白叆。他惊讶于触碰到白叆冰凉的手时,迅速从手心传到心脏的奇妙冲击感,他吓了一跳,立刻放开她。
两人本是同类,互相之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翾礐当年不懂,以后好多年也没能明白。他只把这种感觉错解为两人之间的互相排斥。
白叆被翾礐打了一下手,她噙着眼泪站在一边。红衣小女孩对他说——
“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害怕啊……”
这句话翾礐记了一辈子,但他从没有对白叆说起。
每当他浑身是汗惊醒在睡梦中,他会非常慌乱、非常惧怕,他的心脏会非常激烈的跳动,肆无忌惮地要冲破他的胸膛。就好似夜魔潜入了梦乡,在心灵之中唯一寂静的山坳放了一把火。每当这时,他都会疯狂地回想起来白叆说的那句话,越是回想就越想要把她占为己有,然而那时候的白叆已经成了真茹族高不可及的女祭司,他不能贸然触碰。
翾礐觉得自己是被这句话魇住了。
现在的翾礐很头痛,他低低咳了咳嗓子:“太子妃不要害怕,在真茹族由我负责你的安全。”
“……你还真是忠心呢……”白叆闷闷开口。许久,她猜测少将是奉命护送自己,可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容妃死后,白叆就祈求能有人跟母妃那样不带条件地对自己好,因她对翾礐有着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所以开口问他:“你这份忠心……是对谁?”
黑衣少将笑里全是戾气,一语挑破白叆的心思:“这一路当然是效忠于你,因为是真茹王命令我护送你回宫。”
两人刚一见面,就展开交锋,这一回,是白叆输了。她心事被说破,脸通红通红,局促不安地捻着衣角:“那……现在我已经到了真茹皇宫,你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翾礐愣一下:“如果你有性命危险,我当然要管。这是皇太子的命令。”
白叆低头:“你对真茹族还真是忠心。”
翾礐摇头,觉得“真茹族”三个字刺耳:“这忠心是有期限的。”
白叆不明白:“期限?那你这份忠心会持续多久?”
黑衣少年四周环查一遍,确定没人,笑道:“还有八年。”
白叆追问:“八年?八年之后呢?”
“八年之后啊……”翾礐抚摸着漆黑的长剑:“我不会再效忠任何人。我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