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宸“扑哧”一笑,毫无愧疚之意,却觉得这位将军很有意思,她收起文麟面前见底儿的茶壶:“难得文麟将军喜欢,那我再给您泡一壶。前几日右尚臣又派人送来些上好的毛尖,我去拿一点儿大家常常新鲜。翾礐将军,公主这里有些上好的龙井,要不要给你包一些带回去?”
翾礐不置可否。白叆却没有了喝茶的心思:“不要毛尖,太苦。”
瑛宸莞尔一笑:“公主不喜欢就算了。”
一旁的卿澜不太说话,乖巧地坐在翾礐身边。
瑛宸果然又端上一壶更浓味道更怪的花茶给文麟,白叆闻着都难受,谁知文麟独霸整整一壶茉莉兑冰片雪莲,喝的带劲儿。白叆朝着瑛宸翻白眼,旁边的卿澜见状拉拉翾礐的手低声笑出来。看着卿澜小鸟依人状,围在翾礐身边转,白叆有一点儿嫉妒。
这时下人来报说有文件要文麟将军处理,他就先告退了,末了还恋恋不舍叫瑛宸把怪味茶的配方写下来。
瑛宸收起文麟的茶具,笑着对白叆说:“文麟将军口味真是独特。”
“他是给你面子吧。”翾礐呷一口龙井。
瑛宸不依不饶:“你看他喝的多开心,不是装出来的。”
白叆建议:“要么你到他那里做几天事,正好给他沏茶。”瑛宸叫着“公主要赶我走真狠心”,白叆低头摆弄手中的雕花茶具不去理睬。红衣少女纠结一会儿,小心翼翼向着翾礐问:“前几日跟你说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白叆心里头总是惦记放置在波宏皇族墓地的镜馆。父王杀害了外祖父和族内的亲人,母妃早就说过不愿意死后葬入波宏王族墓地,白叆也不想跟一帮凶手长眠一处。外祖父骸骨葬在青仙山,青仙山有自己最喜欢的凤凰花,所以白叆就想把自己和母妃的镜馆移回青仙山。她知道贸然请求波宏王,不会得到许可,瑛宸看出她的心思,提点她说,就算白叆这个真茹族媳妇儿最终得到许可葬回波宏,也必定葬到皇族墓地;除非在青仙山准备另一个镜棺,这样死后悄悄把尸体运回家乡,葬在凤凰花树下,神不知鬼不觉,也没人追究。
白叆觉得有理。她想到了玥焕,于是写信拜托玥焕瞒着众人,在青仙山为自己再准备一个。至于母妃的镜馆,还得寻机会迁回青仙山。
她多次修书,请玥焕随便拿些陪葬品,镜馆也不需要按照皇族仪制,一般木材就可以,还嘱咐刷漆不要黑白色,要火红色,棺盖上也不刻写波宏族用于引领灵魂度过黑暗阴间的咒文,白叆没能在母妃去世之前背给她《坠羽司命》听,心里总是有个结,就要玥焕在自己镜馆上头画一只红色的羽毛。
一个偶然的机会,白叆发现文麟十分擅长绘画和雕刻,就连波宏宫廷画师都没有文麟那般下笔栩栩如生。白叆很想让文麟给自己画一幅留着下葬用,又怕文麟不予理睬。她经翾礐向文麟请求,没想到大哥哥一样的文麟十分热情,一下笔就给她画了十多幅,白叆挑出一张最好的,文麟利用闲余时间,不到两日就刻好金箔小相。白叆十分开心。
另一方面,真茹皇太子赏了她不少奇珍异宝,白叆看着太多用不过来,就挑出一些拜托翾礐送回波宏族交给玥焕,自己终究是个公主,百年的葬仪不能太寒碜。其中有一样就是太子珍藏多年的顶级珍宝——紫水晶制成的一尺高屏风,上面的梅兰竹菊四君子都是用不同质地的水晶宝石雕刻上去的。
在家乡波宏族,仅皇族中少部分人的镜馆还能用上稀缺的水晶,白叆得此珍宝非常兴奋,有了水晶的指引,即使灵魂脱离身体,也能凝聚在水晶上不至于魂飞魄散。白叆觉得一切都安排的很好,她一直坚定相信,自己会转世成幸福的人。
对于白叆的请求,黑衣少将刚开始不太在意也不太愿意,白叆软磨硬泡好不容易说动了他。
眼下黑衣少将略一点头,修长的指节扣在青瓷茶杯上:“既是答应了太子妃,翾礐定会做到。”
翾礐是不愿意管这些琐碎事情的,生死两件大事在他看来不过如此。真茹的人多是直接入土,近来在真茹王倡导下兴起火化,葬礼从简。而战场上战死的士兵大多无人拾骨,只得草草埋葬。而眼前的红衣女孩小小年纪就将生死看得重大,在经不少历生死劫难的翾礐看来十分好笑也十分怪异:小小孩子还没有品尝过何为生,就匆匆操劳死后事,眼巴巴盼望着来生。
可白叆对墓葬十分严肃认真。一遍一遍给翾礐讲着波宏族来世的信仰,逐渐在翾礐心中掀起无名的波澜。反正在皇宫里呆着也是无聊,出去逛逛也好,他就答应了白叆的请求。
白叆这个请求只有瑛宸、文麟和翾礐知道。白叆已经是真茹族妃子,此举无异于背叛真茹,所以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白叆信得过翾礐,因为黑衣少将陪伴她走过了最后一路的凤凰花。她在真茹皇宫处处设防,唯独对翾礐总想走得近些。白叆见过黑衣少将练剑,那堪称完美的剑法出神入化,伴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跟月色下凤凰花灼烧夜空的场景重叠,把白叆的目光和脑海全都占据了。
秋雁南飞的时候,冰蕊的姐姐兰妃得了一种怪病。兰妃生下小公主不久就卧床不起,请遍名医都没能治好。真茹族迷信,深信大祭司术法高深,于大能够祈福保佑国家平安、风调雨顺,于小看相算卦包治百病,左尚臣连夜请来大祭司,法事做了三天三夜,兰妃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了一些。
白叆去见皇太子,在路上见到了哭肿眼睛的冰蕊。她赶紧上前说劝慰,可冰蕊只顾着哭泣,答不上来什么。
看冰蕊不开心,白叆也闷闷不乐。身边的翾礐开口:“太子妃还是赶紧走吧,别让皇太子等。太子妃得空可以去看看兰妃。”
七日法事刚刚结束,厅堂中的香炉幡旗还没有撤走。白叆踏进香雾缭绕的殿堂,立刻被熏得浑身不自在。见到皇太子跟潞谙在外殿守候,她赶紧行了礼。
兰妃终于不再呕吐,死人一般沉沉睡在床榻上。大祭司说兰妃是风寒,不让小孩子靠近,以免沾染邪气,白叆和冰蕊都进不了卧房,只能在门口远远看着。冰蕊不住抹泪,白叆替她难过。
大祭司走出来,向白叆稍一点头:“多日不见,太子妃可好?兰妃宫殿刚做完法事,还请太子妃和冰蕊小姐回避。”
冰蕊大哭不想走。白叆听得心焦,加上浓烈的香气扰得她神志不清,只听白叆忽的叫出一句:“她的司命图中‘人界’,‘合泉位’有邪气进入。”
大祭司脸色变了一遍,把白叆和冰蕊拉到门外:“里面熏香未散,太子妃莫被迷了心智。”
白叆不愿冰蕊伤心,她一心只想救人,这一刻也就忘了真茹族的禁忌——除祭司之外寻常人谈论、施展或是研究术法是要砍头的。她问大祭司:“您有没有看到?兰妃娘娘今年一十九岁,正和合泉位左锋偏侧,方才我看时那里有……”她忘了《坠羽司命》中的专用术语,只能找个词儿替代说:“有邪气。”
大祭司微皱眉:“太子妃殿下想说什么?”
白叆道:“我想看看她的司命图,上面应该有显示。找到这股……邪气。知道邪气来自哪里,就能治好兰妃娘娘的病。”
大祭司蔑笑一声,准备离开:“司命图岂是随意给人看的。”
“司命图中‘天例’当然不能给外人看,可我只需要看下层的‘人界’。”
皇太子听得晕乎,打断她:“叆,不要说笑。”
大祭司也道:“司命术中,‘人界’暗含一生的命运,据说即便是外人看了也不要紧。”
皇太子不明白:“祭司大人,请细细说来。”
大祭司应答道:“回太子殿下,太子妃方才说道的‘司命术’,乃是上古秘术,据说内含创世奥秘,能够统御世间万物。幽仙圣若许创世第三世,羽族族长使用百鸟的羽毛占卜,按扎羽毛坠地形成的图案解释命运,故称‘坠羽司命’。后来羽族族长耗费几十年的精力探究出创世的奥秘,结合羽族的司命术,写下《坠羽司命》一书,只可惜此书没能够流传下来。真茹族的《司命》就是后人拾取《坠羽司命》的只言片语写成的,书中纰漏颇多。后来羽族族长认为拔下百鸟的羽毛有些残忍,就规定在占卜个人命运的时候,用咒语操纵被占卜者的血液,代替羽毛坠地,绘制出个人的司命图,以便解读。太子妃殿下并未得到兰妃娘娘的司命图,就能说出娘娘的病因,可见颇懂司命术。且太子妃只说要看兰妃娘娘司命图中的‘人界’,在占卜当中是允许的,然而司命图中的‘天界’却是任何人都不能窥视的。而唯一担心的是,此时熏香未散,香料中的中草药恐怕已渗入娘娘血液,即便得到司命图,也会影响占卜结果。”
白叆年纪尚小,遇事沉不住气,正跟着冰蕊一起慌乱着呢,哪里讲得明白自己的想法?听闻大祭司头头是道清清楚楚表达出来了自己的想法,她十分敬佩。
皇太子看白叆一眼:“那你说该怎么办?”
白叆赶紧回答:“冰蕊是兰妃的妹妹,两人的司命图应有相通之处,既是一母所生,彼此血脉定有照应,或许能从冰蕊的司命图中找出原因。况且冰蕊和我一直没有进去殿堂,并没吸入太多熏香。”冰蕊一听立刻点头,只盼白叆能让姐姐快些好起来。
皇太子警觉道:“你说什么原因?兰妃一直身抱微恙,回府上住了几天染上风寒,难道这病还有其他原因?”
白叆正要按照《坠羽司命》上背诵原话,看见翾礐在一旁恨铁不成钢,拼命使眼色要自己住嘴,就赶紧草草收住话头。
皇太子犹豫不决,一直陪伴身旁的潞谙上前一步,淡橙色长裙撩起一片香雾,只听她柔柔开口:“殿下不要吓着太子妃。潞谙不懂占卜法事,但兰妃昏迷多日不醒,太子妃又只要看看‘人界’,听来也不是擅自窥视他人命运,若为着救人,也着实没有什么不妥,那为何不按照太子妃之言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