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叆昨夜又是一场噩梦。清晨起来,她觉得眼皮很沉。
瑛宸笑嘻嘻进门,拿着一套新赶制的嫣红色长衣,笑道:“这是今早晨刚送来的,是上好的斜纹织锦,公主要不要试一试?”
白叆看着长衣的颜色和样式都很喜欢,就叫瑛宸服侍着换上,她站在镜子面前转个圈儿,看了好久。
瑛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闪过一丝慌张神色:“怎么?公主在镜中看到的,还是那个黄衫女子?”
白叆摇摇头:“最近倒是没有看到。”
“公主可喜欢这衣裳?”
少女微笑:“很漂亮。是哪位娘娘送的?”
短发女子一听这话,立刻跪下:“恭喜公主。”
白叆打个呵欠:“恭喜什么?”
“禧妃娘娘宝月殿的鬼魂终于被驱走了,禧妃娘娘一大早叫人来传话,说谢谢公主呢。半月前真茹王刚赏了禧妃娘娘几匹斜纹织锦,禧妃娘娘全都送到公主这儿来了。”
白叆惊愕:“你还没睡醒吗?说什么胡话呢。”
瑛宸笑道:“喏,禧妃娘娘为了表示感谢,特叫宫人送来谢礼,都摆在厅内,公主要不要过目一下?”
白叆支着下巴,把数日以来瑛宸的反常举动都过滤一遍,做出判断:“你又背着我做了什么事?宝月殿闹鬼,是不是你一手操纵的?”
瑛宸一甩齐齐的短发:“公主大约也猜到了,瑛宸不准备隐瞒。宝月殿闹鬼,是瑛宸和翾礐将军所为。禧妃欺人太甚,得好好教训一下。”
白叆问道:“你们都做了什么?”
瑛宸道:“翾礐将军帮忙做了个‘鬼影’,整晚在宝月殿晃荡,我抄了些诅咒符,扔给禧妃去了。既然是做出来的‘鬼’,长夙自然找不到驱除的方法,逼得日宝月殿派人来求瑞符,我就随便拿出一张,说是公主写的,给禧妃送了去,当天晚上宝月殿的鬼魂就消失不见了。禧妃娘娘欠了公主一个大人情,面子上不好直说,私下里却送来不少谢礼呢。”
白叆听得目瞪口呆,叹道:“你们真是胆大,没有人发现吗?”
“若只有我一人,当然不能成事。多亏了又将军帮助啊。”
白叆回味许久,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不要命了。”
“也没什么,不过是把一个人治好、治乖了而已。”
白叆看她一眼:“你竟然说得出这么狠的话。若是被别人听了去,会砍你头的。”
瑛宸收拾好床铺,一脸不在乎的表情:“公主你看定不会打小报告。长夙也不在,不用担心他会听去。”
瑛宸的话叫白叆想起来长夙忙于祈雨,数日未归,问道:“他……他还在祭台祈雨?”
“是啊,祈不来降雨,虽说真茹王不会惩罚他,可长夙那么好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失败呢?”
白叆看看窗外,万里晴空,她有些担忧:“这样下去长夙的身体会垮掉的。你收拾一下,我这就去祭坛看看。”
“哦?你要去帮长夙啊。平时他一向看不惯我们的,你去帮他,他不会领情。”
白叆头痛:“你说得不错,可也得去看看。”
瑛宸正待反驳,只听卿澜一路小跑喊着白叆的名字,冲进门来。
“不好了,不好了!长夙……不小心把、把祁释灵石给掉到地上了,真茹王……真茹王正大发雷霆呢!”
法事三天下来,都不见天空有一点儿乌云,反而是冲江另一边的波宏族,在波宏大祭司的祈祷下,有了下雨的征象。真茹王按耐不住,又不好把长夙从祭坛上赶下来,只能干等着,看疲惫的少年一次次向着浩远而平静的天空祈祷。
终于,长夙体力不支,拿着祁释灵石起身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将真茹族的镇族之宝给掉倒了地上。真茹王一声令下,长夙被拘禁起来,等待处刑。
在祈雨这等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头等大事上出了差错,迷信的皇族们都认为这是天降凶相,宫内产生一小阵混乱。
白叆进不了议事堂,只能在外面等。翾礐陪着她,一张紧绷的脸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至少可以肯定,他跟白叆一样紧张着急。白叆搓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好久,才看到皇太子出来。白叆连忙上前行礼,皇太子准她平身,面露担忧:“父王把长夙关了起来,等大祭司回来再做定论。”
白叆忙道:“长夙已经尽力了,他三天三夜没有休息,普通人根本支撑不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不慎摔倒也是因为体力透支过度,怎么能再罚他呢?”
皇太子摇头,很是无奈:“他好歹也是下一代祭祀的候选人之一,镇族之宝祁释灵石脱手,就是大不敬。”他看到翾礐,又说:“你们放心,我已向父王求情。长夙性命倒是丢不了,牢狱之灾难免。等大祭司回来,父王应该会放长夙出去。”
翾礐沉吟一下,问:“殿下可有大祭司的消息?”
皇太子摇头:“没有。此次大祭司出宫时间长了些,父王已经派人到他常去的修行地寻找,都没见人影。”
白叆小心翼翼迅速观察了一下翾礐的神色,她有点懊恼自己帮不上忙。
瑛宸倒是在她身后“嗤”的一声,很是鄙夷,低声:“这哪里能怪罪长夙?没看波宏族大祭司十多天才求来几小片乌云么。真茹王年纪大了,老糊涂了。”
白叆睬她一脚:“小点声,仔细被听见。”
瑛宸一甩手:“那可真没办法了,只能等。”
翾礐叹一口气:“我这就去牢狱看看,还需得打点通融一下。”
说罢,三人一同离开议事堂。
一路上,白叆脑袋里全是如何救长夙出来。她觉得,不小心把一块石头掉到地上,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对此,瑛宸的回答是,这半颗祁释灵石对于真茹族人来说已经成了老祖宗一样的存在,把开国老祖宗给摔到地上,几个头够砍?
白叆完完全全陷入沉思,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你这是……要往哪里走?”
翾礐看着她,神色古怪。
白叆视线慢慢集中,她才发现自己不仅走错路,而且现在,正迈出一只脚要登上祭坛的台阶。
“我……”白叆掩饰着尴尬:“啊,我想随便看看。”
翾礐看看四周,有些埋怨:“祭坛不是随便可以上去的。快来人了,你赶紧下来。”
白叆一双眼睛却再没焦点,红衣女子没有听他的话,而是转身径直登到最顶层。
翾礐一急,上前要把她拉下来:“你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祈雨吗?”
此刻,对于白叆来说,翾礐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她所有感官的焦点,就定格在祭坛中心,也就是传说中奠定真茹族根基的宝物——祁释灵石——上面。
白叆在长夙的笔记上无数次看到“祁释灵石”这四个字,看到过对半块石头形状、花纹、质地的描述。据说另半块存放在波宏族,是波宏族的镇族之宝,可是白叆从来没有见到过。
面前这灰不溜秋的半块石头,上头的确雕刻着鸟的图形,不过也一样,只剩半只。瑛宸说过,这鸟儿名叫令梳,是神鸟,石头日子久了,雕刻的线条也变得模糊粗糙,勉强可以辨认出来,这只鸟儿在展翅翱翔。白叆一向觉得,上古史对于她来说太过遥远,什么神灵、神鸟之类的,凡是她触碰不到的,总会有一丝怀疑在心里面不安地跳动。
是的,亲眼见到这半块石头的红衣女子,心中的不安之感越发强烈。
强烈到,她会不由自主登上祭坛,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违反禁忌来触碰祁释灵石。指尖触刚刚碰到冰冷的石头,白叆的双眼突然刺痛,宛如有人用尖刀刺进她的眼眶,转折刀锋要把她的眼珠剜下来。
“啊!啊——”白叆痛得浑身发抖,她一个趔趄后退一步,弯下腰来紧紧捂住双眼。
“啪”,灰黑色的半颗祁释灵石,从她的手中滚落到地上。
目睹一切却无法阻止白叆的黑衣将领,脸色一片煞白。
“天啊,公主你不要命了吗?”瑛宸慌张至极,正要冲上去把双眼无神的红衣女子拉下来,突然听见万里无云的天空中“轰”一声,一个闷雷。
“这……这是……”瑛宸目瞪口呆,傻了似的杵在那里不动,她的双手抬起,慢慢举高:“下雨了……下雨了!”
“下雨了!”周围的宫女侍从纷纷叫道,众人在瓢泼大雨中手舞足蹈,一团乱地区抢来各种容器,大盆小盆,迎接这久违的甘霖。
“苍天开眼,苍天开眼啊!”
“龙神显灵啦!”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这雨下的出乎意料,下的令人费解。就在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的,仿佛一瞬之间,隐没与空中的龙神把整座天穹,这座储存水的堤坝打破一个大口似的,倾盆大雨在烈烈骄阳的照耀下,毫无忌惮地降落于世。
一般来说,大雨之前天空都是黑云压城的模样,随着雨水的降落,天空会逐渐放晴。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则逆其道而行之,雨越是下,原本晴朗的天空越是阴沉。
黑衣将领在雨中,他的头发早就黏在了脸上,翾礐紧握着双拳,自言自语:“这是……是她祈来的雨……”
厚重的雨帘中,少女兀自在高台上挺立,仿佛在连接天与地的灰色皮毛上割出了一道渗着红色血液的口子。她一身斜纹织锦服早已被淋透,双手捂着眼睛好久才松开。雨水顺着她的脸庞流下,她依旧睁不开眼睛。
高高的祭台四周,所有亲眼目睹天降甘霖的人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