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叆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喜欢凤凰花,我想一辈子都住在青仙山。”
容妃神情一晃,仿佛听到当年自己那个稚嫩的声音:“我要跟大哥哥一辈子呆在青仙山,大哥哥说好不好?”
窗棂边上的青衣男子颀长如剑,腰间挂着白脂玉珏,上面钻着几个小孔,稀稀疏疏垂下来五片羽毛。青衣男子回头笑着,眼角眉梢的锋芒已被时间打磨的不漏痕迹,他俯下身来摸摸自己的头,轻声道:“容儿想要一辈子呆在这里?”
当年信誓旦旦说一辈子不出青仙山,可这个愿望从未实现。时隔多年,女儿在九岁也许下同样的愿望,不知会不会又是梦一场。
白叆等着母妃的回答:“母妃说好不好?”
容妃苦笑:“叆喜欢就好。”
白叆笑着跳起来:“太好喽!我跟母妃永远住在青仙山,我就可以天天看凤凰花了。”
容妃略一点头,伸手招呼静雯:“静雯,我书房里有一本《坠羽司命》,拿来给叆看看吧。”
白叆哈哈一笑,看着静雯假装去书房转个圈儿,将袖中的《坠羽司命》呈上。她向静雯做了一个鬼脸,一副顽童得胜的表情。白叆随便翻了翻《坠羽司命》,撇嘴:“母妃,这书一点也看不懂,而且还是有关术法的书呢,父王说这种有关术法的书全是禁书,看了是要杀头的。”
容妃微微皱眉。
自己与青衣大哥哥一别就是十三年之久,想不到再回青仙山竟是为了避难。那位青衣哥哥留下的《坠羽司命》她早已翻读过,书里头奥秘玄之又玄,她不求甚解,翻阅《坠羽司命》完全是为了触摸大哥哥留下的笔迹。容妃天资颇高,无人指点也能对这司命术看懂些许,她自知命中注定复仇无望,一度慢慢打消了向波宏族复仇的念头。
从那时起,容妃退出与柳王后率领的后宫之间的争斗,她一旦得空就去御书房翻看典籍旧作。在第四世史书中,她查阅到一些与坠羽司命有关的描述,据说在海崖石战之中,六星祭起坠羽司命阵法,将敌军全灭。正是因其威力无穷,第四世之后司命术以及其它术法均被列为禁术,后来被标榜成歪门邪道、祸国殃民的妖法,有习之者一律斩首。而残留的一系列占卜星象古籍均被焚毁。
容妃不顾自己风雨飘摇的身世,小心翼翼保留着青衣哥哥留下的《坠羽司命》。
说真心话,容妃并不宠爱白叆,女儿只是自己与波宏王政治联姻的产物,也是自己被迫生下来的。杀死父亲血洗容府的波宏王囚禁着她,并给了她一个象征屈辱的女儿,她怎能不恨?
她决定利用女儿白叆复仇。容妃依照司命术推算出来白叆命中存有魔星,女儿的六容礼那天她的猜想又得到了印证。容妃知道唤醒魔星将女儿推上复仇不归路的时机已经到来,尽管“母女情分”对她稍有牵制,容妃毫不手软。
按照计划,自己将不久于世。眼下唯一能留给女儿的就是这枚号令父亲旧部众的令符,和暗含天地玄机的《坠羽司命》。白叆接到这两件礼物的反应让她大失所望:女儿分明将这枚令符当成了一件平常玉饰,将这书籍当成禁书。或许女儿需要几年才懂得这两样遗物的珍贵,不过不要紧,这么多年都等了,害怕再多几年吗?
——只是,怕等不来亲眼看到女儿复仇的那一天了。
想到这里,容妃难得真正关心白叆一次:“叆不喜欢看书,那喜欢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母亲,连自己九岁女儿的喜好都不知道呢?
白叆不喜欢的事情有很多,她不喜欢皇宫中对自己冷眼相待的兄弟姐妹,不喜欢作威作福整日欺压母妃的柳王后和宫中妃嫔,也不喜欢波宏的礼教和行尸走肉一般的无聊生活。她眨着眼想了半天:“我喜欢凤凰花。”小女孩的眼眸中,暖暖的紫色又开始流淌。
白叆的眼睛太过妖异,让人看了十分不安,紫色在波宏族看来是狡猾魔鬼的颜色。依着这个前提,狡黠的本性就是白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个种子果真结出了白叆不同寻常的性子。在柳王后一双儿女还一心只想玩的时候,白叆不负众望把波宏族的礼教条令倒背如流。她很聪明,背熟了教条,就开始了永无休止的叛逆。她总是会找到办法,在触及波宏王底线的问题上擦边而过,在惹恼柳王后和后宫妃嫔的事情上从不手软,她最擅长钻种种教条的漏洞,弄得宫中人连连叫苦。
容妃劝她:“喜欢凤凰花是好事,可这红色刺眼,你看累了就好好研习一下这本书,等你看完,母妃要考考你。”
白叆不语。容妃继续劝:“你若能将这艰涩的书背下来,熟背其它书籍更是不在话下。你父王喜爱读书之人,你若是能背一些书籍给你父王听,他必定欢喜。”
“嗯。”想到父王一开心就会对自己好一些,白叆赶紧点点头。
“还有,让静雯给你找几件别样颜色的衣服。你这么小不要总是穿黑色。”容妃想了想,加了一句:“你的父王也不喜欢你穿黑色。”
白叆赶紧点头。
容妃将白叆支开,缓缓走到窗边,细细端详怀中那洁白的羽毛,她陷入沉思。
十三年前,她干净平和的世界就被那个从山顶坠落的男子硬生生闯入。她清楚青衣男子对她只是爱护,先动情的是她自己。
手中的羽毛洁白无瑕,一如九岁之前的她,纯净、天真。
可波宏族皇宫把她当囚犯禁锢,扼杀了幽居于青仙山无忧无虑的容儿。她永远记得,十三年前那个晚上,大祭司在她面前杀掉可以带给她自由的青衣大哥哥,那腥味的鲜血不仅染红她的衣襟,还将她整个人生的底盘染变了色。父亲死的时候她哭昏过去,族人被屠杀的时候她哭到浑身麻木,可青衣大哥哥伤口中流出来的每一滴血都让她痛不欲生。她抱着诺袁消失后留下的一地羽毛,狠狠咬破了大祭司的手腕,从此,她小小的心里只留下两个字——“复仇”。
她只是一介女子,在皇宫中无依无靠,时时刻刻看着波宏王的脸色。她多次求死都被波宏王救了回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知自己怀了敌人的孩子,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想好好当个母亲。这个想法持续了一段日子,终于还是架不住仇恨在她心里浇灌的毒汁。
起初她并没想到利用女儿当做复仇的利剑,她偷看白叆的司命图,纯粹出于母亲对女儿的保护。容妃觉得自己一生不幸,也就想知道女儿一生会不会有什么痛苦,如果真的有,她好想办法帮女儿躲避灾难。
根据《坠羽司命》,每个人生来都有一副司命图,三层轮回暗含每个人一生的轨迹。波宏族早有规定即便是大祭司也不能任意观看别人的司命图。尽管白叆是她女儿,此举还是可以处她杀头的刑罚。
不看不打紧,一看白叆的司命图,容妃就被女儿“人界”中暗藏的魔星、剑星和杀星的三星汇聚给吓住。三星聚集乃是乱世之象,她依稀记得波宏族大祭司说法的时候讲过,这三颗危星一旦聚首,世界必定灭亡,任何人都无力回天。三星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女孩儿的命中,她一生必定坎坷,说不准还会成为毁灭乱世的一把烈火。但女儿司命图上层的“天例”却是一派紫气东来的平和之象,天例中的紫耀星完全压住“人界”中的魔星、剑星和杀星,按理说,女儿应当荣华富贵、一生平安。可是“人界”与“天界”的星象对立到这个地步,还真是从未听说过。容妃研读万卷书籍,最终做出猜测,女儿的命运中可能有着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会走上哪条大概全凭天意。
容妃抵挡不住三危星聚集的诱惑,她联系着自己的司命图进行推算,发现自己似乎就是决定女儿走上哪条路的关键所在。也就是说,自己的生死能够决定女儿今后所走的道路。
容妃不敢轻举妄动,她对司命图知之甚少,宫里收藏的书籍尽管庞杂,却有不少后世伪作,她看得眼花,愈加不确定三危星聚首就是女儿日后复仇的迹象。后来在女儿六容礼那晚上,幸得一位奇女子指点,容妃证实了自己的推定。她顺手促成了女儿命中三颗危星的聚合,亲手将女儿推上复仇之路。
联合琛璃反叛,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周密策划自己的死亡。
只要自己一死,女儿白叆的命运轨迹就会被颠覆。只要自己的心头血滴入女儿的司命图,就会唤醒“人界”的三危星,任凭“天界”紫耀星保佑,女儿还是会走上魔性的道路。
素衣丽人临窗惆望,她记得当年那青衣男子就是站在此处。她苍白的嘴唇微启:“你会怪我吗?可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容儿了。你看你,你就这么来了,又这么走掉了,我不甘心,我恨啊!若不是要为你复仇,我何故忍辱负重到现在?若不是为了你,我何故如此残忍地将白叆逼上绝路?”
夜风又起,吹透她薄薄的衣衫。
“十三年,你还记得容儿吗?那个想要跟你离开波宏的小女孩……你说过若我有难,可以用它向你求助。哈,这是多么可笑啊,连你都丧命于大祭司之手,你留下来的羽毛能实现我什么愿望呢?”
她细细端详羽毛,叹道:“唉,就算你能赶来也迟啦。我已经决定要为你报仇,只苦我命中无星象相助,才出此下策,强行改变白叆的命格了……如果她知道真相,定会恨我入骨。我这样怎么算是个母亲呢?你一定会说我残忍吧。”她苦笑,流泪:“可我就是要为你报仇,牺牲一切我也要为你报仇!以前我总把这羽毛当成你跟你说话,叫你赶紧来把我接走,可现在我只想让它告诉你,诺袁哥哥,容儿……”
她亲吻着羽毛,唇间喃喃几个字,然后松开双手。窗外刮起一阵风,那白羽如同燕雀般随风轻盈跃起,消失在天际。墙外的凤凰花被风吹落了一地,那火焰顷刻间从空中烧到了地面,烧尽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