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屯都知道:“小山东”十三岁就给本屯前街老郭家当“半拉子”啦。
他个儿高,有力气,老郭家愿意用。他这活计一扛就是五六年没挪窝儿。个中原因不是能说清的。
老郭家是旗人,讲究多。又是本屯一百多户人家中数一数二的大家主。成仁拎着行李卷儿,走入二进院,还真开了点眼界,心里挺敞亮。
满族没什么特别的教规,来来往往没什么严格的禁忌。成仁和前后街半大小子跑进来玩过几次,他知道这次进来可不同以往了。他家在屯里无亲无故,往后这儿就算第二个家了。少当家的领他把行李放到伙计们住的东厢房南屋,之后,他随脚儿来到院子正房前。
这是三间起脊草房,房框是“一面青四条腿”,看上去就知道能挺年头。这不是一般人家盖得起的,听大人说,老郭家是坐地户。东墙垛子,盖房子当时就留出来了“天地龛”。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三,天地之大”还没褪色。
走进上房西屋,成仁又一次提醒自己要遵守满族的规矩。昨天晚上在家里,父母为这个还特意嘱咐过他。他一看,这满族人家真的是以西为大,将“祖宗龛”供在这西墙上。虽然“年”已过完,老祖宗都走了,但是这西屋小炕上还是摆着一个供桌,不放别的过日子东西。成仁站在地当间儿,感到在这儿不能随便伸胳膊撂腿儿。他规规矩矩地在北炕沿上坐下,而不能坐到西墙下的小炕上。这就是成仁牢记的“规矩”。成仁和他的发小儿们,常常好奇地谈及这些“规矩”,包括前年“二月二”他违犯的那个“规矩”。
这二月里,各家都吃两顿饭,三顿吃不过来。在老郭家吃的这顿晚饭,是成仁自打记事以来吃的最大一次“宴席”。
长条桌儿放在西厢房,占南边两间屋子。无论是老郭家人,还是伙计,随到随坐,到齐了二十来人。先到的七手八脚把菜就端上来了,有荤有素,桌面一下子压住了。桌子的边边角角还摆上来了各种小碟,有秋天腌的黄瓜纽儿、鬼子姜,还有韭菜花、辣椒末儿……一看就直咽唾沫。
成仁这个新来的小伙计,头一回在旗人家吃饭,感到新奇,随口说:
“旗人真讲究啊!”
“民人不也一样吗!”二当家朝着成仁说。
“那可差远了。”
“山东老家那边讲究。”
成仁知道,二当家念过私塾,受过教育之后才回来务农、主事,讲起什么头头是道儿,像满蒙校老师似的。
旗人虽然礼儿多,但是成仁感到在大户旗人这里,吃饭能张开嘴。主人不让菜让饭,伙计也不装假,像在自己家一样。桌上有道片猪头,夹它的人不多,可能是昨天吃腻了。成仁夹了几片,不赶扒猪头香。
成仁本来寻思年都过完了,昨天晚上在家,吃完晚饭,成仁和妹妹计算,离下次过年还有三百二十六天。妹妹问:“人为什么这么盼望过年?”成仁脱口而出:“老驴老马还盼个年节呢!”没承想,这二月初三又过年了。在成仁看来,人盛、心盛、饭菜丰盛,就是过年。成仁喜欢天天过年。
但是,他还是纳闷,这二十来人,明明是两伙人,不都姓郭,为什么吃饭像一家人呢?老郭家人不让,还情有可原,反正饭菜管够,越让越假。那为什么伙计吃得那样仗义呢,像吃自个儿似的,也不怕人家笑话。他百思不解,要“打破砂锅璺(问)到底”。
清明之前地里没啥活儿。第二天一早,成仁就知道了让他跟车去城里卖菜。
吃完早饭,成仁就张罗牵马套车。他觉得马车比驴车好套。他在家里套驴车,驴跟他再好,也不愿意上套,死犟死犟的,这高头大马,倒看得起他。真是“狗眼看人低,马眼看人高”。这小半拉子,到东家干的第一样活儿就挺像那么回事儿。马成全了他。
他把车从西外院赶到东外院北侧,便随着二当家下到窖里。这窖,算窖裙子有一丈来深,窖顶有玻璃天窗,看窖底赶上三间房子大了。谁没房子,住这儿也冻不着——只是没有人往这上想。
窖里码着一垛垛的白菜,小土墙里是埋土豆的沙坑……两人往吊筐里装菜,上边的人从窖口往上拽。萝卜坑在尽角儿。成仁今天才听说,窖萝卜要离白菜、土豆远点,它们受不了萝卜的气。成仁听了心里憋不住地笑,膘好的骡马有脾气,他早知道,没承想,萝卜白菜的还这样。
从窖里上来,白菜已经码好车了。怕叫风吹着,卖不上好价钱,还用苫布把菜苫上了。最后,又上后园子拎上几捆葱。葱还冻着——葱是“怕动不怕冻”,俗话说,“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
成仁赶车,二当家和他的大侄子守义在白菜上面留出的一个坑里偎着。成仁学大人,鞭子在空中摇晃两下,甩个响儿,而不真的抽在马身上。他听说下手狠的车老板容易遭横事。
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东门口了,再往南一拐就是小市儿。小市儿已经挺热闹了。
顾客挑菜,成仁约秤,守义收钱。成仁每秤都约得高高的,这样二当家看了才放心。松江湾这边,秤都不耷拉着睡觉,人说给昧心秤是损害儿女呢。
二当家在市场上溜溜达达的,这个车旁边瞅瞅,那个床子上看看。太阳偏西时,他抱着一抱东西转悠回来了。他看自己家车上每样菜都剩点儿,就三角两角地让人包圆儿啦。
回家的马,不用摇鞭子,就都颠起来了。
这南道,长年有看道的修补,平平整整,没有坑洼,连车辙都没掏进去。这两天的“半拉子”日子,跟这土道一样,是沿多少年前的车辙走过来的,没啥说的,可对于昨天走出家门的成仁,却感到新鲜。这车菜,卖了十来块钱,能买四斗粮食,要是不经管一冬,去年秋天这些菜也就卖出个两斗粮食钱。以前他只听说养牛挣钱,“乳牛下乳牛,三年五个头”,看来,窖菜也挣钱。“白菜储一冬,价钱顶上葱。”怪不得会过日子的人常说,“人无副业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成仁心思更活泛了,他回过头问:
“二叔,你这抱东西花多少钱啊?”
“两块来的。”二当家心不在焉地回答。
“窖里不有现成的吗?”
“换点细菜。”
“这不得花钱吗?”
“孩子,‘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话还没说到正地方。成仁边寻思边问:“怎么舍得……”
二当家听了一怔,稍加思索,说:
“这道理不是秃脑瓜蛋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吗:大伙儿挣大伙儿花!”
备不住是说了这句话,心里舒坦,二当家随口哼起了《伯都讷小调》:
金灿灿的太阳当空照,
松花江水三面绕。
……
《伯都讷小调》是这圪垯的歌儿。成仁听了,觉着是得二当家他们这圪垯人唱。
哼了这头两句,车就到了西大墙外。
二当家在西大墙外算的这个“账”,让孙成仁这个“小半拉子”听了心里一亮,“啊,是这么个账!‘大伙儿挣大伙儿花!’”这个算法,让孙成仁多咱也忘不了——唉!能忘倒好了。
青菜一直卖到种地。当腰儿有几天,二当家把每样菜留出来点,回来从满蒙校走,给堂伯孙文秀送去。
有一天,堂伯送我们出来,跟二当家一起端详新校牌子:
扶余县公立满蒙文两级小学堂
成仁听眼前两位“秀才”是谈满蒙校上边的事儿。他们说民国二年,由“新城府”改为“新城县”,是“新瓶装旧酒”。这回激活了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古“夫余国”国名,可给这松江湾添风水了。
成仁又一次如听天书,腾云驾雾,但是他心里更亮堂了。二当家身为农民,却能跟孙文秀校长说古论今,堂伯指给我“人人皆可成尧舜”——道儿不就在眼前吗!做二当家这样的农民!
村道也是平平整整。辕马、梢子马也能颠起来。成仁盼望快点回到二进院,回到老郭家。他感到两年前跟父亲骑毛驴儿去江南是为家学”找道儿呢,这回赶着马车,道儿好像就在眼前。
春种不累。
种麦子前先往地里送粪。赶车不用说,装车、卸车,成仁也干得动。他不惜力气,真像大人说的那样,“人呆懒,车呆散”,他觉得力气越用越有。
一天上午,他活儿干得不巧。粪堆没化开,该用尖镐的地方没用尖镐,硬用锹别,锹把别折了。这松嫩平原,木头金贵,锹把得花钱买。成仁自个儿找上去说:
“别折了,我包吧。”
“‘小山东’,有尿头子!”二当家哈哈大笑,拍着成仁肩膀说,“这是你干活儿实在。”
这件事后,成仁跟二当家不怎么见外了。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这江湾平原,一点没遮挡,一眼能看出去二三里,一家一家地,牲口、犁杖、扶犁的、点种的,一齐往前挪动。人从“猫冬”里走出来,地里一下子热闹了。成仁牵着里套马,外套马犁杖拉得一步不差。
这“半拉子”活儿好干。
庄稼院不总是二三月。
五月节没到,就拿起了锄头,这锄杠一撸就是一个月。扛半拉子,成仁不自己抱垄,光铲铲地头地脑,不怎么要力气。可是烈日难搪。“春困秋乏夏打盹”,吃过晌午饭,脑袋发沉,刚打个盹儿,打头的就招呼了。在没一点挡头儿的地垄沟子里,下边烫,上边烤,庄稼人不再是有灵性的人,成了打土拉疙瘩的家什。成仁有点泄气,什么“家学”啊,什么“人人皆可成尧舜”啊,那是堂伯走的路,满蒙校大柳树下的林荫路,不是庄稼人能走的路,庄稼人爬的是垄沟子。
“这一个月的夏锄,我能熬过去吗?”成仁一个人想。
一个月下来,成仁脸瘦了一圈儿。
挂锄了。锄头歇了,人不能歇。二当家也不歇。他跟大伙儿一起打墙,轧场院,种萝卜……
麦秋紧跟着就到了。“麦子不受二伏气”,头伏不割完,一进二伏,麦子就掉脑袋。
伏天日头比夏锄时候毒,快赶上下火了,别说猫腰割麦子,就是站着不动弹,浑身都像水洗似的,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
麦秋下来还有老秋。
成仁有点挺不住了。就是他一时能挺,可挺到啥时候是个头儿呢!
庄稼人遭的这份罪,他以前不是没看见过,而是没经着过。这回经着了,知道了,那这是花多大本钱呢?是“一辈子”!
“我有几个‘一辈子’呢?”成仁又一个人苦思苦想,“就这么下去,我不白托生一回人了吗!”
他追根儿,追到民国元年“二月二”,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推进火坑里来了。他听到过屯子人说“肠子都悔青了”——这回算知道“悔青了”的滋味儿了。
他不能跟老郭家人说这个,这份苦跟东家没关系。再说,人家不也是一样干吗?一个日头晒不出两样儿来。
他也不忍心对父母说,父母也遭着这份罪呢。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一下地干活,就知道父母的恩情了,再不能给父母添忧愁了。
跟伙计们说更没用,越说越泄气,可是,就算瞒住了父母,瞒住了东家,却瞒不住伙计。
正割大田的时候,收了工,吃了晚饭,伙计们又都拿个小板凳,在东下屋窗前坐了下来,听白搭儿拉胡琴。
白搭儿常拉《苏武牧羊》,大伙儿百听不厌。
种地那时候,成仁愿意跟着听,这时候,他没心思了,他头朝里躺在炕上。
白搭儿跟往常一样,拉着拉着,不等别人点,就自拉自唱起来:
苏——武,
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饮雪,
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伙计们听了这个,咂咂嘴,说:“真悲!”
这歌,词儿我爱听,调儿也爱听,可是,心不乐和,就听不出味儿来了。
头朝里躺着,我也闻着了艾蒿味儿,是门外点着了火绳熏蚊子。
听白搭儿唱“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时,伙计们不吱声了。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感到“苦”。
我有我的“苦”,听不进去白搭儿拉唱的。我心想,怪不得别人给他起这么个外号,他干不成正经事儿。
待听白搭儿唱完“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终叫匈奴心惊丧胆共服汉德威”后,伙计们回到屋里,嘴夸着“真忠”,手磕着烟袋上炕,发现我头冲里躺着,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怎么了,黏豆包吃撑了吧!”
“‘小山东’,想‘红妆守空帏’了?”
“‘小半拉子’,熬不住也得熬啊!”
“庄稼人就是可垄沟里找豆包儿吃。”
“这是‘命’,庄稼人的命。”
“‘人的命,天注定。’”说这些白搭儿也能“哨”起来,“庄稼人就得认‘庄稼命’!”
伙计们躺下后,又七嘴八舌地说:
“‘红妆守空帏’,真苦!”
“想你的‘红妆守空帏’啦?”
“可别说,我还真想你的‘红妆守空帏’了。”
屋子里呼噜声起来了。
我听不了呼噜,但是心不那么烦了。
“庄稼人的命”——以前听到过,没往自个儿心里去。今天听了,心里倒好受了一点。就像栽花先生[8]给谁号完脉,把病给说出来,谁病就轻了点似的。
成仁心能往别场儿想了,能撇开垄沟子了。
说真的,自打夏锄到收秋,他像磨道上的驴一样,总在一个地场转悠。
他一往别场儿想,就想到了江南:雪海化了,绿海什么样?苇通一人多高了吧?
塔拉骑着走马,在大草甸子上放牲口,该多风凉!
在马背上,跟在垄沟子里天地相隔。
“我不好也去喇嘛屯吗?”
成仁突然想出来这么个好道儿。
我也像当初王伯伯那样去蒙地。不是去当“招青”,不能“屎窝挪到尿窝”,不能还爬垄沟子。去,就干骑马的活儿。
成仁魂儿已经去了喇嘛屯。
就是他又实实在在地知道自个儿身子骨儿还是在庄稼院儿,他也不那么心里没缝儿了。
“多亏父亲领我去趟喇嘛屯,”成仁心里又生起对父亲的感激,串门儿串出来一条路。”
成仁知道,这事也就这么搁心里想想,这才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父母怎么能让他去蒙地呢!他们说起喇嘛屯,好像在天的那一边儿。他们喜欢这边儿还喜欢不过来呢。成仁也总想着自己是老大,就得在父母跟前,把老大的挑子一天天挑起来。
备不住是人的心思一活起来,眼前的道儿也就宽一些。
扦高粱头的时候,成仁往车上一捆一捆地搬高粱穗子。二当家走了过来。
“‘小山东’,你来看。”二当家从马褂里掏出一张纸,说,“庄稼人有盼头!”
成仁摇摇头,苦笑着。二当家这才想起成仁不识字。
二当家一板一眼地念道:
农民的好帮手
古今中外,很多技术人才试图以机器代替人力和畜力进行耕作。
1851年,英国人法拉斯和史密斯首先用蒸汽机牵引铧犁翻耕土地。可谓农业机械化的开端。后来,随着蒸汽发动机小型化,把它安装在车辆底盘上,直接牵引农机具。拖拉机问世了。
20世纪初,英国、德国、瑞典、匈牙利等国几乎同时制造出以柴油内燃机为动力的拖拉机。多方专家认为,这种拖拉机会在世界范围推广、普及——
二当家念到此,停了下来,说:
“这可是咱们庄稼人的福音啊!”
“我听了,”成仁说,“它赶上牛魔王现世了。”
“它有个俗名就叫‘铁牛’。”二当家说。
“二叔,这外国的事情你也掌握?”成仁佩服道。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二当家说,“我只知道眼皮底下的事。还得说你文秀伯伯,那才叫‘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原来是这样。二当家上街买菜,顺便到满蒙校,在校长那儿,抄下这篇新闻。抄写时,校长还意味深长地对二当家说:
“‘长毛’偏巧是一八五一年造的反。”
成仁知道中国被人家外国落下了,但是有盼头就好。他乐得心“怦怦”直跳。
“这么说,”成仁对二当家说,“庄稼人不是命里就跟土拉疙瘩绑在一起!”
装满高粱头,成仁赶车回二进院时才得空儿想到,“这么说,二当家早就摸着我这个‘半拉子’的心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