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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亡与赞美

●只有时间

只有时间是真实的

只有时间能穿越表象世界的感官进入体内

让坐在藤椅中的女人仅仅转动一下脸庞

便使观赏者的眼睛惊异

使你彻夜不眠

只有时间创造了流动

创造了河

两只水獭被自然之母丰腴的子宫分娩

爬上岸来频频交颈

宇宙由此进化

这无知的兽类是颅骨硕大的人的先哲

也是最初的观察者

只有时间使香樟树凿成不系之舟放浪于泽上

午宴的男人和女人隔着巨川

看见我们

相继远去

留下了承接果实的火制瓷盘

由聪慧之手举过头顶

只有时间具有如此巨大的挑逗性

向你亮出最神秘的部位

又迅疾遮掩

只有时间的喉腔发出尖锐而怪诞的声音经久不衰

在你的血流里激起水花

万物在舞蹈中静止

只有时间让那么多远道而来的朝觐者双膝着地

普利高津的前额被欲望敲出黑洞

在世界的海滨

不明飞行物的残骸长成一片

人间奇景

只有时间端坐于高坡

用灿烂的手指向我耳语

人啊,举在我右手上的地球是一只多味苹果

内中的果仁有三颗

时间如是说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视觉的快感

为一杯水预备了情绪的透明度

为毗邻的静物建立有序

视像交叠出现。动物的友爱感染着人

孩子的弹珠在亲昵的区间滚动

搂抱的手穿透着伦理

从一棵树看到森林的影子,森林被解剖

音箱对啄木鸟的摹拟显得笨拙

很幽默

朋友的交谈使静观的女孩想到父亲

她哭泣,不仅为了性别

水在摆动中说出语言,哲理达到无限

视觉的快感就这么触摸了世界

那是温情

在扩散

是恰当的方式笼络了眼睛

人的感知力高过一切看到海的壮观

多角度地看海直到流出眼泪

温情再度扩散

需求使人愿意袒露,害羞很美

乳房的影子有层次地投在画布上它无法抹去

亵渎的眼睛不能接近

那是球,是自由落体对脚的钟爱,草地

呼吸着有人情味的气流

为一杯水预备了解渴的必要

视觉的快感是一只猫的嘴唇

在杯子空灵的边缘

尽情挥霍着享受

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九日

●瓦罐

我再次被山间的汲水女所打动

再次相信

第二自然的古典艺术逊色于瓦罐的

粗糙之美

现实之美

泉水哗啦啦从一只瓦罐倒入另一只瓦罐

又从这一边肩头移向那一边肩头

日影穿过瓦罐的鱼形指纹

花了一个世纪

终于触摸到她腮边微红微馨的热气

她是骄傲的

为一帧裱墙的年画进过三次城

不以瓦罐为唯一的道具照相

她是幸运的

腰臀不像另一个衰老的汲水女人凹陷

硕圆如猞猁兽

牢牢地吸住山那边烧制瓦罐的鳏夫

那个孤独的守林人

……传说她第二次结婚是在鳏夫死后

窑顶坍塌了

瓦罐破碎了

当我在此之后打听到这个故事

她已从土冢的斜坡走向居住着她的村落

我没有打听到她的姓名

只伤心地看见

用时光的瓷土黏合一新的瓦罐

立上她的肩头

她的腰臀硕圆如猞猁兽

左右挪动着

与瓦罐流畅的线条渐渐重叠

在夕照里

一九八五年

●人群

我不能看到那些脸,那些浮着灰尘的吸盘

鼻子贴在明亮的空气里

失去了愤怒

在形体古怪的树下站着

从高处凿成方形的洞里探出身来

喊我的名字

被七八个东西驱赶着,进入杰特酒吧

像孩子一样无声地干哭

我在玩弄一只魔盒,逐一打开

大河竖起在城市的午后

我看不见什么,我看见了记忆中的若干人群

我之外的一切都是距离吗?

一张脸鱼一样游来,又很快离开

没有用意也没有所求,似乎非常古老

车子停下时我在动

汽油味灌满了空瓶,沿街滚去

我坐在地铁出口处的长椅上读报

明天还是如此

人群都长了羽毛,一跳一跳

但卸不下笨重的面具

在更远的远处他们是乳房低垂的鸟类

向我俯下身来,我想:

我要打开的是哪一只魔盒

是我被无形之手打开了吗?

我感到了大河

拖船停在第九级台阶已经百年

充当模特的老者满脸羞色,他被围观

但没有人看见他

抱住骷髅的手盛开如一朵恶之花

迅速枯萎,没有人为它流泪

长椅伸向另一端那第二个读报人

亲亲我,影子

用你的络腮胡扎我,让我发痒或者

到澡堂里泡一泡也行

想你到死的人群,受难的人群

坐在孤独的房子里想着圣地

举着同一块石头敲击同一块冰

扭成树根的脸被挖掘又被遗弃

明天的明天

会有一只从我的体内跳出来的狗

把两眼掏空

如果它的舌头吐出了一些人语

那意思就是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一种声响

钢琴家,我看见你灵巧的十指坠入官能

四分四十三秒,耳朵触摸到水流

刮指甲的声响性感地飘逸

令昏睡初醒的面孔在慵懒中妩媚

木屐渐远

握伞的汉子压低帽檐走过佩勒堤埃大街

有人在菩堤树下喝咖啡

有人把脚伸进污染的河床,躺在台阶上

钢琴家,打开你肚皮下巨大的琴盖

让身体的每个部位恢复平等

向阳或向阴,喧嚣或骚动

外面的世界与你无关,窗格上晃动的脸庞

如一群鬼魅,嬉笑于城市

我握住一块钢板的边缘发作起来

为所有的历险与灾难干杯

玩命者沉入浴缸体验着毁灭,十五岁半

我爱过一副损毁的面容

她说:熟练的手简直妙极了像一条河非常

舒服地流动马的形骸奔跑着雄姿上下起伏

他说:砍倒圆木的不是斧头不是咒语丝绸

潜进每一个暗香的部位寻找净土抵达禅宗

看得见身体中墨色的血回旋于骨头

大河的羽毛拂动沉重的鼻息,又跌落

深睡眠在进行,雨中的救护车形体怪异地嚎叫

悲哀或痛苦,死去或生还

钢琴家,你的手臂裹挟多少锐利的舌尖

唯一的声响被我看见

天籁穿过瓷瓶,碰撞,打碎

零散的天空下,下肢萎缩的理查·汉森

几经昏厥,咬破厚厚的嘴唇

钢琴家,为他的奇迹准备一种仪式

流浪的驭手——人类杰出的驭手——汉森

我在东方的一座城市为你放声痛哭

●休息在一棵九叶树下

那树如一朵垂天之云

抬眼时它在笑,闭目时它在哭

从一个角度观察

是九个眼睛的人面浮动于宇宙

望得好辛酸

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我安眠如一只好奇的猿

传说辛笛已经死了

好心人在手掌上写了祭诗

他却在费城喝胖大海

淘气如哑嗓子的陀螺

拖过去的树影伸进我鼻子里的暗槽

直走心脏

穆旦在庚时逃出城市的最后一道门

如今在树的窍穴里重重地打鼾

被鸟们选为树王

孤独之佳木兮,倚天而立,临风而动

从哪里来

向下被地河所弃,向上为天斧所伤

唯有我躺在它的中心

人格躺在我的中心,听见老树磨牙的声音

有七窍分布于七个走向吸引我

到哪里去

休息在一棵九叶树下

伸手摸到的尽是花的体香

梦中有一只隐身的夜枭

自树身飞入远空

是夜,我听见我的身体像一具古琴

在风中四面飘散

一九八六年五月三十日

●水上的吉象(组诗)

一、煨桑

从无源之水被砍伐,在所有的忌辰里浸泡于盐

遭不幸的是唯一的一株柏

法轮威严地旋转,快过日轮之光

迈向极乐的四蹄却囚禁于塔

煨桑之树,女性的树

原先并不习惯于匍匐

而牵象的手最后穿越了普遍的凶兆

这时谁能回答?自焚的香焰已从吹奏长号的嘴升起

不击而鸣

金瓦殿高墙上的一百面铜锣同时照出兽面王

山水的经变来自柏身

她微闭双眼时神情是吉祥的

被遗忘的根,纹饰于铸鼎人的手臂

一切都应验了

在灰烬熄灭之前涅槃

二、跳神:四鹿舞

鹿兮,第一蹄越过所有生灵居住的漠野

在那里嘉木为你准备了温暖的社火

尾骨与剑交错生辉,照亮狰狞的髅堆

鹿兮,第二蹄踏向远空高悬的瀑布

倒淌之河上脐蒂盛开四瓣莲花

吼狮娇憨如婴,向精血泛滥的月潮虔诚顶礼

鹿兮,第三蹄拨响法王膝下的金钹

怒容禳解为和静之象

瑜珈的经络在昼夜轮回中如云飘动

鹿兮,第四蹄轻轻收回背上花纹的五蕴

角枝归还于土,而鸣叫三声

必然幻化成现实之虹以及瘦小的踢踏之精灵

三、衮本[1]

1

让预言像一滴血淡开,滋养未来之滨的白色旃檀

我将以永恒的睡姿感动人类

以肉冠一样抖颤的枝叶抚慰曝日下弹跳如簧的尘土

一切微不足道的慈善都不会在我的注视中消寂。矮小的虫豸

露出稚气的牙齿的一群蜥蜴,骆驼不易觉察的忍耐的眼神

那些死讯……

人啊,让我广袤额头上象征智慧的一颗痣

赶在燃灯节前照亮你们的苦难,如同一次洗劫

让鸣沙上悲凄的独木从我的身体里榨出液汁

被劝告的倾覆之舟划过最高处诞生众水的河床

在那里躺着一只悟性的鱼

它逆行千里的驭车早已失去了唯一的轮子

忘了吧,那些出生的理由

割断俗念的沙弥戒

怒神两肋的圣油使石阶下默诵的花朵显示邪恶之美

当我在息诤中垂手凝睇

十万尊狮吼佛的尊严顷刻瓦解为玉帛上消逝的皮影

但是忘了吧!忘了吧!归途的十二个时辰比磷火更明亮

我将一个人留下,接受最后的酷刑

四、牛王驭女

这喘气多么快活,这扭动,牛王的两个内倾的角骨升起

多么陌生!像死亡磨出的两轮新月

刺向松动的夜晚

鼻翼微微翕动,那土伯特人眼里魔幻的黑镯多么威严

卷起停留在松针上的风暴

无边无际地降临

女巫:从裸舞的淫荡中拯救她们吧,王

盛接湍流的陶壶破碎了

长发如鹰,盘旋于陷落鹿蹄的沼泽

万千怯懦的霉菌之眼把颂歌倾泼在你的前胸和背脊

这跋涉古已有之,这亲善的对话无以复加

在飞鸟越不过的抽搐之源

欲望正膨胀起皮肤上饱满的血色,向浑浊的爱情

向振动肉身的崇拜,一千次扬起暗红的雄冠

女巫:从裸舞的癫狂中抚慰她们吧,王

露出伤口的睡莲消瘦了

一九八六年

注:[1]衮本:藏语,音译,意为十万尊狮吼佛。

●盲人街

在这条安全的街道上,

只有我是一个危险的人。

——题记

那时候我多小,就见过盲人(一个大人)

他的头梳成女人的样式(还别着发卡)

我怀疑他能看见我

我总是回避着他的“目光”

像回避错误的一件事

雨中送花的车子停在楼梯下

它们将被养在窗前

每日浇一些水

我猜想花在他眼里同样是为了观赏

正如我穿着棉袄,他也穿得很厚

同样是为了过冬。春天来了

棉袄就折叠在箱子中、挂在衣橱里

那时候我站在柜台前

用一片桉树叶换糖果

我甚至不知道送葬的队伍经过时

他为什么流泪

这样的事情年年发生。人死去

眼睛随便盯住头上的棺木

想到活着时为何看不见

现在我回来,瞧一瞧瞎眼的店主

等一等送花的车子

不再有什么东西让我忧愁

即使双眼明亮,我也看不见更多更远

比如走过身旁的这一位孕妇

她肚子里的胎儿及其命运

我都是看不见的

一九八六年

●站在窗前一分钟

作为城市的一个公民

我必须习惯起早

站在窗前面对街道剃胡须

顺便安排了一天的事情

楼下停着的车是别人的

我也不会错过伸出车门的一条腿

回过头来察看自己的脸

泡沫退去的部分有了皮革的硬度

我满意还是悲哀

我将带上饥饿的胃出去

排在任何一个屁股后面平静地等待

抓住一天中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故

也许就发生在拐弯的地方

像上次那场车祸

有人朝这边就有人朝那边

我应该接受阳光的邀请

从上午到黄昏

迈动稳重的双脚

然后怀着做客的心情回来

像憋在喉咙里的一口痰

准确地进入盂缸

想起生锈的膝盖还要卸下来修理

●一只猫在经验世界的尽头

一只自虐的猫比你轻松

当你睡着,它柔软的步子

从你身上踩过,窗上相互监视的铁条

正好让它溜进溜出

这样的一只猫

不是我现在提到的那只猫

也不是想象中有杂色皮毛的任何一种

放着屁,怪模样地洗脸

尾巴从身后勃起,影子投在河面上

雨中它的期待在墙角发霉

无论怎样睡去

它走动的声音都会被你的大脑听见

兴致勃勃地玩弄你手上的报纸

直到打翻了牛奶

目光中它的不耐烦不容敌视

醒来,你继续回忆它的容貌

非凡,冷峻,髭须刺入空气

在经验世界的尽头

它讨厌地蜷伏着,像被灿烂雪景

耽搁远方的一名邮差

使你徒然等待。这样的一只猫

我深信它对待自己比你残忍

一九八六年

●一百种猜疑

对月亮的猜疑有一百种

雪地上的红爪

瓦罐中的钱币

被叫作狻猊的吉祥物

午后像暗淡下来的灯笼

从船尾一闪而过

鹌鹑的高脚逡巡于对岸的草垛

那里阳光强烈

我设想故乡人笨拙地打赌

谈话在对方的仁慈里拐弯

妇女的服饰灌醉过车夫

酒坛子滚翻在路旁

他们乱喊乱叫着

一路扬起尘土

我不是一个人——我对自己说

对口若悬河的相面者说

对手提黑鱼的聋子说

在廊桥或低于水面的船舱里

我看见月亮

在唯一的井中接受浆洗

成片的灯芯草为它流泪

我沉默下来

难得的好时光

那些失散的乘舟旅行的细节

像重新回到众人手中的瓷盘

皎月当空

我单独的访问

经过长长的走廊

走下去就是故乡的粮仓

炭火中的骨灰一明一灭

野孩子斗鸡般头发倒竖

我打听着家谱

月亮又一次穿行于山中

犹如我读过的书中的一页

容忍它摊放在原处

我的母亲

身后发出山羊的咒语

从它眼里垂下的胡须在雨中颤动

我不是一个人

午后醒来

母亲就把有关月亮的一百种猜疑

倾泼在我的额头上

一九八七年六月八日

●流年之末

要加入整齐的合唱

八音和鸣中蝴蝶沉睡

我们不要惊动它。看那灰尘

安静而不浑浊

看那排箫上面金黄的光点

大小相宜,永不消失

听从召唤吧,狂乱的世人

回来在林中的盛宴上

我们两心不分

刚刚开始的是木鱼之路

正在结束的是灯笼之梦

不同的雨,雨中的山,山外的盛世

辗转而不悱恻

橄榄因玉石而微醉

我们畅饮,并解救出它的姐妹

盛大的天空的合唱

解救出零星的影子

云的譬喻是明月

凭窗而眠的菊花梦见的是梳子

浪人自刎于谁家的屏风?

回来,向着莲心吹气

用波光取代襟袍

掩面不顾但明察周围

出于因缘和恰当

我们熄灭声色,成为空的俘虏

我们内外不分

煽动起新的轮回

五蕴在刹那间洞开

鹿蹦跳

小小的萤火颠扑不破

端坐于流年之末

我们因一支歌的传唱幸免于死

一九八八年

●囚徒的关怀

在一条长桌旁进餐

红色的囚徒

如果有能力关怀

他的眼神就能把我的诗篇照得透亮

这些纯粹的人

比我肮脏

比我的心肠仁慈

眼望着风中的回力球

从墙壁弹向空中

落到有铁丝网的最高一层牢房

他们无动于衷

倒背着双手

让蟋蟀的歌声压低眉头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日

●歌剧院

少年怀着心事焚烧一部书

远方山野的杜鹃因幸福而恸哭

五月的最后一支长笛绕梁三日

天空下孤零零的玻璃走廊

反映出世界里里外外的真假

他是正面的假,那样生动

进入泪水的钻石的哀伤

歌剧院,我们用爱情赎回的一颗钻石

我们的左心房和右心房

罕见的才华横溢的谎言

眺望的窗口。从那里,乐器的马

将少年的满腹情怀践踏

这秉烛者,梦想着一个操琴的人

却被无可挽回的事实烧软

如玉的台阶飘浮在月光下

台风中心的宁静赐予他沉默的唱法

旋律中的旋律,流水的耳朵

月亮上的钢琴教心爱的女孩回家

歌剧院,向天空投递的信号灯

闪亮的牙齿,神秘中的神秘

天堂的帷幕后面少年的瞌睡

我们积蓄了一生的眼泪更长久

更短暂,流浪的消息树

拉开痛苦的喷泉。但远方

那杜鹃居住的歌剧院

谁在进进出出?谁在哭泣?

在手帕飘落的晚霞里,我们想了又想

那冰面上激越的马已经融化

我们来世的梦已经瓦解

白银的家园奔驰着罐子

它太大,以致叫不出它的美名

我们每人一只,通过别人的手温

又有了另一只,纯粹的白银

贫穷扫荡的谷物死去之后

我们从废墟的圆形缺口相互看见

●献诗

那失传的词典中唯一杜撰的词是我的圣杯

斟满我大脑的果浆,用一生的幸福抵押

蓝色的火焰,复活的玛瑙,也是一只鸟的心脏

我是词的失败者,追踪的耳朵,所有障碍

最后的听力。从这里出发,我崇拜的宫殿打开

圣洁的泉源啊,唯一的梦幻是它的深井与房间

我的眼睛伸入不动声色的事物中心,点金术的钥匙

颤抖的夏季长风,敲响一座热闹的金矿

说吧,该怎样从埋头往事的罂粟呼唤老虎的乳名

永不欺骗的词,电的假借,将小小蜜蜂

引向艰辛,当黄昏急迫的漩涡来临,相互克服

相互倾心的人们也将被欢乐的磁场搅乱

草叶的歌声会留下口涎的印痕

镂空的象牙却不能表述月亮的冰冷

伟大的诗篇为骄奢的词语找到了自杀的理由

果实滚烫,空气在枝条的血管里酿成了酒

季节短暂,穿行于异乡人频繁反顾的瞳仁中

熟悉的预言解救了从胎衣里醒来的灾难

什么询问,恳求,海面上空的陨石雨?

什么桅杆倾心的温暖怀抱?一棵树死去,精灵复活

一个唯一杜撰的词洗亮了钢琴的牙齿

石头只能是石头的障碍,如果你的睡眠

像一盏灯,玉,就会打开石头的反面

夜的反面,而我的天使将转动蜻蜓般的复眼

●身体的废墟(组诗)

一座倒塌的宫殿,它的每一个门道照样敞开着。

——《诗学笔记》

长发披散的每一代人不可战胜

在他们死去之前足以有勇气说

留下了祭品和誓言

为此我通过诗歌看见

日神手中饱满的麦穗碰响尘土

把又一代空洞的脑袋喂饱

一千棵被毛发绞杀的树

抬着自己的尸体,横陈在俱乐部门前

菊花散发出孤零零末日的香味

没有一件事胜过它倾听时间的乐趣

我用诗歌容纳酒徒、弈棋者

抱着书本酣睡的赶路人

在冰箱里等待出售的狂迷的肉体摇滚

由于一时的疏忽,他们的毛发

进入我的盛器,那脑门上空

黑白两面的同一只鸟

现在正在很深的地下徒步旅行

是什么蛇的长信把黑暗

在你们的眼眶里睁大?

你们劳作过的手和使用过的语言

溃烂,并向滑过深渊的土地发出警告

土地硬绷绷,把口舌像剥开的芒果一样

悬挂在拆去屋顶的红色屠宰场

而毛发困锁于皮肤

这虚弱兽群的影子被结冰的太阳

掷向瞳孔。秃子的时代

女人失宠,狮子回到皇宫

纸符一样被火撕碎

而赞美的音调有如灰烬保留在另外的诗歌中

拥有梦幻之箱里更多的珠宝

并非因为无人过问

晚清太监鬼哭的毛发如风上指

被记忆收割,装束成京剧脸谱

悬置高墙或相互馈赠

毛发如巢,寄居其中的虫蛹和思想

在遮蔽之下袒露出圣洁

镜中皮肤相互纠缠的方式

如同一座纸糊的城堡,容不下火焰

镜子退让到玻璃之后,利用潜泳

探囊取物的机器手进入喉管

这简单的外科手术被废弃

人是否变得比以前聪明?

火球从空气滚过,空气被灼伤

我听见千万张嘴的啸叫

像荒野中的狼,被欲望无情缠死的蛙

以及从掰开的罐子中获得喘息的泥土

皮肤是另一个世界的梦游者

庞大的泅渡,引导着疥疮与天花

而我们却逡巡不前

突然看到一张酷似自己的皮

从四肢褪下,露出骨头

仿佛一个富翁在一夜间输光了家产

同一种包装物的两件东西

是否能够说,哪一件更像对方

哪一件是魔术师的飞毯

蒙住左手,又从中抽出了右手?

千万张人皮被一滴血射中

血漏下来,崩溃,四溅

淋漓不止,但疼痛却消失

皮肤结下疤痕,更加经久耐用

我们躺在里面,偶尔伸出头

为早晨新鲜的空气惊叹不已

而身体依然被睡袋裹紧

它使我们温暖,想到了歌唱

我们的感激就像临死前等待风干的老人

把一具风筝交到孩子手中

它比活人轻,天空也更容易承受

无辜的孩子,被摘取的女人前胸的

一只梨,果汁淹没了鼻孔

襁褓的庇护人与襁褓本身

无意间来到世上

无意间加入了灰尘在刀锋上的舞蹈

无辜的孩子,跑吧

丁香花打开圣殿,沿着陌生面孔曲折的走廊

勇士的马在黄昏的湖面上吹响了魔笛

你将挑选盾,盔甲,一本火之书

你将碰到谁的顶盖?

手护着脆弱的部分,用锤子轻轻敲打

那声音就像是我亲自发出的

摩尔人,尼安德特人,元谋人的后代

前额凸出的孩子,浓重的鼻音一直拖到

睡眠里,通过胸腔回到脸上

最后被沉闷的土地吸收干净

对于我,错误的事实就是你的圣殿

是你柔软头颅周围遭砍伐的光

我也是一个孩子,在早晨就预见了中午

被眼泪摧毁的成年人的仪式

塑造了不朽的眼泪

当那智慧的人对我说:

自上而下,溃败是不可避免的

灾难的帽子立即按住了他的头

(襁褓,你带走了什么样的神谕?)

无辜的孩子,跑吧

马背上那孤独勇士未遂的梦

被巨斧劈开,肝脑涂地

顶盖飞出了,独自飘荡,沉沦

成为一件摆设,一种口舌之间的复制品

成为死和怕。必然是你

无辜的孩子,坐在圣殿门前,等待

水瓢里的灵魂还原到一张清澈的脸

长眠在一切记忆之外的时间

朝着两个方向奔逃,同时

就是朝第三个方向

即使我盲眼,鳍、触角、鸟类的翅膀

也会同时到达明天。我看不见更多

声音被刺伤,我的手掌

放上一群活泼的花朵

钟摆一样的人的四肢在大地上摇晃

鱼的四肢,昆虫的四肢

这动物的根须深陷在落日的感伤中

壁画弯曲,斗兽场热浪飞翔

曾经的囚徒如今戴上桂冠

曾经的诗人脚插在饥饿的泥里

像一本书中浪漫的插页

比骨头更瘦的肉长在面颊两旁

这城市街道上唯一的盲流

背叛的牙齿和木炭

我将诅咒哪一种语言中最奢侈的词?

赞美哪一种面包和酒?

一个盲人和他所钟爱的人

失散在赶路林中,整座森林的舞台

面目全非,我将救出谁的假肢

和那些危险的道具?

同时走进两条河的人是不幸的人

同时唱出两支歌的鸟是幸福的鸟

钥匙的制造者,磨砺器官的高僧

他们的灵魂不在身体的房间里

在幽暗的季节,我听见眼泪打湿心脏

由此产生的赞歌,再度迷失在传说的深宫

我,一个盲人,光明的囚徒

抗议的声音与卑微者的财富

我消瘦的诗篇在火中呻吟

逃亡哪里,我失语的神?

眼眶里堆积着宿命的光

盲目的躯体永远看不见的光

听钟人翻一个身,又走上漫长的陡坡

死者盛大的花园给我以安慰

给我晚年安坐的椅子以沉思

那时记忆将成为最后一件礼物

如深埋地下的骷髅移到阳光下

供我取暖和阅读。似曾相识的园丁在早晨

唱着星辰之歌醒来。星辰

微不足道的上帝的棋子

比我更早,更熟悉不可战胜的人

并祝福了他。吃下怯懦的是你们大家的嘴

如今死亡把它吹成了气球

在接近天国时无声地爆炸

我躺在你们中间——器官的鲜花、诗歌的尘埃

短暂如墓穴发出的一声叹息

遥想着盛夏的一次午宴

修长的身影穿过成片荨麻

为一副无用的空架子而哭泣

为我们自己竖在风中的骨头

留下来的歌手将进一步受伤

使他受伤的或许还有我们大家的心肠

那么继续吧,让我们忏悔一次

观想一次,陶醉一次,最后的乘客

坐上从地球撤退的飞行器向来世迁徙

想到恐惧就是想到犯罪

就是让美丽的容颜变老

让累累果实碰不到焦灼的嘴唇

让不死成为迷信。那么

向园丁献上一座花园的天真

让爱的燃料点燃不熄的骨髓之火炬

你们将找不到仇恨的理由

在诀别时,依依不舍地转过脸时

在信使与神灵的相遇中

我收回了预言,并平息了悲痛的暴乱

现在,你们把时钟从心脏之树摘下吧

也摘下泪水这唯一珍贵的水晶

把内心不屈的敌人放走

并祝他一路平安

一九八八年

●海上的菊

把镜中发芽的种子撒在海上

把剑收起来。剑

在海水里冒着热气

菊花烂漫,满架的书倾倒

一面镜子同时飞出三只夜莺

是什么东西惊魂未定

谁在一只漏气的橡皮艇上惊魂未定

我的喉咙接住空中落下的一柄剑

我横空出世,复又下沉

梦游于海上的仙山和明月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五日,狱中

●死亡与赞美(组诗选)

——给丽莉

这个王后用自己的美貌

驱散了四面八方的黑暗

——罗摩衍那

十二

敲击,敲击,风暴中的灯塔

窗外是海,哦,夜之百慕大

低头于床沿,你读书

静穆中我看见守望的女神

石柱在沉思。通过你

海的呼吸更匀称

是否大自然的殿堂未竣工

尚需要一根黄金的梁?

静穆中我看见守望的女神

在我身旁澎湃。你的手指

牵引出多少连续的幻象?

波动中显示壮阔。不朽者

那伟大的裸体上万千工匠在忙碌

从前的仆人现在做了领班

十三

让箫声把我们带向遥远的太古

带到真实的现在。靠一支箫

拥有万物,我们全部的生活

就在这排列出的八个洞孔上

它也是一把尺,有时我祈求

黄昏如此贴近燃烧的嘴唇

群星按神的指法调整到关键的一秒

一切涣散了的又重新凝聚

雷鸣静止,屏息等待海面上

群岛的汉白玉桥,善吹箫的玉女

她在音乐中自焚,化入空气

城邦在真理中复活

世界的城邦,有一个角落

箫声从未在人民耳里中断过

十四

怀疑之翼在风中摧折

比我们更单纯的怀疑者

心中的模范升起,整个四季

树林为鸟鸣所控制

惊恐的鸟鸣!向命运求爱时

被轻轻抛起,滑向终极的落日

在那里它的歌喉收藏起黑夜

它将飞得更高,并拉开天幕

源头的风!光的速度!

鸟羽灿烂,这飞翔之瓶

将存在的音讯倾注大地

鸟赞美的比我们一生的秘密还多

当我们坐在孤独的房中

它教会我们如何进入内心的听觉

二十二

够了!操劳到老的手,沉默的石头

妇女在夜深人静时红肿的眼睛

血液波动,向着生命的树冠冲刺

无声的悲哀,无泪的哭泣

够了!权贵者肩头的鹦鹉

肥胖的谎言,酒宴和仪式

死亡的阴影那巨大的阴影

在城市的喧嚣声中越来越近

送走多少青春时光!两手空空

仁慈忍受着,光荣牺牲着

月亮和星星浩大的运输队

这噩梦——噩梦的魔盒无法揭开

这流浪——流浪的蚁群无家可归

残暴和仇恨永恒的运输队

二十三

每根柱子上有一个被缚的诗歌奴隶

这些少数受难的脸多么宁静

我放飞的心灵之鸟栖息在

柱子和柱子之间,愿为他们歌唱

艾奥尼克的雄奇的神秘

穿越时间之河的葡萄叶饰波浪

在天地之间,映衬梦境般的纯蓝

谁竖立?谁拆毁?精神之圣殿

高处的眼光,完美的耻辱

天真、质朴的重量留存

而肉体已无声地进入了石头

听不见石头中愤怒的风暴

被缚的诗歌奴隶,挣扎过,呐喊过

在这最后的遗址上,歌声随之远逝

二十四

热爱贫穷的人,金矿中的金

从内部开采着无尽的财富

他(或她)的眼睛浏览在三月的晴空

把时间的幽香深深吸取

乐观的、无所求的,然而又是

卓越的目光啊,当我的目光

与这样的非人的目光相遇

就像一只手从粗糙的古木拨响琴弦

比一支钢钻更沉默的给予

闪耀着金属的光辉,那眼睛里

丰富的泉水,在金矿下不断涌流

身无分文而远涉千里的人

站在我们面前,举止安详

如同一列蒸汽机时代的火车头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至一九九一年三月,上海

●当黑暗铺天盖地

当黑暗铺天盖地

我们的节日也已到来

光明正在酒窖里酿造

我祖国的酒窖天才的脑袋

像悲怆的麦子被成片收割

心啊,铭记着罪恶

守护一炉脆弱的炭火,冬天

流放者的冬天攀上了高高的城堡

有什么宝藏不能废弃?

有什么黑黢黢的刀不能被眼泪洗亮?

看那人群中最软弱的走在了最前头

并向宿敌掷出了话语

看那无知的,来到我们中间

带来了英雄复活的最新消息

原先急于走出爱情门槛的人

终于被说服,转而

用坚贞的嗓门把爱人歌唱

从流放地重返家园

向饥饿的母亲忏悔的儿子

一贫如洗而万分富有

我们,这些深谙咒语的幽灵

似乎在前进,其实在徘徊

刚走出襁褓,就尝尽了失败

而那纸上乌托邦的病人

开始流泪了,焦虑的兄弟们

在盛夏的山头飞行集会

奢侈的言辞从心里腐烂下去,自由的奴隶

如同太阳的幻影,忧伤,颤抖

我们移挪进石头的居室

看见黑暗像黄金的仓库被打开

兄弟们,快建造一座活火山

一匹慷慨的战马,圣徒的手杖

再准备好一副来世的棺柩

这伟大的盛典和业绩不要错过

当黑暗铺天盖地

我们的节日也已到来

一九九一年

●感恩

灰尘在大地上跳跃

树、汽车和头颅在大地上跳跃

一首挽歌在大地上跳跃

没有更高的事物

群山之上一览无余

只剩下一座浩渺的建筑,里面

居住着心,破碎后重整的心

在大地上跳跃

酒在大地上跳跃,船只绕过死海

回到故乡的港口

人们站在山顶也感到如此渺小

捧出鲜花般的心相互比较

大地上亿万座房屋在跳跃

厚厚地覆盖着地球

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三日

●敬畏者的夜思

不可占有的诗之戒律

在我的头顶上悬而未决

剑的寒光逼迫,我如

花蕾旁沉默岩石般奇冷

血液在我胸中轰响

多少俊杰与时光俱去,强弩之末

乱世的颓废如积雪

诗神犹豫着,囚于三更

沙漏和日晷,可见的景色

置换不可见的现实。规避、灰心

自由的仆人,如今靠着

权势的施舍维系生存

个体岌岌可危,下滑以至坠落

我的忧戚似乎早已妥协

看街上风行的死亡

少女最后的回眸,一钩残月

唯目击能与强梁均衡

内心的失败,恐惧之盐

将我深埋。旧友在寒光下长发披散

文字的炼金术士独立于狂想

牢笼边缘的人揣测它的深处

熬过长夜的人失明于晨光

热烈的老虎玩着心跳的镜子

惊魂逃往莫须有之乡

义士啊,我呼唤你前来帮助

像雪莱那样把风暴称颂

给敬畏者以勇气,给他

未完成的诗章添上一个秤砣

当神灵归来,雄辩的舌头说出真理

世人将心悦诚服而不谵妄

唯当那时,我也将顺应天命

掷破偶然的骰子赎回启示的诗篇

一九九一年五月三十一日

●陨石的前夜

你的骨头呼唤着我

在这恐怖之夜的深不可测中

满月升起,你的眼睛

像一对不眠之鸟,响应着

魔鬼的磁力,黑色的大海

这呼唤犹如地狱

那骨中之骨,滑动在你身体的好望角

我们手挽手,轻轻摇荡

流星在你的乌黑长发上熄灭

漫步于梦幻城市的街头

仿佛在实有之乡的谷仓里,同影子交谈

来自异地的女人,隐形的使者

你的生命是骨头举起的一面旗帜

是火湖上的一叶孤舟

抵抗着死,而在爱情中永生

五月,预感的陨石从天而降

那光环,同你的命运紧紧拥抱

不可磨灭,在我身旁

你这消逝的纪念碑,永恒的泪水

一九九一年

●肖像

——给丽莉的二十四岁生日

侧面的死亡的裸体,梦呓的盐渐渐升高,鲥鱼游动在我故乡的山脉。

蜡烛在追忆,画出你和黑暗的边界。

修女院中的修女。这一夜月亮复活,精灵们在海山舞蹈,你的魂

魄把你的身体留在我的手上。

“让我先你而死去,以免由我来忍受悲痛!”

诉说着啊,时光的见证人!幸福的颤音向空气用力,从此灾难离

开了门庭。

这么多血!当你任性的手指被空气咬破,我多么惊讶。

我总在想,用什么为你加冕:春天的花篮?露水、虹霓,或眼泪?

第一次,爱情使我燃烧。在你体内,我的高傲的心正烧成灰烬。

一九九一年

●誓鸟

但愿精卫不死,但愿它燕子般

轻盈的体态擦过船头时,

羽翼不沾上一滴水。

她那少女的眼睛里含着哀怨,

在多少个晨昏望穿了秋水,

侧身于沧海的滚滚波涛上空。

美丽的冤禽,不辞辛劳者,

规划着亘古未有的浩大工程,

口衔徒然的细石与微木。

她的誓言在人间流传了多少世纪?

哪怕潮涨潮落,人与鱼鳖沉浮,

下面兀立着毫不退让的深渊。

看她亲人般飞翔在我们周围,

骄傲如水手的飘带,如猎猎响动的旗帜,

用婉转的歌声引导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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