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果然在后头。终于有一天,老爷子一口气上不来,脚一蹬,头一歪,走人。家族纷争于是从抨纸盆儿的那一刻开始。
平原上的习俗,老人死了,在抬埋他的时候,一顶棺木,请八条大汉用杠子抬着,棺木的后面,有无数条纤绳,女孝子们蒙着脸,穿着孝衣,手牵着这绳子,一边拽着不让这棺木走,一边移动着步子往前撵。棺木前边,则是两行男孝子领路。那男孝子中,挑出一人,或是长子,或是长孙,或是至亲的外甥,头顶上顶着一个纸盆子。别人恸哭,他可以不哭。他只把这个盆子顶好,就行了。
这叫顶盆子,也叫顶门。所谓的顶门,其实正是顶这个盆子。这纸盆子应当摔碎。出殡的队伍在行走中,前面的孝子在行走中,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或三岔路口,觉得这串。距家宅和墓穴的距离刚好适中,于是停下。
停下以后,所有的孝子们都知道要摔盆子了,出殡中最庄严的那一幕要开始了,于娃停住脚步,按班辈、分长幼站定,就在当路上跪成两行。而那后边的棺木也停下来,后边的哀恸的女孝子们也停下脚步。
这样,在乐人们的嘹亮的唢呐声中,在男孝子们压抑的低沉的嘶哑的哭声当中,在女孝子们一板一眼抑扬顿挫仿佛唱歌一样的哭声当中,顶盆子的这个孝子,将纸盆子高高地举起,叫一声从此后我就成了没大的娃了!叫罢,然后?重地摔下。盆子是陶七的,青色,摔到地下,哗啦一声,成为—?堆碎片。
啥叫纸盆子?其实,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瓦盆而已。这个瓦盆在此之前是放在家宅里的灵牌前的,烧纸用。如今起灵了,牌位拔了,于是这盛满纸灰的瓦盆儿,便被端起,随灵柩一起走。
高老爷子的出殡仪式也是这样进行着的,那顶盆子走在孝子前面的正是那个外乡人,我的爷爷。如果没有人从中作梗,盆子一摔,这场丧事就算走到头了。老爷子将顺顺当当地人土为安,去见他的列祖列宗们。平原上的老坟堆里将会出现一座新坟。
但是正当这个外乡人高高地举起盆子,就要往下摔的时候,孝子队伍里一片嘈杂,有的人喊着让我摔,有的人喊着我来摔,有的人喊着该我摔。人头攒动,那头顶上顶着一块亡色孝布的是儿子辈,那头顶上顶着一块黄色孝布的是孙子辈,那头顶上顶着一块红色孝布的是重孙子辈。众人站出,纷纷来抢,出殡的队伍乱成一团。
此刻这个名叫高发生的年轻人从来没经过这阵势,纸盆子举在头顶,傻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红勾勾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瓜松,你摔!你摔!你快摔!
说这话的是我那乡间美人,小脚祖母。此一刻,她正在那棺木的后边,穿着孝衣,手牵引魂索,席地而哭,见了眼前这一场变故,吃了一惊。
只见她身子向后仰一仰,腰身闪一闪,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站起来,扶着棺木走了两步,然后踮着小脚,快步穿过孝子的行列,径直走到我爷爷跟前。
你摔呀!瓜松!快摔!她说。
爷爷还在愣宥。眼见得无数只大手小手,去抢那只高举着的纸盆子,老祖母踮着小脚,左拐右拐,从人群中蹿到爷爷跟前,然后两脚一跳,掰住爷爷的胳膊,叫一声:你倒是摔呀!然后将胳膊一拉,于是只听哗啦一声,纸盆子搾下来盆子落在塘土地上,一个盆碎八瓣成为碎片。
安葬仪式结束不久,头七未过,这户人家便开始遭户族欺侮了。老太爷既死,于是大家也就没有了忌惮。老崖上田里的苞谷还没有成熟,就被人整行子整畦子地先掰了。滩地里的果木树上结了桃子,也被人卸了。菜井里种的辣子被人摘了,韭菜被人割了。家里拉车的老黄牛,偷吃了几口嘴,也被人用镰刀砍了。家甲。的大花狗,被人打着吃了,将一张狗皮,隔墙撂了过来。还有家里那几个半大孩子,出门与人打架,一个个被打得鼻青眼肿流鼻血,问他们为什么跟人打架,问答说村上孩子叫他们蛮生野种。
这些都是小事,更大的事正在酝酿,这就是族里面的几户近家,瞅上了这户人家的田产和房屋。这一日,我的乡间美人的小脚祖母,正摇着纺车,在上房屋纺线,门外人声嘈杂,揭开门帘一看,只见几个大汉,抬了一口棺木,进了院子。祖母问:这是谁家的棺木?走错地方了吧!大汉们说,棺木是族里一户人家的,人暂时来不了,先用这棺木来占地方,号房子!说罢,不容分说,一把攉开这小脚女人,抬着棺木进了上房屋,然后找一个角落,将棺木摆好,底下再支上几块砖头。临走时,大汉们说:小媳妇,你小心地给看着,这口狠话说过了,棺木要是少一个角角,就拿你是问。老鼠咬了,虫擞了,你也逃不了千系!说完,牙齿下了,一伙人扬长而去。
我的小脚祖母愣在那里,好久才明。这是先用棺木占地方了。她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哭得没意思了,于是想起找我爷爷。我爷爷此刻在哪里,她知道!
爷爷早就知道这家业守不住,下是说,让外人得了,不如让我抽大烟把它抽光吧!没了家业,就没人偷没人抢没人眼红,这高村的天下就太平了!这样他染上了大烟瘾,和村上一些懒汉二流子躲在一户闲人家里抽烟。这事我祖母知道,她只是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不把这事说破。
此一刻,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事情,祖母只得硬着头皮,来拍这户人家的门环。
门开处,一群大烟鬼正横七竖八,躺在那里吞云吐雾,见高家媳妇来了,都吃了一惊。好我的小脚祖母,只见她并没有发怒,只是把那个尖尖的小鼻不耸了一耸,脸上做出笑容说:好香!好香!说罢,径直走到我爷爷跟前,夺过烟卷说,让我也尝一口!尝罢,对爷爷说,走,咱们回家,回到咱们家炕头上,热被窝一坐,你一口,我一过咱们的神仙日子去。
爷爷懵懵懂懂,趿鞋下炕,被小媳妇牵了手,出了大门。门后,一群大烟鬼说,你看人家媳妇,这才叫厉害!祖母回头,呸呸两声,算是作答。
回到家中,看到上房地的棺木,再听祖母一番诉说,爷爷眼皮翻了翻,—言不语地蹲在地上。祖母见了,踢两脚,你倒是说话呀!掌柜的!祖母说。踢归踢,胆小怕事的爷爷仍是一声不吭。祖母见了,绝望地说:我三脚踢不出你个响屁来!
就从这一刻,我的小脚祖母开始骂街。既然这家男人不敢出头,那么女人只好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