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以后,大约有半年时间,高村村头,出现了一个骂街的女人。那原先用发卡别在脑后的谔儿,弄乱了,如今一头乱发蓬松在头上。两个原来内里透红的脸蛋儿,如今凭空地抹了两闭灶膛里的柴火灰,又黑又青。一件大襟肯布衫子,那布纽扣从胳膊窝以下,全部解开,露出的两片衣服下摆,挽成一个疙瘩,缠在腰际。下身的变化不大,还是那身黑青布缠着绑带的裤子。脚下三寸金莲的那鞋子,现在换了,换成了结婚坐轿时那双红缎鞋。这红缎鞋穿在脚上,一颠一摆地走来,确实比那黑布鞋更为张扬。
她的手里,还提着一根盘成一团的火绳子。这火绳子是牛拽绳。如今她提到手里,在村口滋事,那意图也很明显。话头不对了,或者她恼怒了,这绳不往谁家的门楼子上一拴,就上吊到谁家了。
我的乡间美人小脚祖母,顺着高村的官道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踏踏而来,—路排侃。她说道:
高村的老少爷儿们听着,族里的阿伯阿叔们听着,如今这当儿说话的是高村的媳妇,安村的姑娘,叫高安氏的便是她。高老爷子是有一份家产,但这家产是他人老儿辈打牛屁股打出来的,碗里一口锅里一口省出来的,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下苦挣的。你们要眼红,你们太挣,让儿子做土匪,让女儿做婊子,只要能挣来,也算数,别眼红人家。
你们说这老太爷要下个蛮儿,野毛光棍了四十里,跑到咱们高家堡子来了。这话也对。只是这野毛光棍是老太爷的外甥,外甥顶门,天经地义,过去有,以后还有,谁也不敢保险自己家的苞谷地,就不长谎秆儿。如今他已经改了姓,他就是高村的人了,你们谁敢说不是?!
纵然这蛮儿是蛮的,是野种,你们眼黑他。那一窝孩子,该是在高家的土炕上生的吧!该是这渭河的水、大平原上的五谷把他们养活出来的吧!他们头上都顶着一个高字,你们难道就忍心欺侮他们?你们可以对我家男人无礼,这我认了,你们欺侮我的一窝孩子,这叫造孽!
我安家大姑娘也不是没名没姓。安村就在高村的旁边卧着,那一村的人都是我的娘家弟兄,他们在看着你们高村的人做事!我日你个三辈先人的!
我的小脚祖母骂到酣畅处,挥舞苕手里的绳索,等人上来搭腔,但是家家门户紧闭,没人敢吱声。
祖母见了,越发逞能,往地下一坐,来个连身躺,大哭起来,一边哭,—边咒男人:你们中,有那胆子正的站出来,一个枪子,把我那窝里罩的男人灭下,从此我跟你过!
这叫乡间喜剧。大男人见了,人人躲避。妇道人家怕惹上口舌,也尽量躲着。倒是高兴了那些乡间孩子,这古老而闭塞的北方农村,渭河形成的这个死角里,打人们记事的时候起就没有来过剧团,因此,这些围观的孩子,把这当一幕喜剧看。
气出了,泼撒了,祖母心情好了一些,正如如前叙述的一样,她最后来到渭河边,用河水抹一把脸,用唾沫星子把头发理顺,然后将大襟袄挽在胸前的那个疙瘩解开,扬起一只胳膊,用另一只手将胳膊窝里那一连串布纽扣依次扣好。
最后她回到家中。这个伟大的早晨结束。她现在又变成一个平庵的女人了。而到第二天早晨,踩着太阳冒红这个钟点,她的又一次骂街行动再重新开始。
祖母的骂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她骂街的这半年中,高村逐渐安静下来,渭河畔上的这户人家,日子也逐渐好过了点。
只是那口白色的棺木还在上房里卧着,夜来白森森地怕人。祖母说:这也是咱们族里一位老者的棺木,既然他愿意放,就放在这里吧!咱们权当保管着这东西盖子一揭,还是上好的粮仓,麦子下来后,咱们用它装粮!
这一日,一九三九年的农历二月二,是我的乡间美人小脚奶奶的最后一次骂街。不是她不愿意骂下去,而是这骂街的行动,被一件事情打搅。而这件事情,将导致渭河畔上的这户人家暂时离开,亡命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