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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命涅槃(10)

第二天早上,石本贵和二黑子帮助卸货。石本贵是个外粗内细的人,他装卸东的时候,不时往蔡琴住的帐篷里瞟。他还是不放心她。果然,蔡琴又开始折腾了。他手捧着全家人照的全家福照片,又想到了死。石本贵和二黑子急忙跑过去了,石本贵对她火了:“妹子,你咋这么犟啊?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答应我不死了。你要是胡来,就太对不起我这个唐山老大哥了,我们把你救出来,双手都扒流血了,多不容易啊?你真要死,那还不容易?今天拦着你,谁也拦不了你一辈子!”蔡琴怔怔地望着石本贵。她一直不吃不喝,不搭理石本贵。石本贵到外面送水车端来一盆水,让蔡琴洗洗脸。

蔡琴不洗,石本贵四周看了看,连一条毛巾都没有。他抽出自己腰上的毛巾,放在水里浸湿,强行给蔡琴擦了擦脸。

去掉了蔡琴脸上的污垢,石本贵眼睛亮了一下。蔡琴刚才还像是要饭的花子,这么轻轻一擦,人就有模有样了。脸上的皮肤、质感、光泽都有了。这个中年女人,微胖,身材匀称,五官长相普通。她眼袋松弛,眉梢下塌,看来是心绪绝望带来的后果。但是,身上有一股中年女性的风韵。

石本贵把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放到蔡琴跟前,说道:“妹子,你听我说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你说我这么远,搭上自个不少钱,上你们这来救灾图个啥呀?我实话告诉你,图个心里踏实,图个人间情义!一条命值多少钱?那是无价的,钱再多能换得回一条命吗?我们从唐山来,路途太远,到这太晚了,还没有大型机械,我们这伙人只能用手扒,扒出来的人大多是死的,就是你这么个活人。你要是想不开死了,我们回去咋跟家乡人交待啊?我们这不是叫花子走五更白跑腿儿了吗?”二黑子插话说:“我们大哥,连老婆都没有,老娘病了,他都跑这儿救你来了,这是啥精神?”蔡琴眨巴着眼睛,牙齿咬了咬嘴唇。石本贵摇了摇蔡琴的肩膀,哽咽了:“妹子,你要是死了,我们也不活着了。”蔡琴扭了一下依然能辨出曲线的身体,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算是应承。

石本贵看得出,他这一番话她多少听进去了。他额头的汗都下来了,他抬起胳膊擦了擦,一屁股瘫在地上,霎时,他的眼泪溢满了眼窝……

5

宁晓岩往北川中学奔跑,她的父亲宁宣成和弟弟宁伟不知怎样了。

曙光照耀的废墟渐渐明朗,废虚的尽头出现了旭日。人们在抢夺中,计算着生死的距离,为一个个生还的奇迹绷紧了神经。童刚和战友们战斗在北川中学废墟上,整整干了一夜,到了5月14日的早上,他们连续扒出50多具尸体,还有3个幸存者。在北川小学学校操场上的临时停尸场上,人们在遗体登记册里查到了这位英雄教师的名字——宁宣成。他的遗体是13日22时12分从废墟中被扒出来的。救援者发现宁宣成老师的时候,他双臂张开着趴在课桌上,身下死死地护着5个学生,1个死了,是羌族孩子名叫张虎。4个学生活了。活着的孩子中有一个叫张欣朵的女生,小名叫朵朵。还有一个场面让人心动,那是死去的学生张虎是在门柱那里被救援队员发现的,死的姿势竟然是倾斜的,看得出来,他地震时是扑向宁老师,可以推断,他是试图营救宁老师的一瞬间被砸中要害部位而死的,这场面令人震惊和动容。

晓岩母亲叶文娟在羌族刺绣厂工作,是羌绣设计专家。她有幸没有埋的废墟里,却亲眼见到了大地震给工厂造成的巨大毁坏。她被震傻了,同事们都开始救人,她还在地上瘫坐着。她开始投入营救同事的事情。后来,她就去了羌族鼓舞团,在废墟上喊了半天,没有女儿晓岩的动静,才火速感到到北川中学,这里有她的丈夫和儿子。一进校园她就被眼前的这一片偌大的废墟惊呆了——所有的建筑全都倒塌了,废墟连着废墟,砸扁砸碎的物品一个连着一个。许多孩子家长辨认尸体,哭得稀哩哗啦的。还有一些张望和等待的,他们踮着脚尖儿,焦急地张望着,心都望碎了。再看操场上,一个尸首挨着一个尸首,旁边排列着孩子们的书包。叶文娟心头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丈夫宁宣成不会特躺在那里吧?这样一想,她的两腿便像灌了铅一样异常沉重了,她索性坐在了地上,没有一点勇气走过去了,万一宣成真的躺在那里该怎么办啊,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告诉他我一直在工厂里参加救援,没顾上来学校救他?告诉他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女儿晓岩和儿子宁伟是生是死?……她不敢往下再想了。

“娘,我在这儿哪!”叶文娟听出女儿晓岩的声音。叶文娟猛地回转身循声看去,果然是晓岩跑了过来。晓岩也是刚刚过来,头发凌乱,眼睛失去神采。叶文娟欣喜,张开双臂,激动地大声喊道:“晓岩,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娘,是我呀,你没伤着吧?我是找爸爸和弟弟来了!”晓岩喃喃地说着,一头扑进了她的怀抱里,母女俩相拥而泣。叶文娟仔细端详着女儿,看她的脸庞,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的手臂,除了额头上有点擦伤,哪都完好无损。晓岩沉着脸说:“别看了娘,我没伤着。”叶文娟哭泣着:“孩子,谁救了你啊?”晓岩说:“解放军伞降团的军人救了我!”叶文娟不放心地要撩起女儿的衣襟:“你身上伤着没有啊?是不是不想叫娘看见啊?”晓岩按住娘的手说:“瞧您,我还骗您?真的没伤着。”叶文娟问:“记下人家的名字没有啊?”晓岩说:“记下了,他叫童刚,是一名伞兵,人可好了。”叶文娟焦急地说:“你这丫头,我说上你们单位没见着你那。哎,对了,你在这看见你爸爸没有?小伟怎样啊?”晓岩眼睛红着,摇了摇头,朝操场那边瞥了一眼。

迎面走过来一个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的人,叶文娟认出他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名叫陶泽海,便叫了一声:“陶校长。”陶校长也认出了叶文娟,脚步迟疑了一下,脸色沉着走了过来。“文娟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晓岩走过去急忙问:“陶伯伯,我爸爸呢?”陶泽海的眼睛躲闪着这对母女,低下头,指了指操场那边。叶文娟的脑袋嗡地一声,瘫倒在了晓岩的怀里。晓岩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她哆嗦着嘴唇问道:“陶伯伯,我爸爸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啊?”陶校长叹了口气,伤心地说道:“去看看他吧,去吧,送送他……”

陶校长这一句话让人再明白不过了,宁宣成已经遇难了!

叶文娟急忙追问:“陶校长,看见我家宁伟了吗?”

陶校长摇了摇头:“没有,这里太乱了,你们好好找一找。”他说完,就带着伤指挥抢险救人去了。

叶文娟再次与晓岩相拥而泣。母女俩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不可逆转地发生了,从这一刻起,她们明确地意识到,这个快乐美满的小家庭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顶梁柱,永远不再完整了。“娘,看看爸爸去吧。”晓岩为娘擦拭着眼泪说道。叶文娟点点头,在晓岩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操场那边走去。呵,这条路真长啊,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叶文娟依稀记得,在一本书上一位学者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从来都是把生离死别放在一起说,谁曾经想过生离和死别到底哪一种离别方式更让人心碎?是生离还是死别?在她看来生离更让人活人痛苦,肝肠寸断。那个时候她就想,生离死别?太遥远的话题吧?她万万没有想到,生离死别竟然来的如此之快,来的让她措手不及。就在刚才,她坐在一堆瓦砾上,心头还有着和丈夫宁宣成团聚的希望,谁想到这种希望背后已经暗藏着无情的绝望呢?此时此刻,在宁晓岩的心里同样也承受着生离死别时的煎熬。

叶文娟和晓岩总算挨到了操场停放尸首的地方。一个矮个妇女到处分发红布,一具具孩子的尸体被挖掘出来,她就冲上去盖一块红布,她不愿意让人看见曾经天真的脸蛋儿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这妇女叫贺思珍,在北川中学门前做布料生意的。她冒着生命危险冲上了店铺二楼,抢出一捆红色呢子布,遮盖尸体,为每一位死者保住最后的尊严。

叶文娟一眼就看见了躺在一块红布上的丈夫。看来红布是贺思珍发放的。她两眼立刻被泪水遮挡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了。此刻,风凝固了,太阳到这儿也凝固了。晓岩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叫:“爸爸——”便两腿一软瘫倒在了丈夫的遗体上,和女儿一起放声恸哭起来。她们的哭声很大,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但很快就散去了,大家已经看到太多这样的场面了,在这场灾难中,有多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命丧黄泉呢?留给活下来的人的悲伤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此时此刻,大家彼此都无需安慰,有泪就尽情地流吧,流完了挺直胸膛,擦干眼泪,去做对得起死者的事情。现在,叶文娟和宁晓岩希望得到的不是安慰,只是想在不被人打扰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哭上一阵,然后,去做等着她们去做的好多事情。

“晓岩,我们不哭了吧。”叶文娟摇摇女儿的肩膀。晓岩听话地止住哭泣,为母亲擦拭眼泪。宁宣成静静地躺着,苍白的脸上粘着泥土。叶文娟掏出自己的手绢,仔细地擦拭着丈夫的遗体,把他脸上的每一粒沙尘都轻轻拭去,又细细梳理着丈夫蓬乱的头发,梳成他生前习惯的那种偏分发型。

宁宣成的后脑被楼板砸得凹下去了,当叶文娟拉起宁宣成的手臂,要给他擦去血迹时,丈夫僵硬的手指再次触痛了她脆弱的神经,她喃喃地说着:“昨天你还是一个对我笑,对我说俏皮话的活蹦烂跳的人哪,今天你咋就成了一个一句话不说不搭理我的人了呢?啊?”叶文娟轻轻揉着丈夫的手臂,恸哭失声:“今天早上你还跟平常一样,6点就起来了,给我们的小女儿洗漱穿戴好,带着她出去散步,然后早早地赶到学校上班了。可你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女儿还在家里喊着爸爸早点回家啊!”晓岩久久凝视着父亲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那粗粗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那张喜欢说笑话的嘴巴,从前和爸爸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叫她心酸不止……

夕阳凝重起来,越来越靠近东边的山峦。血红的余晖向山坳这边弥漫过来,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满哀伤。朵朵来了,她跪在叶文娟跟前,哭着喊:“师母,宁老师救了我呀,您别难过了,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女儿!”叶文娟搂抱住朵朵:“好孩子,阿姨收下你这个乖女儿!”晓岩问朵朵:“你们的宁老师是怎么遇难的啊?”朵朵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地震袭来的时候,宁老师正给我们上语文课,同学们乱成一团,就听他大声喊,同学们,不要慌,快跟着我往楼下跑!同学们在他的指挥下,沿着楼梯蜂拥而下。这时,有学生喊,教室里还有几个人!那几个人里面就有我。宁老师一听,立即转身从三楼返回四楼。我们几个同学正吓得直哭,不知所措,宁老师跑进来连忙冲着我们大喊:“不要哭,快跟着我下楼。”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剧烈震动摇了一会儿的大楼中间突然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楼体刹那间裂成两半,而这道裂缝,正好在楼梯的边上,我们逃生的路被堵死了!宁老师见状,急忙叫我们躲到课桌下面。由于太惊慌了,我们躲到桌子下面时,把课桌挤翻了。随着震动,水泥天花板发出可怕的“嘎嘎”声,眼看就要砸向我们的头顶,宁老师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扶正课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们,就在这时,水泥板塌了下来,砸在了宁老师的身上。我们几个拼命喊,宁老师你怎么样啊?就听宁老师说,不要喊,也不要哭!哭喊只会让你们更慌乱!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听到了宁老师非常艰难的声音,不要哭,同学们要坚强!坚强……坚强,坚持,是成功获救的基本条件,在没法自救的情况下,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是最佳的也是唯一的求生之道。听了宁老师的话,我们不再哭喊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被深埋在废墟里的我们和宁宣成一道努力坚持着。从绝望和恐惧中渐渐平静下来的我们发现,宁老师用手臂护着他们,课桌没有倒,水泥板和烂砖没有伤到他们,但宁老师的手却被压住了。幸运的是,两个水泥板呈三角形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宁老师才能够跟他们说话,给他们打气。

没有多久,宁老师就虚脱了,他很困,很渴。他担心自己失去知觉后学生们更恐惧,他努力坚持着,怕我们坚持不住,时不时地鼓励他们,给他们打气。但我们发现,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弱了,田刚同学感觉到,一股热热的、黏黏的液体从什么地方流下来,滴在他的脸上。我说,一定是宁老师身上流出来的。宁老师越来越虚弱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刘红丽说:“老师,您困的话就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精力会好些!”但宁老师说不能睡,他要坚持,要和我们一起跟恐惧战斗,等待救援。为了不睡着,他还让刘红丽、田刚我们几个不时地叫他一声,以赶跑“瞌睡虫”。然而,宁老师的精力越来越差了,声音也渐渐听不到了。刘红丽和田刚哭出了声:“宁老师啊,您一定要坚持啊!”见老师没有回答,我们就用手敲击课桌,直到老师发出声音。天黑了,暴雨,寒冷,残垣断壁不停地坍塌、断裂……“孩子们,你们没事的,放心……”宁老师吃力地鼓励着我们,“你们要坚持!记住我的话!如果老师有什么意外,这权当是老师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吧!”我们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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