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在早晨去乌镇,桑树上的露水还没有消,如果是有桑枣的季节,我们就钻进桑地,摘些紫的桑枣吃;有的桑枣还不熟,红红的,但也忍不住吃了,弄得满嘴大红大紫,身上湿漉漉的。
再走一段,小天就不老实了。他在过桥的时候,不走桥面,却爬到桥栏杆上走,像女子体操平衡木,走窄窄的桥栏,做出种种惊险动作。桥下不是厚厚的海绵垫子,而是湍湍急流,吓得母亲赶紧闭上眼睛。
桥下有船经过,船上的人大声喊:“喂,你儿子掉河里了!”
母亲又赶紧睁开眼睛。
船上的人大笑。
小天继续走着平衡木,稳稳当当,无动于衷。
若是在夏天,小天多半在河里游泳,我和母亲在岸上走,或者他吊住一条船的绳子。母亲不知为他担过多少心,受过多少怕。
在个把小时的路程中,武有武的走法,文有文的走法,文的走法多半是大人讲故事,或者讲什么新闻,说得最多的,是乡下流传最广的鬼和背娘舅。
背娘舅不是鬼,就是从前书里写的劫道的强盗。在两省交界处,一直是这些强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即使在解放后好多年,也没有彻底断绝。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在乡下出没的背娘舅,干一回也弄不到多少钱,那年月谁的身上会有很多钱呢?没有的,也不知道钱都在哪里。30年后的今天,恐怕一个小孩子身上也会有不少钱。现在的钱,一下子多了起来。杀人越货,这是强盗行径,但杀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既然要干,好歹也该多弄些钱财,可是,那时候的背娘舅,常常为了几个小钱,或者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包袱,就背了娘舅。这决不是传说中的故事,在我们乡下,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亲身碰到,但几乎每天都有人说起背娘舅。这背娘舅的事情,一直像一片阴影似的笼罩在我的心头。我在乡下走路,常常提心吊胆,生怕从路边的桑树地里蹿出个背娘舅来。
背娘舅肯定不是一个人,这些人的形象也应该是各不相同。但是,在我的印象中,背娘舅始终只有一个形象,这形象是模糊不清的,却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完全消失。
同背娘舅制造的恐怖气氛有异曲同工效果的就是鬼的故事了。
在我们去乌镇这一路上,走到哪一段就有哪一段的鬼。我们过大通桥,知道大通桥有五个鬼,每天夜里都坐在桥头上乘凉,并有叽里咕噜地说话声;有人走过,就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有月光的时候,还能看到水花。虽然大通桥的鬼并不厉害,它们见了人还会逃跑,但是,每当经过大通桥时,我身上总是打寒噤,从心里往外冒寒气。
再往前面走,就是小红孩儿的地段了。关于小红孩儿的故事,我曾经写过一篇短篇小说。
(附)一张糖纸
到了穿棉衣的时候,妈妈就把带回去拆洗翻新的棉衣寄来了。
那其实还是一件新棉衣,才穿了两个冬天。可是,在乡下干活穿衣服就会脏的快、破的快。夏天,家里让妹妹来看我,见了这件棉衣,很是笑了一阵子,便带回去了。现在,妈妈把它弄成新的一样又寄来了。
包裹是邮递员从公社邮局代领了送来的。那天正好刮着西北风,连乡下人都穿上了棉袄。小孙接过包裹,回屋便拆,拆了拖出棉衣往身上一穿,浑身立时暖和了。
棉衣口袋里鼓鼓的,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小包。拿出来一看,是一包水果糖,足有半斤。小孙舔了一下嘴唇,好久没有吃糖了。屋里两个同伴不在,他飞快地剥了一块,塞进嘴里,糖纸仍然放回口袋。
他含着糖,很甜,身上也很暖和,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哼着歌下河去淘米。
刮起了北风,河水还没有冻冰,却已经很凉了,刺手。河滩上有个小姑娘,在刷鞋子。穿一件红棉袄,很短、很旧,几乎盖不住屁股了。是坤宝家的大女儿,只听见别人叫她大丫头,不知道她有没有大名,也许没有。根本用不着,她不上学。小姑娘手冻得通红,有十来双鞋,都快洗好了。小孙知道坤宝家,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小孙蹲下来淘米。
小姑娘盯着他的嘴,凹下去的眼睛很黯淡。半晌,忍不住地问:“你嘴里是什么?”
小孙赶紧将那块水果糖挨了一下位置,使它停留在舌尖,不再鼓起左颊或右颊。
“你嘴里是什么?”小姑娘又问了一次,随后咽一口唾沫。
小孙有点讨厌她,不理睬她。
小姑娘便不再作声,重新洗刷鞋子。鞋总算刷完了,小姑娘走上台阶,忽然又回过头来说话:
“我没有吃过糖。”
小孙心里一动,看了她一眼。
“我没有吃过糖。”小姑娘黯淡的眼睛仍然盯着他的嘴,“真的,我从来没有吃过糖”。
小孙避开了她的眼睛,仍然不理会她。
小姑娘好像叹了口气,走了。
小孙赶紧掏出那张糖纸,扔进河里。揉皱了的糖纸,在河面上慢慢地舒展开来。
天阴沉沉的发紫,老人说,要下雪了。
晚上,同屋的三个知青都在,天冷了,不能出去。那两个人无聊得很,早早地钻进了冰冷的被窝,抽一毛四一包的“大铁桥”烟。小刊、不抽烟,偶尔被逼着抽一支,也尝得出那烟的劣。
小孙几次将手伸进口袋,想摸几块糖,却又几次空着手出表。那两个的馋劲,他害怕,两三块水果糖是不会杀念的,非捣空了不可。三个人刚下来的时候,吃的用的都是“共产”,后来都“共产”不起了,偷偷地独吃。
说着说着便开始骂人、诅咒,一肚子的怨气。
后来,又说看见后湾的小卫,进城回来,一下车背着包就到书记家里去。咒语里有点羡慕,且怨自己老子无钱无势。
小孙心里一动,用劲按了按口袋。
早晨起来果真有厚厚的雪,队长挨家喊:“今天不做工录了。”
小剥、要到大队部打煤油,拎着油瓶,到门口,又看见坤宝家的大丫头,仍是那件很短很旧的红棉袄,下河去洗尿布。看见小孙,小姑娘的眼睛很黯淡,仍然盯着他的嘴。
小孙下意识地按了接口袋,那包水果糖还好好地在。
走出一段路,小孙回头看看,小姑娘还站在河滩上看着他。他心里又是一紧,听见坤宝娘子骂:
“死丫头,快洗,发什么痴!”
路上不好走,雪积得很厚,走一步陷一步,走出一段,小孙便出汗了。他歇歇,抹抹汗,忽然看见坤宝家的大丫头,穿着那件红棉袄还背着个书包在前边站着,不时地抬回头看他,像在等他。
小孙吃了一惊,定神看,却没有。雪白的一片,什么也没有,他嘘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大队书记的家就在大队部边上,小孙顺路进去看看。在院门前的柴堆上,小孙又看见坤宝家穿红棉袄的小姑娘,坐在柴堆上等他,走近时却又不见了。小孙心神不安。
书记不在家,老婆和孩子都在,小孙知道书记也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这时看见她也穿了一件红棉袄,不过并不短,和坤宝家的女儿极像。
并没有人招呼他,很没趣,他招手让书记的小女儿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水果糖,塞进她的口袋,书记的老婆脸色缓和了些,让小女儿叫叔叔。
小女儿并不叫,掏出糖来看了看,又走过去,说:“硬糖,不要;硬糖,不要:吃奶油的。”说着,把糖又塞到小孙手里,“我有奶油糖……”
小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捧着糖不知道怎幺办才好。
小女儿从里屋捧了个糖盒来,让他看,果真是奶糖,那糖盒也极漂亮,不知道是小卫送的,还是别人送的。
小孙好尴尬,要走,书记的老婆也不留他,他便出来了,心里好憋气。到大队部打煤油,见有几个熟人,使狠狠心发了些糖,自己也剥了两块一齐吃。
远远地便听见有哭声,走近了见河滩上围着不少人。哭声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在雪天雪地里愈发地凄惨。
小孙奔过去,心怦怦地跳。
“什么事?”
“淹死了。”有人说。
“冻死的。”有人纠正。
“谁?谁?”小孙眼前有个红色的影子晃了一下。
“大丫头,坤宝家的大丫头……”似乎很平淡。
小孙心抖得厉害,拨开人群挤进去。
很短很旧的红棉袄,已经结了冰。小孙不敢看小姑娘的脸。坤宝娘子趴在小姑娘身上,嗓子已经哭哑了。坤宝闷声地蹲在一边,另外几个小的孩子趴在他身上哭。
“坤宝也是作孽,前世作的孽,本来大丫头养大了点,好帮手了,又淹死了,唉,可怜哪……”
小孙愤怒地瞪了那女人一眼。
“怎么会,怎么会……”他喃喃地身上一阵冷似一阵,直瞪着那红色的小身体。
“唉,林生家的丫头看见的,说是水面上有一张糖纸,去捞那糖纸,便扑了上去;林生家的小丫头,吓呆了,等叫来了人,已经沉了,捞上采,已经……”
坤宝娘子又是抢天呼地,坤宝仍是闷着头。半晌,才听坤宝嘟嚷了一句:“可怜哪,连块糖都没尝过呢……”
小孙像丢了魂儿似的,忍不住去看小姑娘的脸,那脸竞很平和,一点也不吓人,只是略有些紫。左手抓着一块尿布,右手捏着一张糖纸。小孙认出那张糖纸。再看那脸,竟有些笑意,嘴微微地张着,好像说:“我没有吃过糖。真的,我从来没有吃过糖。”
小孙回想那盯着他嘴看的眼睛,很黯淡的,凹下去的,渴求着什么……“你嘴里是什么?我没有吃过糖。真的,我从来没有吃过糖。”小孙心里在哭,脑袋要炸开了,想撕什么东西,又想大叫。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干,慢慢地蹲下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剥了纸,塞进了小姑娘僵硬的嘴里。他想拿下她手里那张已经浸坏浸烂的糖纸,换一张新的,却怎么也取不下来,手将那张糖纸紧紧地捏着。
坤宝自己钉了个小棺材。小姑娘只有那一件又短又旧的红棉袄,坤宝要剥下来给小的穿,坤宝娘子哭。小孙扑过去,说这棉袄让她穿去吧。坤宝看了他一眼,不作声,也不再剥那件红棉袄。
钉棺材盖的时候,小孙最后看了一眼那又短又旧的红棉袄,将所有的水果糖全部装进红棉袄的小口袋。
雪天雪地里,坤宝娘子凄渗的哭声,很久很久不曾散去。
这篇小说发表于1986年的《太湖》杂志。
往乌镇去的路上就是这样的,我们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害怕地往前走着。和我们一起走的,还有大运河的河水。
印象中的乌镇好像只有一条街,街上有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乌镇的轮船码头,我们曾经在这里上船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去杭州,就是从这里起航的。乌镇还有一个地名也是久久不能忘记的,是乌镇的北栅头。因为,我们家的方向在乌镇的北面,我们进入乌镇是由北栅头而八,回家则是从北栅头而出,所以,印象深一些。有一次,父亲带我和哥哥去杭州,回来时船到乌镇已经是半夜了,我们随身携带些东西,虽然不值多少钱,但在那时候却是很宝贵的。我们在塘西买了两大捆甘蔗,没舍得吃。一下船,出了码头,就有一个汉子看到我们。后来,他追过来问:“你们去哪里?”
哥哥说:“去桃源。”
父亲连忙接口说:“就在北棚头处。”
父亲的话一直记在我心里,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尽管父亲那时候还不老。
我们一家人有时摇船去乌镇,父亲摇橹,哥哥纤绷,我和母亲坐在船头。生活虽然艰苦,前途也是未知,但一切却是那么欢快、那么宁静。许多年过去,我和哥哥都有了自已的事业,然而母亲却已经不在了,也唤不回那种温馨、和谐了。
已经有25年没去乌镇了,我想象不出乌镇现在是什么样子。1996年5月,我来到乌镇。
到茅盾故居参观,而后在街上转一圈,有说不出的沮丧。我没有感想,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感伤,甚至没有回忆。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是急急地想回去。我是特意到桃源来的,我是特意要到乌镇来看看的,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看。
我急急忙忙地上了车,车把我送回了家。
3.文满
我在乡下广阔的田野里,在清新的气息中自由自在地呼吸,农村孩子质朴友好的感情、好奇渴求的眼睛,使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交了许多朋友,这使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家庭的背景在孩子的心灵留下深深的烙印。在我许多的农村朋友中,有家庭出身好的,三代贫农;也有出身不太好的,或者有严重的家庭问题,比如地主富农的孩子,他们总是不能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做人。
留在记忆中最深的是“中和党”。
那一带“中和党”很多,一个村子,差不多有三五家,至少有一家。我至今不知道“中和党”到底是什么?它的组织到底有多大?成员有多少?总部设在哪里?总书记是谁?目标纲领是什么?具体有哪些行动?我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全称,全称是什么?是中华和平党?还是中国共和党?或者是别的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党到底存在不存在,也许它就像当时的另外一些所谓的反动组织一样,纯属子虚乌有。
不管“中和党”有没有,是对共产党造成威胁,还是无损一根毫毛,总之,在我们那里,“中和党”的阴影是非常浓的,浓得连我这样不谙世事的外来孩子都感觉到了它的压力。在我的思想中,“中和党”是比地主富农更反动、更凶恶的敌人。
我的一些农村朋友,小小的年纪,便背上了“中和党”这样一个沉重的包袱。
文满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刚下乡的时候,正是冬天,我们到田里敲麦泥。我没有手套,手冻得厉害。下晚儿,文满带着另一个小女孩儿来到我家,并带来一副手套,是粗线织的,送给我。文满指指小女孩儿说:“这是我妹妹,我还有一个妹妹在家里。”
我说:“她怎么没来?”
文满说:“她想来,我不许她来。”
文满和她的大妹妹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第二天,母亲从外面回来,神情很严肃地说:“你知道昨天给你送手套的是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