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她是文满。”
母亲说:“你知道她家的情况吗?”
我说:“不知道。”
母亲说:“她父亲是‘中和党’。”
我没有问母亲“中和党”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什么是“中和党”,但是,当时母亲说到“中和党”时的那种神态,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文满就是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
如今文满40多岁了,仍然不识字,后来,我曾经把文满以及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写在一篇散文中。去年有一天,文满的爸爸突然从乡下到苏州来,找到我说:“有人告诉我,你的一本书上写了文满。”
文满的爸爸想买一本书回去看看。
我把那本散文集给他,他要付钱,我拒绝了。
文满的爸爸说:“谢谢你!”
春节前,我正在写作,电话响起来,我听到一个遥远的乡音,是文满。
文满说:“二十几年没有见到你了,我想去看看你。”
我说:“我正忙着,你过几天来吧。”
文满说:“我从来没有去过苏州,没有出过远门,到时候你要到车站接我。”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忘了这件事。
到了正月初三,文满的电话又来了,我知道抵赖不过,文满是非来不可了。文满说:“我梳一条长辫子,我把辫梢咬在嘴里,你就能认出我了。”
我说:“好。”
阴差阳错,我在车站转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文满,文满果然咬着辫梢,在那里站了一个多小时。
见到我时,文满笑了,她说:“我好心慌,以为没有人来接我呢。”
文满在乡下私人工厂里绕线圈,一年收入5000元;文满的丈夫养牛蛙,文满说:“这一两年牛蛙也不好卖了。”
去年因为价不好,他们的牛蛙没有卖,已经养得很大了,她还做了个手势,说:“今年再卖。”
文满现在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儿上高中,文科比较好,明年要考大学。她说:“到时,请你帮忙。”
我说:“到时候再说吧。”
我和小天向文满打听村里张三李四,回忆从前的许多事情,我们又笑又伤感,谈得都很累,往事和故人把我们的心填得满满的。
我问文满什么时候回去,文满说:“我住一个晚上。”
我说:“好。”
下午4点左右,我对文满说:“文满,我们到车站去看看明天的车是几点的,如果能买预售票,就买了,免得明天不知道时间,赶不上车。”
我带着文满,到街上打的士,下车时,文满看我付车钱,问:“这么一段路10元钱”我说:“10元钱是起价费,上车就是10元。”
我们买到了第二天上午的火车票,出了车站,我说:“文满,我陪你到‘沧浪亭’玩玩。”
文满说:“‘沧浪亭’是什么?”
我竞一时有些语塞,说不出“沧浪亭”是什么。
在“沧浪亭”买门票的时候,文满问:“多少钱一张票?”我说:“5元。”
因为时间比较晚了,我们进园不久,工作人员就在里边催游客,让大家抓紧看。文满说:“5元钱还没看够呢。”
我们匆匆转了一圈,我只能告诉文满,这是从前的一户有钱人家住的地方,从文满的脸上,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文满在我们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我拿出一件羊毛衫、一条绒毯,还有几盒营养品和食品,都是人家送的,转送给文满。其中有一盒营养品,我对文满说:“文满,这个给你爸爸。”
在车站门口,我又给文满买了一个大蛋糕。卖蛋糕的妇女看看文满手里拿的东西,对文满说:
“这份礼蛮重的。”
另一个妇女也看看文满,又看看我,说:“是插队时的朋友吧?”
我说:“是的。”
文满回到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到家了。
第二天,文满的爸爸也打来电话,谢谢我给他的营养品。
4.医生
在桃源乡下住的大院里,一排开四间大屋,第一间是大队合作医疗站;第二间是我们家;第三间是一个富农;第四间是另一个富农。院前大门边有一间小屋,是知青住的。
赤脚医生有三个人,一个是大学毕业派到乡下来做赤脚医生的赵医生;另外两个是本地的复员军人。
复员军人在乡下有自己的家和老婆,他们不住在合作医疗站,每天来上班;赵医生是镇上人,分配到乡下工作,没有老婆,一个人住在站里,是我们的近邻。
做医生的人应该知道清洁卫生,但是,赵医生不太讲究清洁,他懒得倒马桶、涮痰盂,所以,不用马桶,也不用痰盂。
有一天夜里,我们突然听到赵医生大叫:“一只老八脚!”
接着,就听到赵医生出门;再后来,听到赵医生回来了,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第二天,我们看到赵医生头上横七竖八地乱缠着一些白纱布,有一个棉花球掉在外面,一晃一晃的。
赵医生说:“昨天夜里一只老八脚咬我,我去踩了草药敷上。”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头上的棉花球晃晃荡荡的,我们都笑了。
赵医生也笑了,他说:“有什么好笑的,痛死我了。”
那时候我很向往做医生,有一本《农村医生手册》,蓝色塑料封皮,一直到现在还在我的书橱里。
手册中占了相当篇幅的是“新医疗法”。
这部分的一开头,照例是毛主席语录:
“在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的范围内,人类总是不断发展的,自然界也总是不断发展的,永远不会停止在一个水平上。因此,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
接下去的一段: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中国人民解放军广大医务人员遵照毛主席‘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的方针,以无限忠于毛主席的红心和对工农兵的深厚无产阶级感情,发扬敢想、敢干、敢于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创造了许多中西医结合的‘新医疗法’,这是我国统一的新医学,是医学的良好开端。用毛泽东思想统帅的‘新医疗法’打开了聋哑‘禁区’,使成千上万的聋哑人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毛主席万岁’;使许多瘫痪病人重新站了起来,参加到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战斗行列使多年的盲人重见光明,看到了毛主席的光辉形象;使那些被资产阶级的专家判为‘不治之症’的患者恢复了健康……”
“新医疗法”的第一个内容就是“新针疗法”,内容十分详细。
我曾经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金针和一些关于针灸的书,那时候宣传针刺麻醉,让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十分向往。我非常想学针灸,但是,始终没敢扎下第一针。母亲生了病,要打针,我终于有了一次机会,但是,我紧张得针还没有刺入皮肤,药水已经被挤掉了。
母亲叹息一声,说:“算了吧。”
合作医疗站有许多悲惨的事让人触目惊心,我们队一位副队长的儿子,5岁,蛔虫引起肠穿孔,连夜摇船送医院,走到半路孩子已经不行了,船又摇了回来,悲痛欲绝的父亲抱着儿子的尸体直冲合作医疗站。
紧接着我们家响起了急促地敲门声,母亲去开门。副队长说:“水林死了,我要几个洋钉钉棺材。”
这已经是后半夜,母亲把很长的洋钉找出来,交给副队长。母亲说:“他半夜敲门,是为了告诉大家,医生误诊了。”
医生到底误没误诊,当时就没有断定,事隔这么多年,我记得的仍然是那深夜的敲门声。
在乡下有许多人拿着一本《农村医生手册》就做医生,他们自己说是拉个黄牛当马骑。初中生、高小毕业生都能做医生,小毛病胡乱治一治,量个热度,给几片APC;抹点红药水开几帖膏药,稍有疑难的推给公社医院。
如果命运稍出一点“差池”,我也许真的拿一本《农村医生手册》做了医生。
那会怎么样呢?
我无法推断结果。
赵医生和我们做了好几年邻居,后来,合作医疗站搬走了,赵医生住的那间屋分给我们家。
赵医生后来到桃源镇医院工作,去年文满来过后,他知道了,对文满说:“你有没有范小青家的电话,我要去找范小青。”
文满对我说:“我没有告诉他。”
所以,赵医生也一直没有来找我。
赵医生仍然孤独一人,大概有60岁了。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常常听母亲和外婆说,又有人给赵医生介绍对象了;过几天又听说,又没有成。
我想象着60岁的赵医生在桃源镇医院里上班的情形。
5.水荣
我们四个人打牌,小天和水荣搭档,我和金生搭档,他们老是输,小天就骂水荣笨。金生是很聪明的,村里好多女孩子喜欢金生,我也喜欢。
在劳动与上学之外,我们差不多都和金生、水荣在一起。
有一天,秀美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老是和金生闹。”
我刚刚萌动的心,突然动了一下,明白了秀美的意思。
几年后,我们家离开村子的那一天,金生来叫我去打牌,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说:
“整理东西累了,我要歇一会儿。”
金生有些失落地走了。
那一年,我17岁,金生18岁。
金生后来当兵去了。
许多年后,小天回到桃源镇,听说金生复员回来了,在镇上某个公司开车。小天的同学找来了金生,当时小天心情很激动,但是,金生却麻木地看着他。小天着急地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范小天。”
金生茫然。
小天又说:“新亭三队的。”
金生仍然茫然,想了半天才说:“新亭三队,我是新亭三队的。”
小天说:“你不记得有下放的干部?”
金生说:“我知道有老韦和蔡雷,他们是知青,住在合作医疗站门口。”
小天很难过,说:“你不记得我了,我妹妹你还记得吗?范小青。”
金生再次茫然。
小天对我说:“想不到金生会这样。”
我始终无法相信小天的话,但是,小天信誓旦旦,“骗你不是人。”他说。
尽管小天说了这样的话,我仍然无法相信。
回过来说水荣。水荣的父亲是“中和党”,已经死了;水荣的妈妈说他是被队长害死的,但是她不敢公开说,只是背后嘀咕。水荣兄弟三人,大弟弟叫猫猫,小弟弟叫玉生;玉生的脸色总是很苍白,不知道是不是有病。
水荣的妈妈一个人领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他们家是队里最贫困的人家。有一回,我们到离家几十里地的一个镇上去看样板戏,回来的路上,有一条狗跟着我们,一直不肯离去。
谁也不敢把这条狗领回家,最后,水荣把它领了回去。
水荣的妈妈把水荣骂了半宿。
水荣说:“我自己不吃饭,把我的饭省下来给它吃。”
猫猫也这么说。
玉生也这么说。
水荣妈妈没话说了。
水荣到底把狗养起来,狗长大了。
有一天,水荣的狗被知青偷走了,捆吊在屋里准备在半夜放下来杀狗吃。水荣到处找狗找不到,哭了。知青们看见了,心里很难受,但是,他们肚子饿得更难受,所以,没有告诉水荣。
到了半夜,知青煮了一大锅水,将已经“咽了气”的狗放下来,谁知狗一着地,又活过来了,在知青屋里汪汪大叫。这叫声被水荣听到了,蹿起来冲进知青屋里,把自己的狗救出来。
知青们有点尴尬。
还有一次,我们到乌镇去看舞剧《红色娘子军》,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走着走着,就发现后面跟着一个人,是一个男的,大约三四十岁,背着一个包,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们后面走。
我们很紧张,停下来问:“你是什么人?”
他向我们笑笑,不说话。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们?”
他仍然笑,不回答。
“你不要跟着我们!”
他继续跟着,快到我们的村子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我想借你们那里住一个晚上,行不行?”
态度恳切,看上去也真有点可怜,使我们一个个动了恻隐之心。但我们没有谁能够做主带一个陌生人回家住下。最后,又落到水荣身上,水荣说:
“跟我走吧。”
他就跟着水荣回家去了。
过了一会儿,水荣的妈妈来到我们家问:“怎么回事?”
我们说:“他一直跟着我们。”
这时候,队干部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那个晚上很热闹,水荣家里人来人往不断,一会儿队长去查问,一会儿会计去看看。
“你是什么人?”
“你从哪里来?”
“你要到哪里去?”
“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反正大家问来问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大半夜倒已经过去了,只好让他在水荣家里睡半宿,倒是害得水荣妈妈一夜没敢台眼。
那一夜我们都很兴奋,好像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事,可是,最后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早上那个人在水荣家吃过早饭,要给水荣妈妈付房钱和早饭钱,水荣妈妈倒不好意思收,推辞再三才收下。
那人告辞了,走过我们家门口,还向我们笑了笑、挥挥手。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我始终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远远地从乌镇跟着我们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在我们队里住一个晚上?如果只是为了住宿,在乌镇也是可以住的,在离乌镇近一点的地方也是可以住的,完全不必跟这么远的路。那么,他是一个坏人。因为,我们大家都提高了警惕,他没有机会下手?或者他只是一个一般的过客,初到两省交界的地方,怕碰上坏人,知道小孩子们不会坏事,才跟着我们来的?
对于这些猜测,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答案。
答案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水荣每天吃过晚饭就到我们家来,夏天的时候,小天躲在蚊帐里,水荣在蚊帐外的凳子上坐着,他们说话聊天。奇怪的是水荣从来不怕蚊子,我们问水荣:“有没有蚊子咬你?”
水荣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吧,反正我不痒。”
是蚊子从来不咬水荣,还是水荣不怕蚊子咬?
有一天,水荣突然从我们家的凳子上跳起来,说:“痒,痒。”他翻开凳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叫了起来:“虱子,你们家有虱子。”
我们家爬满了虱子,凳子、被子、床,所有的衣缝,满屋子都是。
“哎呀,哎呀,”水荣叫道:“你们家怎么会有虱子?”
我们看到虱子成群结队排满了,简直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