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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巷静悄悄

弄堂又深又窄。不是笔直的,稍微有些歪歪扭扭,一眼看不到底;但不拐弯,拐弯便是另一条弄堂了。站在弄堂口朝里望,弄堂可怜兮兮的;又细又长,瘦骨伶仃,倒像是典型的苏州小伙子的一个夸张的写照。顺理成章,这种弄堂里出来的年轻人,大都又细又窄。什么种子结什么果,什么水土出什么芽嘛。夏天赤了膊,根根肋骨可数。倒不一定是营养不够。现在年轻人当中想着穿的也不少,讲究吃的也多了起来;前阵子,前面大街上食品展销,弄堂里的小赤佬,哪个不去了三五回?吃得嘴巴油光锃亮,被老人骂作“吃煞不壮”。这儿的孩子,从小被唤作“长豇豆”、“长脚鹭鸶”、“长脚蚂蚁”、“长竹竿”的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人们尽可以上自由市场去寻那种臀围最小,胯裆最窄的正宗牛仔裤来,套上去,还是空落落的,毫无曲线可言。在这一点上,倒可以使那些以五大三粗男子气自豪的北方小伙子羡慕的。据姑娘们介绍,如今是大连型的青年最“吃”,宽肩、细腰,三角体型。可是,有一日,来了两个打球的大连青年,煞是威武气派,个头都在一米八五以上,也想弄条牛仔裤鲜鲜,跑断了脚筋,也不能如愿以偿,连那些能把死人说活,把红说成绿的摊贩主,也只有苦笑了之,做不成生意。两位“三角体型”百思不解,后来串了几条弄堂,方才有所醒悟,留下一句话,哼,送我穿我还不想穿呢,排骨精般的人,穿衣服一世不会有派头有架势的。闲话是蛮难听的,道理还是有点的。

弄堂的狭窄固然不失为一种地方风味,可以让外地人开开眼界,可以使作家们想入非非。可是,住在弄堂里的居民和那些把弄堂作为必经之路的人眼里,弄堂便不那么可爱了。

石子铺成的路面,走路硌得脚板生痛。自行车过,响声大作,几乎颠散了骨架。多少年来石子被磨得溜光滴滑。摩擦力减少,诸多不便。两辆自行车相交,都得闪着点身子,扭着点腿;不小心便撞疼了膝盖,擦破了手皮。除了那些凭车技满可以进杂技团混口饭吃的毛头小伙子外,进出弄堂的自行车,大都是推行的。漫说骑车,便是徒步,经过弄堂,倘若没有一点缓冲的准备,倘若没有一点控制惯性的力量,倘若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随时可能碰一鼻子灰。弄堂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紧连紧贴的,一扇又一扇的门洞里,随时可能泼出一盆污水,跌出一个孩子,伸出一根晾着内裤的竹竿,或者变戏法似地“啪”地开出一把自动洋伞。而弄堂里的住户和过客总又少一点耐性和自我批评,难免论理几句。只要不像有大动干戈的样子,不会有人来调解。至多看看热闹。末了,只好双方自认。过客骂一声:走这样的弄堂,倒霉。住户怨一声:住这样的弄堂,作孽。碰屁股不得转弯,螺丝壳里做道场。连晒太阳的权利也比别人少一点。还亏得两排住宅大都是平房,至多不过二层。

弄堂里很静,因为它很窄很深。因为它很窄很深,就更显得它静。弄堂里没有什么闲人;城市不许养鸡养狗,鸡犬之声不闻。碰得巧,张家好婆出来晾衣裳,王家阿爹出来泼水,招呼几声。一讲讲得野豁豁,总归会自动把讲不完的闲话收起来。饭烧不好,媳妇儿子转来面孔不好看。要么哪家媳妇厂休,把新买的洗衣机拖出来,堵在巷子里,汰衣裳为次,鲜鲜隔壁乡邻为主。不过衣裳总归有汰好的辰光。晾好竹竿,声音又消失了。偶尔,收破烂的老头拐进来,喊一声:

鸡黄皮,甲鱼壳,鸭毛、鹅毛卖铜钿。或者卖鸭蛋的乡下女人和卖绍兴乳腐的绍兴人进来亮一亮喉咙。邮递员一天倒也要来一两趟,像一道绿色的闪电,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巷子里订报纸的人家不多,信来信往的人家更少。倒给送信的挑了块好地段。早些年,传说,三十号李家姆妈的独养儿子军军考上了省里的医科大学。开天辟地,巷子里出了个状元,李家也是几代里独出这么一个出息人,轰动得不得了。可是军军读大学不到一年,就面黄肌瘦地回来了。说是医科大学功课太紧张,住集体宿舍太吵,弄了个神经衰弱,困不着觉。弄堂里的人从来没有得过这种毛病,不晓得困不着是啥滋味。听说要休息半年,只当是什么大毛病,吓人兮兮的,不敢多讲闲话。军军回来休养了几天,又逃回学校了,说是弄堂里冷清得出鬼,实在受不了,毛病更加重了。逃回学校不出几天,写封信回来,说困觉困得着了,毛病好了;天晓得是真是假。

弄堂里确实是没有什么闲人的。大家都要做生活。小人要读书,出去回来也两头擦黑。退了休的要烧饭,汰衣裳。关起门来闷做,省得来不及。弄堂里大白天总归是不见人声的,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劳碌命”,没有白相人。白相起来身上要难过的。

七十六号的周家小儿子阿咪,也不是白相人。做裁缝,一天到夜没有人搭腔,一个人闷做,也难过得不得了。裁衣裳辰光要动动脑筋,倒不觉得闲。洋机上踏衣裳,死板板,最好有个人来陪他嚼嚼舌头。阿咪插过队,见过世面,有点水平。前几年上调之后,经一个朋友推荐,到上海一家出版社当临时编辑,弄堂里有人到上海去,还特地去看他。回转来吹一吹:阿咪神气活现,工作服是西装,做文官、批卷子(其实是编辑看稿)。阿咪一家门威风着实不小。阿咪从小有个习惯,是跟阿爸学得来的,看书翻纸头、要舔点唾沫粘一粘,读了大学也没有改掉。当了临时编辑,天天翻纸头,天天沾唾沫,结果沾了个慢性肝炎。其实也没啥大不了,最轻最轻的,肝功能化验刚超过正常线一点点。阿咪老早就想自己写点东西,只苦于进了编辑部实在忙,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捞不到时间写。再不写脑子里的东西要溢出来,流掉了,不舍得的。正好借这个肝炎,回家来了。困困懒觉,晒晒太阳,写写文章。毛病算工伤,虽说是临时工,单位还有点补贴,实在乐惠。不过,阿咪爹娘看不清儿子肚子里的蛔虫;不像小时候,屁股一撅,娘就晓得儿子撒尿撒屎;眼皮一弹,爹就晓得儿子要骂要笑。

补贴不会一生一世补下去,回来养病,富贵病,要营养。又交不出伙食费、营养费。大媳妇面孔不好看,老人家夹在当中作难。阿咪也不争气,牛皮吹得动,字写得动,书看得动,就是不肯屋里做做,要等上班的人下班回来烧饭。弄堂里邻舍隔壁眼皮薄的还要阴损几句:老天公平,好处不会让一家门独吞的,也要作点难受受。阿咪回来,爹娘又开心又不开心,阿嫂阿哥是不大开心的,不过总算没有拉破面皮。阿咪长远弄不到正式工作,一家人总有点萎。阿咪难免不受影响,也有点萎。

太阳懒懒的,人软软的,弄堂里静静的,阿咪坐在门口晒太阳,百般无聊。脑子里那许许多多的材料,怎么也流不出来了。左脚边上有一片枯叶,阿咪奇怪,小巷里没有树,这么狭,根本种不成树,要到弄堂尽头的大街上才有法国梧桐。这片枯叶竟然从大街上一直流落到弄堂深处。他伸出左脚去勾那片叶子,“滋啦”,叶子碎了,太干了。

阿咪不快活。想想自己的前途,想想这片叶子,倒有点伤心起来。回到屋里,手足无措,东翻翻西翻翻,翻出一块布料,是娘偷偷地替他买的裤料,纯涤纶,怕阿嫂讲闲话,一直不敢拿出来请裁缝去做。阿咪看看自己身上请裁缝做的一条中长仿毛裤子,大裤裆,一点点小的裤管,没有花头。他胆子大,寻出阿嫂的裁剪书,依样画葫芦,自己画画剪剪,洋机上踏踏弄弄,半天,倒也弄成一条像像样样的裤子,着上身蛮有样式,阿咪开心得不得了,总算是寻到了自己的位置。想起小学里一个老师说他小脑发达,大脑迟钝,阿咪总算打消了当大作家的念头,做起做小裁缝的梦来。这个梦一做倒做得有滋有味。弄堂里的人想不到,屋里人也想不到,阿咪做裁缝花头经还不少。一年辰光,名气已经出去了;两年工夫,女人也讨到了;三年过去,除掉房子没有造起来,屋里靠他做裁缝做得大发落了。弄堂里的男人总拿阿咪的样子臭女人看看吧,笨女人,到底男人灵光,手气好。阿咪做裁缝三年工夫,花头经实足了。你们呢,十五岁踏洋机,踏到今天,花头呢?

一点没有。弄堂里的小青年,这个过来拍拍阿咪的肩,那个过来摸摸阿咪的头,叫阿咪好好做,替他们做几套有架子的服装。阿咪也有信心。不过,阿咪是个怕老婆。阿咪的瘦女人没有啥花头,唯一的花头就是叫男人怕她。怕老婆的男人,女人不在面前的时候,总归神气活现的。阿咪女人上班了,阿咪就活络了。可惜,阿咪女人上班的时候,别人也上班了。弄得阿咪一个人缩在屋里,厌气得不得了,成天盼天黑,天黑了,弄堂里就热闹一点了。

弄堂里有热闹的时候的,那是上午七点半以前和下午四点半以后。不过上午七点半以前大多是自己家里的热闹,大人赶着上班,迟到要扣奖金;小人赶着上学,迟到要吃批评,甚至也要罚款。来不及了嘴里就骂人,手里就掼东西。根本来不及同邻居去啰嗦。下午四点半以后,大家心情舒畅,尽管有点吃力,兴致却蛮高。只有这时候,弄堂里才有众人的闹猛。开开门,坐到门口。一篮小菜,不急不忙地捡,定定心心地剥。隔开几家搭上话头,阿大告诉阿二,指头长的活鲫鱼,今天下午卖到二块三了;阿三告诉阿四,肥皂要凭票,洋火断货了;阿五咬阿六的耳朵:七十号要买电冰箱;阿七给阿八丢个眼风:八十号的新娘子结婚五个月就生小人了……上不了台面的琐事,鸡零狗碎的消息,不绝于耳。阿眯算是有点知识,有点水平的人,苦苦等了一天,等到这种长舌头女人庸俗无聊的闲话,心情厌烦。幸好那些小青年,脱了油斑斑的工作服,穿得笔挺,叼一支海绵头,捧一只保温杯,凑到阿咪屋门口立立。其实立也立不太平,一歇歇自行车过,一歇歇人过,让来让去,话也讲不全。不过,阿咪总算能听到些什么,除了六喇叭四喇叭、大姑娘小丫头之外,有时对一场足球赛的评判,有时对一本新电影的争论,以及对时装表演的夸奖和非议。听得有劲,阿咪不看阿嫂的讪色,把诸位请进小小的堂屋,挤挤轧轧,搭一搭屁股。屋里要贴一点开水。阿嫂小气,阿咪却大方。他钞票赚得多,阿嫂现在不好讲闲话了。

绰号叫“小老鼠”的丁阿四,总归末了一个来,一坐下来,一副又吃力又适意的样子,大家就围攻他。

“小老鼠,猛做猛发了!”

“发个屁!喏,大块头喏,季度奖拿到两百多喏……”

“良心!”大块头赶紧声明,“良心!二百多又不是一个季度……”

“硬碰硬的,不耍赖……”

阿咪心里有点发酸。自己一个人闷做,做得腰酸背痛眼睛发花。

近一阶段生意不好,苦透苦透,才拿几个铜钿?便酸溜溜地说:“喏,报纸又登了,奖金不封顶,你们做厂的,反正有得发了,只好看你们发。”

“不封顶是别人厂,和我们不搭界,我们又捞不着……”

“小老鼠”滋溜了一下鼻子。大块头点头。真是贪心不足。

“良心!”阿咪不知不觉学起了大块头的口吻:“良心!还捞不到呀……三年前你买得起四喇叭?”

“四喇叭……”“小老鼠”说,“大块头买彩电了……”

“良心!”大块头又声明,“良心!彩电是我阿叔贴票子的……”

“贴多少?”

“三百。”

“三百?贴六百我也买不起。”“小老鼠”说。

“良心!买彩电又不是我一个人。七十号彩电刚买好,又买电冰箱了。敏敏还要买组合音响,好几千的来!”大块头咽了一口唾沫。

阿咪叹了一口气:“就是么,说你们发,你们还不承认,真正……”

大块头又是“良心”,“小老鼠”又是滋溜鼻子。

看看电视,没有球赛和外国电视剧的时候,就早早上床困了。

弄堂里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个月一个月,一年一年,好像一直死气沉沉,少点新鲜东西。

这天傍晚,阿咪屋里爆发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虽说是夫妻相骂,倒也给沉闷的弄堂里添了一点生气。大家端了饭碗,趿了拖鞋,去看相骂。没有空看相骂的,在屋里也可以断断续续地听见相骂声。说是相骂,实是单骂,只有阿咪女人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这个女人的嗓音着实不错,共鸣很好,女中音女高音浑然一体。看相骂的人不听过瘾是不肯走的。看称了心,回到自家饭桌上还要议论一番。

“打翻醋罐头了……”娘说,对阿咪女人看不惯。

“想不到阿咪也有‘桃花运’,真真,会捉老鼠猫不叫……”爹嘿嘿一笑,有滋有味。

“你又没有看见,听人家瞎说,阿咪女人一张嘴不可靠的……”儿子和阿咪大约蛮合得来。

“关你屁事!”媳妇一开口,就把全家吓矮了一矬,“少搅在里面嚼舌头,当心吃耳光!”

儿子吃瘪,父母也只好吃瘪,不响了。本来么,阿咪的事体,和自家有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阿咪屋里的夫妻仗已经导致了世界混战,爹娘吵,阿哥阿嫂吵,兄弟媳妇也吵,闹成一团。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这天下午,阿咪屋里来了个穿紫红丝绒旗袍的漂亮女人引起来的。那女人和阿咪两个人躲在小屋里一直坐到阿咪女人下班回来才起身。她对阿咪女人打量一番,礼貌地露出一排白牙,优雅地道一声再见。那摩登女人前脚出门,后面阿咪女人已经拉开嗓门骂了,不问青红皂白。

阿咪毫无声息。他只好不响,等女人的“阵头雨”落光了,再作解释。他看样子是怕得不得了,头缩下去,面孔上一副苦相,可怜兮兮。

不过,心里想想那个漂亮女人,还是蛮开心的。她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设计师,最近要参加全国一次服装设计评比,她身上那件紫红的丝绒旗袍,就是自己设计的。做出样品来,就自己穿了上街。到处去寻有点名气的裁缝提意见,寻讲究穿着的姑娘妇女挑毛病。前几日,她在街上转,看到一个小姑娘穿一件中式罩衫,样式实在好。一问,晓得是这条弄堂里的裁缝师傅周晓凡做的,便老远寻得来。进弄堂问了几个人,全不晓得周晓凡是啥人。问到阿咪店里,阿咪呆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大名,连忙承认。再仔细一看,认得的,自己高中里的同学,叫李凤珍。两个人又成了同行,热热络络,有说有笑,一拉二扯,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阿咪女人回来了。

女人骂得起劲的时候,阿咪根本不在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在想,人家凤珍读了三年服装设计学堂,肚皮里是有货色的。

凤珍讲过几天还要来,设计评比结束还要来。要保持长期联系,互相通通信息,领领服装行业的新市面,研究研究新式样。这个办法实在好,对阿咪做生意大有好处。阿咪心里又是怕又是开心,弄得别别扭扭。

女人的“阵头雨”要收梢了,最后掼出一句,特别响:“那个婊子要敢再来,我就敢撕豁她!”

阿眯还是不响。他晓得女人是不敢撕豁啥人的,只不过骂骂。

不过弄堂里看好看的人倒有点奇怪起来,阿咪做裁缝三年,寻他做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少,为啥阿咪女人偏偏咬牢这一个,说不定里面真有点啥名堂。到末了,阿咪自己也疑疑惑惑,有点想入非非了。一直在回忆李凤珍讲过的话,想想里面可有句把是有音头的,有意思的。一夜天,翻来覆去,弄得觉也没有困好。

早上起来,天气有点阴沉。夜里没有困好,头有点发胀,出来刷牙的时候,就有人寻开心:“阿咪,交桃花运了!”

阿眯嬉皮笑脸,女人上班早,已经走了,尽可以放开胆子寻开心。

“嘻嘻,桃花运,啥人讲的?”

“啥人讲的,大家全看见的,这个女人着实漂亮,你阿咪倒还有点眼功……”

“不要瞎说……”阿咪装不出正经样子,熬不牢笑了起来。

好几日不见李凤珍来,弄堂里的人觉得没劲,不过瘾。阿咪倒也有点想她了。凭良心,阿咪倒不是坏心思。一个人做生活实在闷不过。想收个徒弟或者帮手,又没有胆量,没有把握。万一生意不好,还要付工钿,生意好,倒又要和徒弟分红。假使凤珍常来讲讲。倒也蛮好。两个人讲得拢,风珍又蛮漂亮。人看见了漂亮的女人,心里总归快活的。做起生活来也起劲。

凤珍不来,阿咪只好闷闷地做生活。总不好去寻她。一来怕自己女人。二来走不开。生活不算顶多,但也不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女人下班也要相帮,蛮吃力的,阿咪倒有点看不下去,自己再出去白相,良心!三来,闷归闷,总归不会闷出相思病来,自己女人下午下班就在身边。瘦是瘦,凶是凶,一夜夫妻百夜恩。女人也有好的地方,就是有点落拓。有了小毛头,好衣裳一件不肯着,落落拓拓,显得更瘦。阿眯究竟是个要点面皮的人,不是那种“着地塌”式的人物——人家一造谣,弄假成真,“横竖横,拆牛棚”。还有——更重要的。

你去寻人家,人家不晓得记得不记得你,人家何等样人物,大学毕业,设计师,还长得好。阿咪寻不出一条理由好去找李凤珍,只是一个人做生活时闷闷地想。回忆凤珍的那件紫红丝绒旗袍。凤珍不是叫他提意见么,要是想得出办法,不是好叫风珍来了么……领圈,哎,那只领头太一般化,没有特色,没有花头。假使,假使改一改,改成——哎,对了,还有纽扣,这种纽扣也太平常,不新鲜,也可以想想办法……

李风珍真的又来了,着一件咖啡色的羊皮风衣,那件紫红丝绒旗袍夹在手里,还拿了几本时装设计书。一到阿咪屋里,茶也不喝一口,只是和阿咪讲、商量。弄得弄堂里几个在屋里烧饭的老太太老老头走过来走过去,偷看,偷听,互相丢眼风,做鬼脸。阿咪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凤珍,凤珍倒没有什么感觉。

第二天,凤珍又来了,第三天,凤珍还是来……不过,阿咪总是在女人下班前半小时左右,借口把李凤珍支走。女人回来,看不出什么名堂,无名火发不出来。可是,弄堂里喜欢嚼舌头的人蛮起劲,一有空闲,就立到一起,眼睛盯牢阿咪的家,讲得有声有色,活龙活现。

看见阿咪女人走过来,大家眨眨眼睛,不响了。阿咪女人拎得清。一天下班回到屋里,不吵不骂,轻轻地问阿咪:“今朝一日天,做这一点点生活?”

女人改变“阵头雨”的方法,阿咪倒有点吃不透了,心里有点紧张,讲话也有点打顿。

“我,我……打几个新式葡萄扣……”

“啥人家做的衣服上要葡萄扣?拿出来我看看,啊?哪一件……”女人步步紧逼:“大概只有那个女人吧,你倒帮她帮到家了……”

“我……没有……我只不过帮她出出主意……”

“出主意,当心出点什么花头经来,你说,那女人家住什么地方?”

阿咪吓兮兮,哪敢说出李凤珍的地址。

“你,贴她多少铜钿?”

“啥?”阿咪半天才回味过来,火了,人家李凤珍清清白白,自己女人这样不讲道理,越想越气,对准女人面孔上就是一记耳光,这记耳光一拍,事体弄大了。女人要离婚了。阿咪一家门本来是各人帮各人的腔,现在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全帮儿子了。阿咪女人跑到娘家,娘家兄弟来了一大帮,要掼家什,扒房子。阿咪一家门吓得索索抖。还是阿咪的阿嫂有点道理,立出来说:“你们说阿咪跟人家轧姘头,证据拿出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拿不出证据,你们就是诬告罪,要上法院解决的!”

一番话有理有力,讲得对方吓兮兮,不好回答。弄堂里的人乘势出来帮腔。阿咪阿嫂一看有人撑腰,闲话更多了:“大家说说,阿咪阿是老实人,看见女人面孔都要红的,阿会做出这种事体来。要是想做这种事体,来寻他做衣裳的小姑娘要多少有多少,不稀奇……”

阿咪阿嫂话里有音,意思是说,你阿咪女人不要自以为了不起,阿咪荐讨一个便当得很,不费吹灰之力。

阿咪女人听得懂,想想是有点怕,不过嘴上还是蛮凶:“你叫他认错,叫他保证不再和那个女人来往,我就不离婚。”

阿咪一家人一听阿咪女人松口了,都松了口气,只等阿咪开口。

阿咪偏偏不识相,还要犟一犟:“我有啥错,我有啥错,我是正常的,我帮帮人家,人家也帮帮我,好多赚点钞票,有啥要紧,人家好心。人家又不是贱货,人家大学生,人家服装公司设计师,人家……”

一口一个“人家”,肉麻兮兮,还没有啰嗦完,阿咪女人“哇哇”地哭了。

阿咪屋里人都怪阿咪不识相,本来蛮好,要和好了,还要犟,现在劝也劝不过来了,让他一个人去守空房吧。阿咪女人娘家兄弟倒也不敢掼家什扒房子了,大概怕吃官司,怕罚铜钿。只是拖了阿咪女人回家去。

阿咪一个人过日脚,开始倒也蛮活得下去。不几天,就有点不好过了,熬不过去,只好上丈母娘屋里认错——两瓶洋河一只后蹄,拍拍马屁。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差一点吃生活。逃回来,阿嫂告诉他,李凤珍来过了,阿嫂把事情全讲给李凤珍听了。

“她怎样?”阿咪急了,有点驼子跌筋斗的味道。

“她笑笑。人家倒是大大方方,说下趟不来了,你的女人……”阿嫂不往下说了。

阿咪连连跺脚,凤珍讲好要帮他弄一种新式样的,这种式样现在市场上还没有行,听说明年要开始行了,抢在前面学会做,好赚不少……有什么办法呢,这里的人!

凤珍倒是不再来了。阿眯女人在娘家日脚也不好过,弟兄里嫌弃惹气,只好回来。阿咪一家门息事宁人,只当呒介事,重新过日脚。

阿咪还是等大块头、“小老鼠”他们下班回来吹吹牛。不过吹了一歇,阿咪就要把他们支开,他有事体做了,买了不少时装设计书;女人也不省几个钱了,也帮他买,大概怕阿咪去找别人学。

这天夜里,不少人拥在阿咪店堂里,吹吹牛,看看电视。倒不是自己屋里没有电视,和自家人一起看没有劲,讲不到一起。小弟兄凑到一起才有劲。放了一歇电视新闻,就放全国服装设计评比结果。

阿咪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紧张,怕女人看出来,偷偷溜一眼。女人一本正经在看那些得奖的服装。突然,李凤珍的那件紫红丝绒旗袍显出来了。三等奖。不过不是李凤珍穿出来的,是一个比李凤珍还要漂亮的模特儿。阿咪偷偷吁了口气。不少人在喷嘴,在赞叹。阿咪的女人也啧一啧嘴。一开口,声音顶响:“喏,这只领头阿灵光,是我们阿咪设计的,本来的领头一点花头也没有,难看死了……喏,还有纽扣,这种盘扣外国人也不认得的。叫啥?阿咪自己想出来的,叫龙凤戏珠盘扣,我们阿咪自己想出来的……”

大家看阿咪的面孔。阿咪看女人的面孔,女人笑了,阿咪也笑了。不料女人面孔一板:“笑,你最好对别人去笑,喏,和人家一起上去,上电视喏,正好一对……”

阿咪仍然笑嘻嘻:“人家看不中我们的,小老头一个,我么,只有我的老婆看得中……”

女人捶了他一拳,笑了。

阿嫂低低地骂了一声:“死腔,大惊小怪。”

阿咪女人没有听见,阿咪听见了,想想不错,弄堂里的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来一个女人就不得了了,现在啥世纪了,说出去要让人笑煞的。

设计评比的电视放过了。弄堂里还是和老早一样,两头热闹一点,当中冷冷清清。阿咪总算收了一个徒弟。现在阿咪的名气越来越响,两个人做生活也有点累了,他再也不觉得大白天气闷。

阿咪女人居然也打扮打扮了。打扮起来,人家吓一跳,女人蛮漂亮的,好衣服一穿,不比人家差,也不显得怎样瘦。啥人说苏州人穿衣服没有架子,那是衣服不好,有了好衣服,照样有架子。以后,阿咪有了新式样的衣裳,先叫女人穿。人家看见好,都来做了。

(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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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迷糊君新书《摄政王家有个偷心贼》】《请时间等等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傅瑶vs靳哲《从校服到婚纱》:如果说人类的平均寿命是六十岁,我们九岁时就认识了,那么我们生命的百分之八十五都是在一起的。——陆一帆vs苏沫《黎明前的黑夜》:无论黑夜怎么漫长,黎明总会到来。——江溪vs唐楠《霸总他结婚了》:对于世界,你是一个人,对于我,你却是整个世界。——顾霖vs邓夏《一世长安》:人这一辈子,遇到一个心动的人不容易,前世的回眸,换来今生的相守。——裴卓南vs虞欢《两袖清风明月》:两袖清风,唯有明月放心头。——花影vs白久九《待卿如初珍宝》: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苏禧妹《愿君心似我心》: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更盼来生与今生,永不悔比翼情。——君殊vs云杉《徒弟又黑化了》:他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一起去天涯海角,四海八荒,就他们两个人。——昊月vs无忧迷糊君的群:741925554【谨慎订阅,挖坑不负责:详情请见评论区置顶公告】
  • 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阿米亥诗集

    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阿米亥诗集

    本书集结了阿米亥多年创作的精华,他的诗灵动而睿智,看似波澜不惊的语调下面充满着奇思妙想,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记录了那个动荡的年代以色列人民的生活。同时阿米亥还喜欢引经据典,善于运用比喻,甚至能将《圣经》中那些遥远、神秘的传说带到纷杂、充斥着战乱、情欲的日常生活中去。《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阿米亥诗集》由先锋诗人欧阳昱操刀翻译,译本可靠、简洁凝练。
  • 傲娇掌柜不好惹

    傲娇掌柜不好惹

    “玉儿,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嗯……我要找个像爹爹那样的男子,我弹琴他舞剑,像爹爹和娘亲那样恩爱幸福地生活。霜儿,你呢?”“我想当个女侠,闯荡江湖,行侠仗义!”“霜儿,你不想找个如意郎君吗?”“我才不要,一个人闯荡江湖,四海为家,多自由!”……
  • 冷酷总裁:恋上小菜鸟

    冷酷总裁:恋上小菜鸟

    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秦夏夏,怀揣着满腔热血,进入了冷氏。高兴之余,被死党郝丽丽拉去酒吧庆祝的秦夏夏却在这入职的前一天晚上得罪了她的上司冷氏集团的总裁冷陌。自己却还浑然不知...这梁子算是结下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却出乎了秦夏夏的意料,遭同事冷眼、恶搞;弟弟突然病倒,急需一大笔的医药费,遇到好心人却稀里糊涂被人拉去民政局扯了证;设计作品被上司抄袭,自己竟无故成为抄袭者?一连串的事情让秦夏夏几乎崩溃,无法招架。然而一次次遇险却又一次次化险为夷,到底是谁在帮她?
  • 天文探谜

    天文探谜

    本套全书全面而系统地介绍了中小学生各科知识的难解之谜,集知识性、趣味性、新奇性、疑问性与科普性于一体,深入浅出,生动可读,通俗易懂,目的是使广大中小学生在兴味盎然地领略百科知识难解之谜和科学技术的同时,能够加深思考,启迪智慧,开阔视野……
  • 一梦少年南

    一梦少年南

    梦中少年,青葱白马。一夜之间,家庭遭逢巨变,从大小姐跌为贫穷女生的南茴昭,在大学入学第一天,遇到了年少时帮助过的清秀“服务生”陈帆,并和同寝室的顾帘嘉、周笙成为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然而,这段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发生了变化……青春与成长,什么能永远不变呢?一梦少年南,少年已远,曾经的友情与梦想是否还在?
  • 易经中的谋略之道

    易经中的谋略之道

    不明易者不得为相,不通易者, 不可行商。《易经》是我国古代文化典籍里最难懂的经典著作之一,同时它也是对中国文化影响最深远的著作之一。《易经》的本文和八卦中的 爻辞蕴含的人生哲理和谋略智慧极多。田由申编著的《易经中的谋略之道》从《易经》的六十四卦剖析出六 十四种为人处世的智谋和策略。
  • 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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