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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冬天里

三副皮鞋摊,门东侧一个,门西侧两个。成不规则三角图形。

三个鞋匠,一个男的,三十岁左右;一个女的,二十三四岁;一个孩子,十五六岁。也许,他们的实际年龄都要小一些。风吹雨打、日晒夜露,脸黑,皮肤粗,见老。

太阳淡淡的。生意淡淡的。

大学生们行色匆匆,神情严肃,夹着书本子,边走边叽叽咕咕,听不清念的洋文还是国语。温习功课,快要大考了。然后是放寒假。

回家。过年。

他们也有过寒假和暑假,但那只是回忆中的事了。德荃报考过大学,离分数线并不遥远,几分之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乎?

半天也没有人来修鞋,假期中他们是要搬场的,可放假前总是不死心。考试完毕会有一个小小的高潮,整修回家。几年下来,他们已经熟透了行情。九月份是全年的盛期,日收入的顶峰。老生刚开学,新生才人校。一天下来,手膀子酸得抬不上桌,捏不住筷子,颈脖子僵得拧不回来。德明左手食指中指拇指的指甲乌乌黑,生生青。哭过几回,终于熬过来了。

可惜现在是冬天。

无聊得很。鼻子红红的,酸酸的,手倒可以伸进袖管,风不大。

传达室后面那座六层的大楼替他们挡住了北来的风。

这是大学的北校门。正门是不允许摆摊设点的,有损校容校威。

北校门随便多了,进出往来,做小生意,无人问津。那老头纯粹是个摆设,聋子的耳朵,连德明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北校门还有其他一些小摊点,大都是些小吃的。这个地方的小吃据说被一位作家写进小说后,几乎名闻天下了。而且事实上,这儿的小吃,其数量,其色香味,是当之无愧的。一所大学的后门口自然少不了也摆一些,从这些嘴里淡而无味的大学生身上,多赚几个“书生钱”,比同家庭主妇打交道爽快多了。女学生喜欢吃山芋,馋得要命,用粮票换,倒不计较斤两,能吃上就好。男学生经常出来买大油饼,一路走一路吃得嘴唇油光闪亮……不过,小吃尽管好,但是长不了,几乎无一例外。或者因季节的变换或者因生意的兴淡,或者因气候的缘故,你来我去,轮流做东。只有三个鞋匠和传达室老头如看走马灯似地看他们,稳坐钓鱼船。时间长了,和那些高年级的大学生们就混得有点熟了,修鞋时,插科打诨,或善意地互相嗤笑,或认真地互相询问,或应付地互相招呼,生意倒也做得似乎有点儿人情味了。

传达室的老头也不聊,一张报纸,装模作样拨弄半天。从眼镜上沿射出的暗淡的光,扫着鞋匠。良久良久,老头放下报纸,慢慢地踱出门来。背弓成一只熟虾,一个趔趄,冲出去好远。

“吃吃。”德明笑了。张着嘴。

“嘻嘻。”咪咪笑了。抿着嘴。

德荃咧一咧嘴角,无声地笑。

老头恼恼的。突然狡黠地一笑,说:“钉个掌子吧!”

条件反射,德荃、德明和咪咪,三个人的眼光同时落到老头脚上一双崭新的车轮底布鞋,钉什么掌?

“嘿嘿。”老头笑了。

上当了。

“死老老头……”咪咪笑骂着,声音脆脆的,吴侬软语,骂人也好听,也糯。老头揶揄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她看看德荃,德荃也明白。德明只是“吃吃”地笑,也许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三年前,他才十二三岁。

咪咪比德荃俩兄弟晚几天到这里来。咪咪在勉强读完初中的时候,阿爸生病去世了。娘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坐吃山空。出嫁好几年的姐姐急了,姐夫姐姐双职工,工资不过几十块,养不起娘妹子,介绍工作没有门路,做小生意没有本钱,正好姐姐的阿公有一套修鞋家什,转到了眯咪手里,咪咪死也不肯。可是娘哭,姐姐劝,眯咪翻过来覆过去地想,要吃饭要过日子,没有办法……迎接她的是德荃兄弟不友好的眼光,女人也来和我们抢生意,他们这么想。大学生们好奇地看她,女的也当鞋匠?还蛮白蛮漂亮的,他们也许这样想。咪咪委屈得很,嘟着嘴,一天也没有人搭理她。收摊的时候,德荃和德明数钱,沾一口唾沫,翻一张,几个小铅币也倒来倒去,弄得叮叮当当作响,没完没了似的,赚了大钱似的。咪咪伤心极了,气愤极了……第二天早上,德荃兄弟追着太阳来摆摊,咪咪已经来了,还接上了生意,两双女皮鞋钉响底。一只响钉,本钱一分七厘半,要价一角五,两双鞋活赚五角三分。

德荃“哼”一声。德明“吃吃”地笑。咪咪好快活,好得意。

不识相的老头这时候来了,远远地喊:“钉个掌子吧!”

“来吧!”

德荃德明咪咪同时招呼老头,可爱的笑。

老头犹豫了一下,挨个儿看看。德明稚气,有点儿可怜相,咪咪是张漂亮脸蛋。老头坚定地朝德荃走去。德荃不可怜也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儿丑,有点儿凶,可他那双手好,老头看得出来。他相信漂亮脸蛋同本事是成反比的。老娘活着的时候,叨咕了一辈子,丑母鸡会下蛋,丑媳妇能干。老头的女人怪丑的,可一辈子服侍得老头熨熨贴贴。

“八角。”德荃报价。瞟了咪咪一眼,胜利者的姿态。小肚量的胜利者。

“八角?小伙子,狮子大开口呀?”老头讨价还价,也瞟瞟咪咪。

“来来!”咪咪涨红了脸,声音抖抖的。“我来给你弄,七角!”

德荃一愣:“你——你算什么?生意不成仁义在,女人的作派,来,七角,我钉了!”

咪咪张了张嘴,德荃斜眼看她,很有点小视,很有点鄙夷。喊六角呀,喊五角呀,喊四角呀,女人么做做蚀本生意……咪咪咬了一下嘴唇,在老头脱鞋之前的一刹那,喊:“我来,六角!”

德荃气恨恨的,手竟有点抖,伸出手对老头说:“你开价,我认了!”

德明“吃吃”地笑,快活,轻松。看好戏,饿肚子也是要“吃吃”地笑的,和他同龄的孩子在学校里笑,他在鞋匠摊上笑。

德荃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目标,汹汹地吼了德明一声,德明即刻萎瘪了,他不是怕德荃,是敬畏,从小没爹没娘,大哥哥就是爹,大哥哥就是娘。

咪咪也发了狠……

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德荃先退让了。好男不和女斗。咪咪虽是赢了,却也自觉无聊。讪讪的,好不气恼。

第二天,德荃兄弟比咪咪来得早。德明的眼睛还没有扒开。

第三天,咪咪比德荃兄弟来得早,咪咪眼角上还有点眼屎。

第四天,德荃兄弟摊子上多了一副修补胶鞋的家什。

第五天,咪咪那里出现了一架牡丹牌鞋机。

第六天……

不亦乐乎。

老头坐山观虎斗。正好解解闲闷,快活极了,不时地撩拨几下,把火拨旺。摸摸下巴,假咳几声,有滋有味……

想起来好笑,都是为了生意,像小孩子似的赌气,不可开交……

终于来生意了。两个女生。就是住在传达室后面那幢六层大楼里的。三个人盯两个人,她们有些惶惑,迟疑了一下,向咪咪走去。

一双棉皮鞋,鞋帮,鞋口,几个地方脱了线。咪咪伸出手,接过来,手黑黑的,很粗糙,还有些小口子,贴着胶布,不像两三年前了,两个女大学生看见了,不由相视一笑。咪咪有点不高兴,多报了一角的价。

德荃相着袖管,缩着头,笑了。善意的。他明白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出。咪咪很佩服这个,可最最不乐意的也是这个,肚子里有几根蛔虫他都知道。

咪咪在缝鞋机上摇了几下,豁口抿缝了。她又看看鞋底,磨得都打滑了,软软的,快穿孔了。她把鞋子还给她们,说:“旧得不好穿了……”

鞋子的主人果真有些难堪,没面子。咪咪乘势移动双腿,换了个姿势,肥大的裤腿盖住的皮鞋显露出来了,赫然入目,一双崭崭新的中跟牛皮鞋,锃亮,紫红的。鞋帮上沿有一圈水灰色的兔毛,煞是气派。

女大学生悻悻地走去。读书人,空架子,又穷又懒又馋,德荃告诉咪咪的。咪咪笑了,很高兴。

淡淡的太阳有些旺了。大家活络了一点,来了几桩生意,然后又清淡了。

“给你一块。”德明从口袋里摸出几块软糖来,扔一块给德荃,扔一块给咪咪。

咪咪接了,不想吃,她不喜欢吃糖。而且这糖,怪怕人的,粘乎乎,糖纸很脏。不过她没有还给德明,随手搁在地摊上。他是一片好心。德荃也不吃糖,扔回给德明。德明“呱嗒呱嗒”嚼着软糖,奶油搅着口水溢在嘴角。

“咪咪,什么时候吃你的糖?”

德荃寻开心,没有生意,一点不急。坐吃山空。不过,假如银行里有了一个大数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什么时候吃你的糖?”

咪咪脸不红,心不跳,老辣辣的,回敬德荃。

“问君喜期未有期……”德荃窜改了一句唐诗。

眯咪勉强听懂个大意,却回不了话了。怎么问他呢?咪咪也算是个初中毕业,可在学校里念书不用功,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什么鬼心思,就怕念书。把姆妈三十年前穿的旧得翻了白毛的大方口皮鞋翻出来,掐死几只霉蛀虫,问谁要点黑鞋油涂涂,穿了上学校,好神气呢;把姐姐十年前穿的花布衬衫找出来,清水里洗一洗,请小姐妹在洋机上踏踏,掐掉点腰身,穿了上街,好得意呢……真是变世,姆妈骂她,咪咪从来不服气。隔了几年,现在想想也好笑,当初真的像是变世。

……咪咪有点后悔。

德荃好像有好多书。咪咪刚刚来摆皮匠摊子的时候,德荃只要嘴巴一张,总归是一串有道理的东西,书上的。咪咪一直想问问他,什么书好看。一开始是不熟、不好意思,等到混熟了,无话不谈了,德荃自己却不讲那些有滋味有意思的东西了。所以咪咪也一直没有提起。她不想叫德荃知道她读书辰光吃过几门红灯,还留过一级。

钉皮鞋赚了钱,咪咪总是一个人到书摊上去看看,到书亭前头转转。心慌慌的,像做贼,总要出掉一身汗才敢买一本书回来,新华书店她是不大敢去的,里厢那么大,书全敞开的,许多人都在那里翻、看,要是挤在里面,被人家怀疑偷书,要命,讲也讲不清的。还是书摊书亭好,书摊上的老老头蛮和气,书亭里的小伙子蛮客气。老面孔小面孔,看了心里蛮适意的。一适意就开心,一开心就会用钞票,咪咪买一本书,过几天又买一本,过几天再买一本。咪咪怕别人知道她是做鞋匠的。咪咪发誓要看书,做学问,以后一定不当鞋匠,不做鞋匠生活。妈妈骂人了,可是妈妈越来越做不了咪咪的主了。时间长了,妈妈不再啰嗦了。咪咪也不再上书摊书亭买书了,看书实在没有什么劲头。鞋匠生活倒也蛮有意思的,能赚钞票。人一上了年纪,啰啰嗦嗦是免不了的,人老话多么。妈妈的中心转移了,二十好几的大姑娘,没有对象,老娘不急的有几个?于是咪咪又被“骂”作“变世了”……其实,天晓得,咪咪才没有“变世”呢,要说急,又有哪个能急过本人呢。皇帝不急,急煞太监,毕竟是少数里的少数呢。姑娘家么,要么是心中有底,装模作样;要么是内急外松,心如火焚。可惜得很,咪咪实在是属于后一种的。

德明又在“吃吃”地笑。盯着咪咪,不紧不慢地细细地看。

“你看什么?”咪咪觉得德明有点奇怪。

“要不要我叫你一声好听的,吃吃……”

“要的,叫呀!”咪咪以为会凭空讨个便宜沾沾。

“叫啦,啊,听好,叫啦,屹吃——嫂嫂!”

德明“吃吃”地笑,缩一缩鼻涕,头颈直在高高的毛衣领子上揉,一边又有滋有味地重复这个词汇,像煞有介事地研究怎么叫法更好听。

咪咪这下子有点尴尬了,小孩子,又不能拿他怎样。她飞快地瞟了德荃一眼。德荃盯着她,得意极了,幕后操纵者,老奸巨猾。讨便宜。

“滚远!我告诉阿珍!”咪咪恼恼的,啐了德明一下,声音尖尖的。

德明还是“吃吃”地笑。德荃却拢拢嘴角,眼睛也有点黯淡。

咪咪低垂了长长的好看的睫毛,盖住了眼睛。

“喏,来了。”德明说。

“谁!”咪咪抬头张望。

来了两个大学生。其中有一个是蛮漂亮的白面书生,白校徽别在茄克衫上,很神气。

德明“吃吃”地笑,咕哝着:“来了,咪咪,来哉,咪咪笑了……”

咪咪真恼了,狠狠瞪了德明一眼。德明缩一缩鼻涕,缩一缩头颈,痴痴地看。

大学生走到德荃跟前,把腿一抬,德荃嘴一努,把他努到咪咪那儿。

咪咪没有敢直接望他的脸,让他脱下皮鞋,顶认真顶细心顶快地修好了鞋。

大学生走了,咪咪刚要收起钱来,他又疑疑惑惑地返了过来问咪咪:“四角?上次怎么好像是三角?”

“三角。”咪咪老老实实地回答。心里有点难过了。

“又涨了!”大学生苦笑一下,“连修鞋子也涨价……”

“好了好了,还你一角,不要啰嗦了……”咪咪抛出一张崭新的一角钞票,退给大学生,大学生一愣,接了过去。

德明拍一拍手,又吃吃地笑:“倒贴,憨坯,憨坯,倒贴……”

“你,滚远!……”咪咪尖声说,心里并不气。

“鞋匠良心倒不坏……”白面书生对他的同伴叽咕,“鞋匠……”

咪咪立即冷了脸,想追还那一角钱,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两年前,咪咪有过一个谈了十天的朋友,姓白。人倒蛮像人样的,照相馆里捏橡皮头的。高中毕业,还读电大。西装笔挺,风度也不错,身上有股香烟味道,老烟枪。咪咪倒不讨厌,男人不抽烟,没有男子气,咪咪还买点香烟给他,她有钞票。可是那个电大学生,开口鞋匠怎样,闭口鞋匠怎么样。咪咪顶不爱听人家叫鞋匠。有一回,咪咪痛痛快快、舒舒畅畅地臭骂了他一顿,然后开路,而且向他要回那些香烟钱。小白不久便轧了个姑娘找到眯咪摊头上。那姑娘皮肤倒蛮白蛮细腻,脸孔不如咪咪好看,细眼,塌鼻子,阔嘴。说是来还钱,却还了张信纸。是一开始的时候,咪咪写给小白的,虽然不肉麻,情还是有点的……气得咪咪一个“扫堂腿”把自己的摊子搅得乱七八糟。

咪咪哭了。当然是在那一对走了以后。德荃也不劝她,德明没有“吃吃”地笑。

看热闹的大学生尽兴了,传达室那老头劝烦了,眯咪也哭够了。

德荃乘虚而人,却不识时务,替咪咪把摊子整理了一下,可是咪咪用左脚一蹬,又蹬出老远。

那回德荃也有点气了,小孩一样地哼一哼:“你不做鞋匠了?不做鞋匠人家就不会喊你鞋匠的,你不要做好了,快走吧……”

咪咪是有点舍不得走。做鞋匠到底实惠,苦是苦一点,用传达室老头的话讲,钞票也是你们赚的。小姐妹里面,讲赚钞票,咪咪是独出一只角的,甩别人几甩,轻轻松松。前天上街,看见一件幸子衫,买个式样好价钿,二十五块一件,小姐妹只好眼红红地看咪咪买……咪咪确实是舍不得走,她的搭档,德荃德明弟兄,蛮合得来……“咳咳咳咳……”

老头干咳起来,听得出是假的,憋在嗓子眼儿上,难听死了。一边咳一边瞄瞄咪咪,瞟瞟德荃,看上去蛮想当个现成红娘。十八只蹄髈,朝南坐,生个胖儿子叫他外公。自己儿女一辈子不在身边,老头想入非非,颠儿颠儿地又摇了过来:“吃糖啊,吃哪一个的糖啊……”

咪咪白了老头一眼。德荃不吱声,一副胸有成竹等待事态发展的架势,咪咪顶不要看。德明“吃吃”一笑,把德荃的那块糖扔给老头,老头不嫌弃,嘴里淡味,双手接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剥纸,纸粘着糖,剥得有一块没一块的,干脆连糖带纸加手指一起塞进嘴里。两根手指还在嘴里“咂巴咂巴”吮吸了老半天才拿了出来,往鞋帮上抹一抹。这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的坦然,那么的认真,咪咪忍不住要笑。老头腮帮子好大幅度地蠕动,没有德明那种“呱嗒呱嗒”的嚼声,白沫却也溢出了嘴角,比德明还难看。

“你们……嗯嗯……”嘴巴蠕动像一只大蚕宝宝,“你们,嘿嘿,不吃糖?还不吃糖?嘿嘿,作兴要先吃蛋后吃糖了吧……”

老头狡黠得很,眼睛两边来回转溜,放肆地笑,放肆地讲话。

“呸!呸呸!”

咪咪尴尬得很。鬼德明那么一下,死老头又来这么一下,正中德荃下怀……德荃。德荃蛮能干,蛮聪明,蛮活络的,除掉面孔黑一点,鼻子大一点,其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也正正派派,不缠咪咪,最多有点指使德明。咪咪也不是不喜欢德荃,不过……不过什么呢?

老头是实在不懂,德明也不懂,咪咪自己也讲不清楚,想不明白。只晓得那时候,她不想做鞋匠,也决不想嫁鞋匠,德荃心里大概是有数的,他是个聪明人么。德荃在认识咪咪一年以后,和阿珍确定了关系。听德明讲,家具已经全弄好了,全是德荃自己打,自己漆的,房间也弄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有空,咪咪想约几个小姐妹去见识见识。

老头叹口气,咂咂嘴,颠儿颠儿地摇了开去,并有板有眼地哼了一句什么怪调:“……我与你,正相配,不料你……”

咪咪又低垂了长长的好看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她不敢看德荃的脸,她好像觉得自己欠德荃些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

夜里下了一场雪,雪不大,地上薄薄的一层。早晨起来,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可是冷得厉害,妈妈叫咪咪不要出去了。咪咪一边洗脸一边想,洗完脸,也便想好了。还是要去的,这是放假的一天,生意是多的。

咪咪来迟了。不过不要紧,上午十点以前,大学生都关在教室里考试。一到校门口,咪咪就发现德明看着她“吃吃”地笑。德荃却闷闷不乐。

咪咪心情特别好,也冲着德明莫名其妙地笑。读初中的时候,她就开始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笑,“之乎者也”的语文老师很生气。豆蔻年华,莫名其妙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笑……

“咪咪,鼻子高吧?这么高?”德明一边比划一边笑着问。

咪咪没听懂。

德明也不看德荃的脸色,继续“吃吃”地笑,“不是叫加里森么,加里森高鼻头……”

加森。他们知道了,连名字都知道了……是阿珍告诉德荃的,一定是的。德荃不高兴,又能怎么样呢?阿珍电冰箱和彩电的陪嫁都有了,苦来的。德荃不会对阿珍不好的,可是德荃为什么总是不能丢开咪咪呢。

德荃不乐意,咪咪就不想和德明逗笑,咪咪是很宽容人的,很体谅人的。

气氛沉郁得很,又冷,几乎要凝固了。传达室老头怕冷,关了门窗,躲在里面往外看。早饭的能量远远不够抵御严寒。太阳还没转到这儿来,咪咪有点哆嗦。德荃和德明一人一件棉短大衣,过了时的,却暖和。咪咪的轻飘飘的滑雪衣抵挡不住寒气。不过咪咪倒宁愿这样。

“若要俏,冻得嗷嗷叫。”德明又在笑了。这小鬼头,越来越刁,痴笑,却是个精灵人,大起来比德荃还有出息。

“咪咪,和你调个位子坐。”

德荃闷闷地说,他那个地方,已经有点太阳了。

咪咪容易激动,她不会去占德荃的位子,却非常感谢他……三个人坐着,大眼瞪小眼,无聊,咪咪想唱歌了。昨天晚上,刚跟着录音机学会了一首新歌,《万水千山总是情》。咪咪口一张,便认认真真地唱了起来。

“……莫说水中多变幻,水也清水也静,柔情似水爱共永……”

德明不“吃吃”地笑了,德荃却十分惊讶地盯着咪咪看,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地看过咪咪。传达室老头竟开了窗子探出头来,一会儿就被那歌声引了出来,站在离咪咪不远的地方,直愣愣地听着。

咪咪有点害臊了,声音发抖,但还是鼓了鼓气,继续唱下去:“万水千山总是情……”

一位约摸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进了校门。匆匆路过皮匠摊,又猛地站定了,退了回来,和传达室老头站在一起。

咪咪瞥见那人左胸佩着红校徼,知道是个青年教师,不好意思再唱了,停了下来。

“哎,哎——”那年轻的大学教师也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像患了牙病似的,“你,你……”

咪咪“扑哧”笑了,德明也“吃吃”地笑了。

“你……叫什么?”年轻的大学教师终于进出了一句话。

“叫咪咪,猫咪的咪……”

德明痒痒的,抢在前面说。德荃和咪咪同时瞪了他一个白眼。

咪咪低垂着眼睛。

“哦……咪咪,再唱一个给我听听,好吗?”年轻的大学老师认真地郑重地提出请求。

德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咪咪扭扭捏捏,不肯。

传达室老头认识那老师,管他叫“小周老师”。老头咬咪咪的耳朵,告诉她,“这是音乐系的老师。哪天相中了谁,谁就交好运呢,进大学生教室呢……”老头边说边溜一溜那六层高的学生大楼。

“唱吧……”大学老师说。

“唱呀……”老头说。

咪咪还是不肯。

音乐系的老师叹口气,扶一扶眼镜,问咪咪:“你,你怎么没有考我们音乐系?”

“什么?”咪咪一时没转过念头来。看了德荃一眼。

德荃说:“她一直没有机会报考,没有……伯乐来发现她……”

年轻的大学老师“哦”了一声,扬一扬眉头。伯乐,是的,学校里设了伯乐奖,即使没有什么奖,发现和培养一个人才,难道不令人高兴么。他自己几年前,曾经是这里一位被公认为极有前途的男高音歌唱演员,可是他的声音突然哑了,怎么医治也不见效,好在他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和修养,所以还留在系里,从事理论课教学。几年来,莫大的遗憾始终缠着他。但是,如果自己的理想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实现……他激动了。急匆匆地,连招呼也没有打,就走了。咪咪和德荃他们愣怔在那儿,不知哪一句话讲错了,还是怎么了。

德明“吃吃”地笑:“咪咪,叫你再唱你不唱,走了,喏,自己不好……”

咪咪不以为然地嘻嘻着,一点不在意。

德荃却不高兴,微微皱着眉。

“再唱呀,咪咪,再唱给我们听听……”德明兴趣犹浓,老头也跟着起哄。

咪咪没有再唱,有生意来了。大学生们已经开始下考场,松绑。

大学生们还在对答案。叹气。高兴。

三个鞋匠忙起来了,各自忙着自己的手头活。传达室老头知趣地退回自己的地盘。

生意不少,可大都是些修修补补的小生意,五分一个,一角一次的,半天,也赚不了大头。现在钉掌子的是越来越少了,连加响钉也不多,特别是男的,皮鞋一买回来,就有现成的三角钉嵌在鞋底里,走路时咯的咯的,响底响钉交响曲,合奏曲,皮鞋厂赚钱,可苦了鞋匠了。咪咪突然心情有些灰暗,也不知为什么,她看了德荃,德荃一如既往,一丝不苟。德明也认认真真的,这小鬼头,一来生意神经就绷紧了,不再会“吃吃”地痴笑。

咪咪的速度减慢了,短短的队伍变长了,她一定神,赶紧做生意。

“咪咪!”德荃突然急颠颠地喊她。咪咪一抬头,发现德荃朝她一努嘴,一看,刚才那位音乐系的年轻教师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位半老太太,穿着银灰色呢大衣,特别有派头,也佩着红校徽。

两人匆匆忙忙走到咪咪跟前,年轻的老师对年长说:“喏,就是她,叫……叫,咪咪……”

半老太太像打量一件商品似地看着咪咪。年轻的音乐老师神情严肃,却抑制不住一种喜悦之情。

“小姑娘,”半老太太对咪咪说话了。声音好听极了,“我们系里想请你去面试一下,跟我们走吧,好吗?”

咪咪有点发愣。

“面试,请你唱几首歌,提几个问题,没有关系的,别紧张!”半老太太和颜悦色。

咪咪倒不是紧张,她是有胆量的,气壮得很,什么都不怕,可是……

“咪咪,去吧,别弄了……”德荃催她,他也显得很兴奋。

咪咪不大干脆,还排着好几桩生意:“我……这里……”

“咪咪,去!”德荃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么凶,那么严厉,咪咪料想不到的,她吓了一跳。德荃又对那些等着咪咪补鞋的大学生说:

“来,来来,都到这边来。”

咪咪没有再敢说什么,她好像是有些怕德荃,德荃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话。她也没有敢看德荃的脸,听那声音,那脸一定更吓人。咪咪站起来,解下围身,拍拍手,无须交代德荃兄弟什么,便跟着两位大学老师走了。

个把小时后,咪咪又乐呵呵地回到了北校门口,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的那些生意已经叫德荃应付走了,生意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低潮。

“怎么样,咪咪!考上了吗?”德明抢在德荃前面。一般情况下,德荃是不会轻易喜怒形于色的。

眯咪大大咧咧地摇摇头,笑着说:“考不上,难死了,烦死了,哪里是什么唱唱歌呀……”

“怎么样子!那里面有琴吗?”德明问。

“有,钢琴,嘻嘻,一大堆人。那个老太太,在钢琴上弹一连串的音,叫我跟着弹一遍,还要一模一样。哪里跟得像哟,难死了,我不会弹,教我也不会。笨死了,嘻嘻……”

德荃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

“后来呢?”德明又问。

“后来么,问我识不识五线谱,我说不识,简谱呢,我也不识,他们都笑了,问我不识简谱怎么学唱歌的,好奇怪。那有什么难,跟录音机学呗……”

“再后来呢?”德明像听故事。

“再后来么……”咪咪瞪了德明一眼,“老是后来后来!后来,他们一大堆人叽叽咕咕,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听不清。什么没有乐感啦,哎,德荃,什么叫乐感?”

德荃叹了口气:“乐感么,大概就是对音乐的感觉吧,我也说不清,反正——”

“反正除了那个年轻的老师,其他人我看见都在摇头,我偷偷地看的。”那年轻的老师可不高兴了,最后送我出来的时候,还对我说:

“可惜呀,底子差了一点,你念过中学吗?”我说念过初中,他还不相信地摇摇头,嘴里叨叨唠唠,什么文化素养,什么知识结构。真是,不知道和唱歌有什么关系……哎,来吧,我来!

咪咪喊住了一个来修鞋的,接了生意,是钉皮鞋底的。

“咪咪,他们回你头了吗?”德荃声音低低的。

眯咪一边剪皮块一边说:“什么回头不回头呀,说什么有事再来找我,嘿嘿,我才不相信呢,骗人的,谁看不出来……”

德荃想了一想,说:“你还是应该弄点书去看看,那些老师说得有道理的……”

“屁道理……哎哟!”榔头敲了手指,咪咪把手放在嘴里吮了吮。

“什么叫有道理呀,赚的钱还不及我一半呢,没花头的,你自己说的么,那年轻的,没准还不如德明呢,五十几块钱,顶屁用……”

德明“吃吃”地笑。

补鞋的大学生也在笑,还不住地点头,非常赞同咪咪的话。

咪咪得意地又说:“让我去我还不一定愿意呢……”

德荃盯了咪咪一眼:“不管去不去,学点知识总没有坏处吧?”

“没有坏处,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咪咪针锋相对。

德明“吃吃”地笑。

咪咪快活得很,无忧无虑,她不像德荃,那样喜欢动脑筋。自在得很,自豪得很,她比那些白发斑斑的老教授还能呢,她没有什么可以自卑的。想想当初,真好玩,还想看书,做个大学问,改行呢,真有意思……咪咪一边做生意,一边又乐滋滋哼起了好听的歌曲……

一百商场热饮部门口,加森停下了,拉住了咪咪。

咪咪身子一扭:“不,上那边去,地下餐厅!”

咪咪大声说,必须让加森听明白。加森的耳朵好像有点问题,或者是大脑有点问题,听起话来总是那么费劲。不像德荃,一点就明白。

加森怔怔地看她,又没有听清,周围的噪声是不小,不会低于五十分贝。

“上那边去!”咪咪又提高了八度,几乎达到戏剧女高音的练声要求了。

咪咪执拗起来是很执拗的。她就是要到那边去。一看见热饮部里乱糟糟的样子,她就不乐意,墙壁的色彩太难看,顶壁上只有几盏惨淡的四十瓦日光灯,既不富丽堂皇,亦无高雅别致之感。地下不光洁,很脏。那么多人,比肩接踵,慌慌张张。吸啜吸啜地喝什么,咕咚咕咚地咽,喉骨上起下落地滚动,来不及细细品味。

“那边?”加森思索了一下,“西餐馆?”

“嗯!”

咪咪径直向西餐馆的霓虹灯走去。

霓虹灯变幻着,赏心悦目,发出一股强大的诱惑力。

咪咪笑了。西餐馆很大,人少,清爽、舒适,一步入那里面,心里就会引起一股很了不起的感觉。淡雅的绿色贴墙布,各式的壁灯、吊灯,墙上各种名画……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服务员,步履轻盈地在厅内来回走动,锃亮的刀叉餐具,雪白洁净的台布。咪咪和加森已来过一次,她掏腰包。只要痛快,花钱又有什么呢?那次她的叉子滑到地上,在大理石般的水磨地上发出清脆回声,大家都回头看。咪咪有些窘,但并不泄气,一回生两回熟嘛。

“喝牛奶还是咖啡,还是菠萝汁……”

“我不,我吃西餐……”咪咪两眼盯着菜牌子。

“你……”加森又怔怔地看她,“没吃晚饭吗?”

咪咪瞟了他一眼。晚饭是吃了,哪有西餐够味。既然晚上出来约会,干嘛还吃那么饱呢?

加森看看咪咪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叽咕着:“一份客饭,三块五……”

咪咪从仿鳄鱼皮小提包里摸出黑丝绒钱包。

“别……”加森已经拦不住了。

咪咪气呼呼地朝售票员报菜名:“两份客饭,外加一只乡下鸡,一只奶油牛肉,一只……”

“咪咪!”加森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过。“咪咪,你——你看么,一只乡下鸡,两块!这个,这个,什么奶油……”

“喂喂!”售票员鄙夷地盯了咪咪一眼,“买不买啊?”

咪咪狠狠地瞪了加森一眼。把两张十元的人民币往柜台里一扔。

西餐上得快,不像那些有名的中式菜馆,一只一只上菜,等下一只炒菜,差不多要等到前一只菜消化了才来。咪咪气还未消,加森罪还没有赔完,就上菜了,一桌子放不了,只好叠起来放。邻桌的少男少女投来羡慕的目光。咪咪感觉到了,舒坦极了,开始用粉红色的卫生纸擦拭餐具,加森不怎么高兴,但也学着咪咪,笨手笨脚地擦。咪咪怕他出丑,有些担心。

“几块?一……二……三……要命,一盘鸡,只有四块鸡骨头,卖两块钱……”

加森忍不住又咕咕叨叨。

咪咪的食欲却全被调动起来了,随着食欲的增强,兴趣也提高了。她不在乎加森的啰嗦,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不住地给加森劝菜。

“咪咪……”加森嘴里鼓鼓的,他也喜欢吃。边嚼边支支吾吾:

“咪咪……我……”

“什么呀?”咪咪笑着问。

“我报了名,参加高等教育自学复习班,中文的。我看了,课程不很深,自学完全有把握……”加森一讲到这些,说话也顺当多了。

咪咪噎了一下,没有作声。

“考十一门,合格的可以发文凭,大专待遇……”

咪咪撇了一下嘴,不以为然:“哟,什么了不起,人家大学老师还请我去考试呢……”

加森憨憨地一笑,那是一种不相信的憨笑。

咪咪有点不高兴:“不相信?骗你是小狗,那个年纪很轻的大学老师,说我天资好,能成为大歌唱家呢……”

加森有点信了,歌唱家,而不是文学家,科学家,加森觉得有可能。“怎么回事?”

眯咪轻描淡写地复述了一下事情经过,并不停止她的咀嚼,加森却听得入了迷,张着嘴,像个呆子。咪咪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他才醒悟过来,一迭声地叹息:

“可惜!可惜!太可惜……”

“看你说的,不去就可惜啦,有什么可惜的。”

“当然可惜啦,这么好的机会,去深造。”加森顶真得很,“好像听你的口气,他们对你还不是全失望的,是不?咪咪,这可是个好机会呀,我可以帮助你,哪怕我那个自学辅导班暂时不参加……”

“什么呀!”咪咪不耐烦。

“我那儿图书馆有关声乐和音乐理论方面的书不多,我可以替你到市图书馆去借。咪咪,你再去问问音乐系的老师,最需要哪些书……”

“不要!”咪咪挑了一块猪排,有滋有味地咀嚼,甚至像德明那样,“呱嗒呱嗒”地嚼出了声,一边神气地瞟瞟加森。

“哎,哎……”加森很急,“真太可惜了呀,咪咪,以后你会知道的……”

“又是可惜!”咪咪白了加森一眼,“可惜可惜,我现在不是很好么……”

咪咪把啤酒杯往前一拱,声音尖尖地说:“你说我糊里糊涂过日子吗?没有追求吗?我倒以为我比你清楚,比你有花头。你追求到了什么呀,追呀求呀,还是个穷鬼,你一个月工资还不如我一半多,和女朋友出来约会尽吃女的,不害臊,还追求呢……”

咪咪停住了,一口菜没咽下去。加森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肌肉都发了僵。

咪咪稍稍有些后怕,但也有些高兴,加森还是有自尊心的,骨子里不是那种窝囊废物。咪咪想重新婉言几句话,安慰一下加森,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

很久很久,加森脸色才好了些,随即又叹了口气。咪咪的鄙视竟丝毫没有使他改变自己的看法,够固执的。

气氛有些沉闷了。咪咪自觉没趣,匆匆低头吃了,便和加森一起走出了西餐馆。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咪咪终于忍不住了,说:“喂,还生我的气吗?”

“不。”加森说:“你说得也不错,可是,我还是认为,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应该乘年轻时多长点学问,咪咪,我早就想同你讲了,要不然,一个人就太没有出息了……”

咪咪一下子挣脱了加森的手,她似乎终于发现了隐藏在加森心底里的真情——看不起她的职业,可是咪咪现在已经不是三年前刚学修鞋时的咪咪了。也不是两年前和那个傲气十足的小白谈恋爱时的咪咪了。咪咪早已变了,不仅她自己很看重自己的职业,做这生意能赚钱,她还要让别人都接受她的思想。她的小姐妹服了,传达室老头也服了,有不少大学生甚至谈起来还很羡慕她,那是因为她的气魄,她让事实说了话。可是这个加森,平时对她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她的气派却难以改变他……咪咪真气恼了,冷冷地对加森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鞋匠丢了你的脸?你在别人面前面子上不好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准备一直做这个生活了,不会变的……”

加森哭笑不得,无法解释,却又不想苟同。只好默不作声,任咪咪发牢骚、说怪话。加森似乎开始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和咪咪之间,有些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出现了……咪咪没有察觉加森内心的变化,发了牢骚,排泄了怨气,也就顺和了。

加森送咪咪回去,到了分手的地方,加森停下了。咪咪有些恋意,但见加森不热,只好作罢。

“咪咪,以后,我参加了自学辅导班,可能晚上时间少一些了……”

咪咪嘟着嘴,不好反对。

加森走了。咪咪在夜幕中目送他。加森走得很快,一点没有在咪咪面前那种笨拙缓慢的样子。咪咪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刚好九点,咪咪心里不知怎的,突然涌起一股不大好受的却又讲不清的滋味。

咪咪转身朝自己家走去。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得很,又冷,虽然家门就在二十步外,咪咪还是打着哆嗦,又怕又冻。

周围的人家大都已经熄了灯,这里的邻居都睡得很早,白天一天劳动、上班,晚上没事干,不如早早上床。

妈妈已上床了,还没睡。电视里一直没有什么好节目,妈妈喜欢看越剧,好久不放了。

“咪咪,”妈妈在床上喊。“你来……”

咪咪走了过去。

“刚才德荃和阿珍来过了……”

咪咪“哦”了一声,好几天没见德荃,怪想的。学校放假后,咪咪就搬了场,德荃和德明回家准备德荃的婚事了。

“德荃初二结婚,请你去吃喜酒,关照什么礼也不要送……”妈妈说。

咪咪又“哦”了一声,心里那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开始上来了。

“不过,一点礼不送总归不好意思去的,你想想,咪咪,买点啥,不好叫人笑话,说我们小家子气……”

咪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送德荃的结婚礼怎么能差呢,她早想好了。

“妈,阿珍怎么样?”咪咪本想问德荃的,却问了阿珍。

妈妈一拍床沿:“噢,想着了,德荃说了,要你找加森帮他借几本书……”

“什么书?”

“喏,德荃写了一张纸头,全写在上面的……”

咪咪接过一看,第一本就是什么《企业的经营与管理》,咪咪皱皱眉头,她不明白德荃是怎么回事。她有些失望,莫名其妙的失望。

妈妈睡下了,很快睡熟了。

咪咪躺在床上,把录音机的耳机塞在耳朵里,听音乐,流行歌曲,像窃窃私语在对她说话。咪咪曾经被迷住了,迷得吃饭不香,睡觉不稳,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现在这股疯劲似乎过去了。听来听去大同小异,都是那么一个调。

咪咪可有可无地听着,思绪却胡乱地转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拿出德荃的条子看看——借这些书?难道德荃也想干什么其他事情么,企业经营管理……哼哼,想当企业家?当大经理?就凭这几本书。

咪咪长长地出了口气。拔下耳机,关了录音机,那音乐听厌了,没有味道,咪咪看着自己房里全套豪华的布置,想想自己的今后,突然,她觉得无聊透了。有什么意思,那么多衣服,还有……陪嫁的。

加森今天走的时候,好冷啊,现在是冬天,大冬天,到了春天也许会好的。天冷了,脾气也会变的。

春天,春天到来的时候又会怎样呢……

上次就听德荃说,开了年,春天的时候,德明不会再来摆皮鞋摊了,德荃已经替他找了个师傅,要送小德明去学电器维修。少了德明,少了德明那“吃吃”的笑,会冷清很多的。传达室老头大约也要回家了,他已经很老了,不知会换个什么人来顶替老头,会不会像老头那么有趣。

德荃近来又变了,做生活还带几本书来,一有空也不同别人闲聊什么了,在那儿装模作样地看书,这下又要借什么《企业的经营与管理》,风马牛不相及,和修皮鞋有什么关系……

德荃也太认真了,并且危言耸听,什么竞争,什么淘汰……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有事情干,就是她没有,要不就是做生活,要不就是上街……

眯咪听见家里养的那只小花猫在妈妈床边低低地“呼噜”,她想闭上眼睛睡,可是,一股从来有过的孤独感涌上了咪咪的心头。

咪咪突然想哭,但没有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是她的那位语文老师讲的,莫名其妙的笑,莫名其妙的哭,也许,因为现在是冬天,或者,是因为……

咪咪后来还是睡着了。

(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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