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或者:“小洲小洲小洲,你在哪儿?”
或者:“你觉得‘我爱你’比说‘想跟你做爱’更真,是吗?”
或者:“你不觉得两个人到九十岁再说一生一世更动人吗?结婚时说都傻逼吧?”
或者:“有些人突然就不喜欢了,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人为什么会那样就是突然不喜欢然后觉得恶心?完了完了我今天没有昨天喜欢你了怎么办?”
或者:“你觉得什么是幸福的生活?”
他仍旧无能为力。对她的这些问题,他答不上来一个。有一次,她还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吗?”他说是因为想醉吗?她说:“不是,因为我是外星人,失恋了,来到地球。必须不停喝酒才能不断保持人形。”
他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你的星球呢?”
她说:“如果不爱了。”
有时候,她喝醉了也会说些很让他难受的话。
她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关系特别傻逼,我又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丈夫比你好还帅,然后我还会跟你做爱,真傻逼。”
她说:“我们就是睡过的关系,我爱过很多人和你没分别,你这种我有很多。”
她说:“我们这就是生活的一个阶段,以后什么都不是。”
他那么无能为力,他意识到,她说的或许是对的。
有时候,她又会说些很温柔的话。
会说:“想陪你去喝酒,不太考虑其他。你自己别喝,我陪你喝。”
会说:“刚做了一个炒饭,下次给你做吧。”
还有一次,她和一个做酒的商人喝酒,发短信给他说:“我在酿酒,下次给你喝!”
还有的时候,她会为他们的关系忧虑。
她说:“每天都要删你短信这种感觉特奇怪。”
说:“突然有一种咱俩关系要完蛋的感觉为什么?”
说:“觉得你是向上的路,我是向下的路。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喝酒不断变胖的人生。你是最好的,到时候你会有很多女朋友。”
有一年冬天,他有机会到北京参加一个学习班,可以待上大半年,他问她:“我在北京时,你会陪我玩儿吗?”她说:“我怎么陪你玩儿?下班之后找你做爱然后完了我再回家吗?北京像我这种女的特多,你可以再找。”
他最终把名额让给了别人。
他说过,他想写点儿东西,不是写字,是写文章。她说:“写什么呢?”他说:“就写我们的故事。”她说:“真厉害,我觉得你写的都好,不写也好。”又说,“允许你瞎写,反正你写什么我都喜欢看。”后来,她常常提起这事儿,不时发短信给他,说:“我在等着你给我写的故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究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件事,他达到了她的期望。从一开始,她就希望他长胖点儿,他太瘦了,做爱时髓骨会弄疼她。他并没想出什么特别的增肥计划,然而,一年年过去,他身上的肉呼呼地长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鼓出的啤酒肚,心中难免有些悲凉。
短信声音响了,是她的。
“昨天下午开车的时候,阳光有点儿刺眼,我把遮光板弄下来,路过朝阳门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放风筝,挺大的一只燕子风筝,我觉得生活太充实了,简直没必要这么充实,然后一下子就哭了。”
这什么意思呢?可他被勾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也有点儿想哭一下。他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下意识地搁在高高凸起的啤酒肚上,慢慢地又围着走了一圈,回到**像下,一抬头,傅茄已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笑着。
“好一会儿了,火车提前到了,我一直看你来着。”她偏了一下脑袋,眯着眼笑。“你干吗低着头那么走来走去的啊?想什么呢?”
“想你啊。”他说。这有点儿油腔滑调,但话一出口,他心里立即涌满了对她的思念。已经半年没见了。
“特别想抱抱你。”
他抱住她,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她也抱住了他。
“冷吗?”他说。
“不冷,你呢?”她答。
“抱抱就不冷了。”他说。
“傻逼!”她微笑着,慎道。
谁也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
夜色越来越浓厚了。
他们分开后,一丝丝陌生的气氛冷空气似的倏然而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点仍然没能改变。他两手捧着她的脸,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似的。她的脸红了红,“看什么呢?”“看看你,”他说,“怕以后忘记了。”
话一出口,两人便都默然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到泰安来了。第一次来时,也是夜色初降时分。他们要打车去泰山脚下,始终没打到,只能一路走过去,途中,他还背了她一段。这次,他们谁也没提打车的事儿,她也没再让他背她,他也没再提。
他们慢慢往山下走。
两人没牵手。这么大年纪了,再像年轻人那样牵手似乎有些不合适了。
到山脚下,他们先找宾馆住下。宾馆服务员说,需要明天早上叫你们起来爬山吗?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说,不需要。进房间放下东西后,两人到外面找了个饭店吃饭。两人都早过了出门吃饭考虑价格的阶段,点的饭菜很丰盛,又要了十多瓶啤酒。他不时停下来,给她倒酒、舀汤,然后,看着她,她发现了,便抬起头来,脸上倏地飞过一片红晕,说看什么?他说,好好看看你。她不说话,举起酒杯和他碰一下,喝光了。酒喝完后,又要了四瓶,几乎没吃一口菜又给喝完了。回宾馆时,两人的脚步都有些虚飘了。进了屋,他开始给她脱衣服,她束手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顾零洲,”她小声地喊他,“顾零洲!”
他不答话,手指有点儿哆嗦,慢慢地给她脱掉衣服和裤子,然后再给自己脱。现在,他们都赤身裸体了。他抱住她,她也抱住他。
“顾零洲,”她小声地喊他,“我们这算爱吗?还是,只是胡搞?”
他把脑袋从她肩膀上抬起来,盯着她:“你怎么还这么说啊?有胡搞这么多年的吗?”她眯了眼左右看看,笑了。
“其实就是胡搞,对吗?”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顺势把她往床上推。
“不洗一下吗?”她微微仰起身子。
他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她低低的呻吟。
“亲爱的。”她紧紧拽住他的头发。
半个小时后,他们停了下来。她拿了纸巾仔细为他擦拭身上的汗水。他气喘吁吁,柔柔地看着她。今天你来之前,我帮人赢了不少钱。他像是没话找话说。她不接他的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喝酒,怎么办?”“那有什么,我去给你买。”他说。“我还想再吃点儿东西。”她更加不好意思地说。“刚才你不是说吃饱了吗?”他问。“刚才吃不下,就是不想吃,不知道为什么,”又低低地说,“求求你,随便给我买点儿吃的就行,成吗?”他最听不得她这么说,心里一疼,抱紧了她。
店铺都打烽了,斜坡两侧的灯火睡眼惺松地亮着。幸好宾馆斜对面还有个大排档,店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凑上去看了看,要了一个炒面和一碗麻辣烫。老头一声不吭,开始给他做。大排档有四五张桌子,他就近在一张桌子边坐了。他们刚到宾馆时,完全没注意这大排档,他略微想象了一下这里坐满人的盛况。转眼之间,就只剩下四五张桌子和十多条板凳了。天气似乎愈加冷了。他搓了搓手。转身问老头,这儿生意怎样?老头仍旧一声不吭,兀自低着头做饭。他也不再问,回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桌子板凳,目光也是空空荡荡的。他和她第一次接吻,就是在大排档边上吧?遥远得他都快记不得了。
好多年没吃大排档的东西了,他有些难以下咽,她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干脆不吃了,专注地看着她吃。她仔细地抖掉青菜上鲜红的浮油,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脸颊一鼓一鼓的,嘴唇上沾了油,亮晶晶的。她抬头看他一眼,无声地笑笑,又接着吃。他心里满满当当的,被一种温暖的、柔软的东西充满了。
“你知道吗?”顾零洲忽然说,“赵东元死了。”
“谁?”她夹着一片菜叶,抬起眼瞪着他。
“赵东元。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他让我和你一起走的。如果不是他,我们之间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吧?”他呆呆地瞅着她筷子中那片菜叶,绿绿的,浮着一层红油,油在往下滴,落在白色床单上,缓慢地涸开了。
“怎么死的?”
“听说他和自己一个学生偷情时被老婆抓到了,和老婆离了婚,净身出户,后来得知那学生和他的另一个学生有了孩子。总之乱七八糟一团糟。就这么着,他从天桥上跳下去了,没死成,到医院后又从十多楼跳了下去。”他盯着床单上那片越来越大的红,恍如盯着赵东元留下的血迹,血从他铿亮的脑袋下持续不断流出。
她没说话,默默地把剩下的食物归置到一边。
他们各自盖一张被子,仰面躺在床上,都盯着天花板。屋顶有一盏枝形吊灯,灯具在白色天花板上投下了淡淡的暗影。
“想不到赵东元还挺痴情的,感觉我以前对他那么说话挺操蛋。”
“不是痴情吧……是绝望。”他并没这么想,只是随口一说。
“你不觉得,绝望也很动人吗?”
他不说话,眼前不断浮现出赵东元油光铿亮的脑袋,脑袋下涌出的血怎么也没法在想象中停止。他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试图中断想象。“你觉得吗?”她不依不饶地问。
“你绝望吗?”他反问。
“不想这么沉重,有那么点儿难过就行了,不想绝望。”
“就像你说的,有点儿喜欢就行了,不要爱。”
“所以我挺佩服赵东元的,因为我做不到。”
“小熊?”迟了一阵,他喊她。
这称呼让他有些陌生和心动。她嗯一声,没说话。许久,她又喊他:“顾零洲。”他也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想我喊你什么?”她说。
他笑,她也跟着笑。
如果不说话,他就会有种感觉,他们是两具蒙着白布的死尸。就这么躺在一起,可以一直这么躺在一起。没有悲哀,只有平静,还有无尽的幸福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他握了握她的手,她也握了握他的手。
“冷吗?”他说,“你的手。”
“嗯……”她的回答如睡梦里一朵绵软的云。
他迅速钻人她的被窝,紧紧抱住她。
他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尖,蛇一样把舌头探进她的耳朵里。她渐渐开始大口喘息,两只手抓挠着他的后背,他慢慢地往下缩,吻着她的乳房、小腹,舌尖舔着她的肚脐。她的肚脐很深,犹如一口深邃的井。她轻轻哼了几声。从他的视角看去,肚皮浩瀚无边,如海面般起伏着。日光下海面灼热。日光吻着海面。蔚蓝的海面。海面波浪起伏。海面下有压抑着的力量。当他吻向她的双腿间,这股力量瞬间爆发出来,她弓起双腿,夹住他的脑袋,两只手求救似的胡乱撕扯他的头发。这是绝望吗?他向上探出手,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乳房,仿佛攀岩的人抓住救命的一块小石头。这是因为绝望吧?“亲爱的,”她的声音战栗着,“亲爱的!亲爱的!”一根阴毛进了他嘴里,他直接吞咽了下去,如海底的巨鱼吞食海藻。她用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硬生生把他拉了上去。“我咽下去了,你的。”他笑着,却有种哭的语调。她猛地吻住他,整个身子扭动着。他进去时,她的身子有一瞬间僵住了。大大喘息了一口,她喃喃道:“亲爱的!”他抱紧她,有点儿发疯地抽动着。却蓦地想起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两个人再怎么爱,身体上也只能有这么一点儿彼此进入。这真够叫人绝望的。
他们犹如搏命的两头狮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都是亡命徒。可是,毕竟,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很快,都有些力不从心。他还在她身体里,却感到下身渐渐委顿了。迅速的,如水渗进沙地。很快,他滑脱出来了。他无可奈何地伏在她身上,大口喘息着。她的嚷泣慢慢地、慢慢地从很深的地下升上来。一缕冰凉的暗影缠绕着他们,暗影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箍紧了。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脑袋,像在安慰一头受伤的毛绒熊。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遭报应啊?”她说。
“我们肯定会遭报应的。我太操蛋了,太对不起他了,和我结婚前,他的女朋友就是劈腿跑了,我还这样。你也对不起那些喜欢你的女孩儿啊。”她说。
“我们真是为了爱吗?真是为了爱吗?”她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脑袋,思绪似乎不在此时此地。
“我要给他生个孩子的,我想生个孩子。”她自言自语。
“很快不就可以了吗?”他有点儿愤愤的。
这是他们这次见面的目的。
“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生了。”她打着哭腔。
她一直觉得,只有和他分开了,才能和丈夫要孩子。他们做爱时又几乎不戴套,每次结束后她都要吃紧急避孕药。那药对身体不好,但她仍一直坚持不戴套。她说,不然,她会觉得和他不够亲。他想起这些,不禁愧疚,却也生出另一种怨恨的情绪,他一次次和她说,我们可以不吃药,只要你怀上了,我们就结婚。没有一次她不是摇头的。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她说,相互有点喜欢就行了,不想被人爱。
他知道自己不该那么说,就紧紧地抱住了她,“我爱你,”他说,“你知道吗?小熊,我爱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这些话空洞得要死,让他心里空洞得要死。可他不知道还能说点儿什么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