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为了弥补上一次的缺憾,这一次他变得异常持久,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他在她身上重复着动作。他像是要一次又一次确认,他和她在一起。她在他身下轻微地呻吟着。“你是给我高潮最多的男人。”她喃喃地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赞扬,仍旧抱着她,继续着。“你绝对是中国书法家里做爱最厉害的。”她又说。这次,他笑得伏在了她的身上。他看着她,心想,她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也正是因为这点吧,他对她是如此着迷。他盯着她的脸,窗帘没拉严实,一缕光亮打在她的脸上,看上去犹如一道明亮的伤疤。他禁不住吻了她的“伤疤”。
他说:“我爱你。”
她笑:“你绝对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喜欢说这话的。”
“可我就是很爱你。”他又重复了一遍。她不说话了。
当天傍晚,他出了一次宾馆。那几夭,电影《白鹿原》正在上映,他说,他就像白孝文一样出门给她找吃的,不然就要饿死了。
洗漱,穿衣,下楼。他站在宾馆门口回头看,生怕她忽然出现。她会不会再次跑掉呢?他并不能完全肯定,但他还是愿意赌一把。他转身朝马路上走,不多久,找到一家饭店,点了几样菜,又要了她想喝的巧克力牛奶。
拎着一大堆东西回到宾馆,上楼,敲门,他等待着。也许她已经离开了,他想。但很快,门开了,她裸身穿着一件宽松的淡蓝色牛仔外衣,微笑着迎接他。他们在床头柜上吃东西,他坐椅子,她歪着腿坐在床上。他吃东西时,不时去看她。她套的外衣很宽大,稍一低头,就露出白哲的乳房。她看到他看她,眯了眼笑:“流氓!”他笑道:“就是流氓!”搁下筷子,两手抱住了她。
世上再没其他事。
世上再没其他人。
白天过去,黑夜到来,他们只吃了少量的东西,喝了少量的水。无数的闲话和重复的运动填充着他们之间的时间和空间。他们肌肤贴着肌肤,从时间的镜面滑过,在空间里留下恒久的阴影。
不记得是第几次睡去又醒来了,三天已经过去,她得走了。
“我给你刮刮胡子吧。”她说。
他摸了摸下巴,有些扎手了。才三天时间,胡子就长出来了!
“没有剃须刀啊。”
“我有……”她有些羞赦,“是我刮腋毛的,可以吗?”
“可以啊。”
她便拉了他的手,到卫生间去。两人都光着身体,她背对镜子站着,他则面对着她,两手环抱着她的腰。她拨弄着他的下巴,如同端详一件艺术品,好一阵子,才抹上剃须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用一只小小的粉色剃刀给他刮着胡子。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睛里有个小小的他。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再次灼热了,渐渐抱紧了她。她眯着眼睛笑,躲闪着。他抱住她,几乎把她压到镜子上。她低低地说:“你把我弄疼了。”他说:“是吗?”她笑了一下:“只是有点儿,没关系可你怎么还没够啊?”他也笑,说:“我们三天三夜其实才做了两次半。”“那剩下半次呢?”她问。“以后,以后。”他笑着说,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无限的未来。
他背着她,把那只她不要了的剃刀放进了包里。
可一出宾馆,那种隐约的陌生感再次挡在了他们之间。冬天清晨的雾气般,怎么也挥之不去。他近乎哀伤地捏了捏她的手,她扭过头对他笑笑。他知道,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吃过饭,上了地铁,一路上近乎无话。
“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够熟。”还是她先开的口。
“怎样才算熟?”
“我和我老公……”她顿了一下,“我们恋爱那会儿,会一直接吻啊,不管在什么地方。”说着,眯着眼笑了一下。
他看着她,忽地低下头,开始吻她。
有一点儿忧伤,又有一点儿不舍。但很快这些情绪都消失无踪了。只有欢愉,这是一具年轻的肉体和另一具年轻的肉体所能彼此给予的欢愉。越靠近火车站,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仍旧旁若无人地吻着。陌生感褪去了,一种暖暖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滋长着。他确信,这就是爱。他也确信,她能确信。到了火车站,已然赶不上火车了。所幸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很多,改签一下就是。最近的一班车要等半小时,另一班车要等四十分钟。他问她:“要改哪一班?”她说:“听你的!”他便改了等四十分钟的。拿了车票,两人拉着手慢慢走到进站口,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说北京到上海的火车中间有多少个站点呢?”她说。
“十多个吧。”他说。
“我们以后可以到中间的城市碰面。”
“好啊。”事实上,改签车票时他就在想这个,但他没告诉她。
“可是,今年真的见不了了吧?”她小声说。
“谁知道呢?”他装作无所谓似的,其实心里无比怅惘。
事实上,时隔半个月,他们又见了一次。本以为又可以住一起,不想,她丈夫临时改了行程,陪同她一起到上海。“他觉得我到上海次数太多了,有点儿怀疑我了。”她发短信告诉他。“他怎么能这样呢?”他发短信说。“可他并没有错。”她回复。是啊,他怎么会错呢。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耻透顶,是他对不起那个男人,却还怪那男人。他只能浇灭掉心里要和她在一起的欲念。
在那个名家云集的书法集会上,他们,和讲台上的喧嚣隔得远远的。他们都坐在最后一排,他坐在最左边,她坐在最右边。她的丈夫挨着她坐着。
讲台上正发言的是赵东元。他的光头亮得像灯泡。
“当下书法界存在的问题……没有突破,缺乏创新……评奖越来越缺乏公信力……太多人情因素……”
赵东元的话一句半句飘进他耳朵里,都是些老生常谈。谁都表现得对现实忧心忡忡,可谁都陷在这样的现实里不能自拔。他忽然觉得赵东元面目可僧。就在前几天,傅茄还发来短信,赵东元说喜欢她。
“你怎么说呢?”他问她。
“我什么也没说,但我想,他要是知道你跟我的事儿,对你肯定没好处。”
“他都快五十了!”
她没再回他短信。
他愤愤地想,赵东元真是表面上义正词严,背地下男盗女唱啊。转而又想,这不正是说的自己吗?包括傅茄。每个人都有一个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幽暗世界。哪一个世界才更真实?哪一个世界的自己才更真实?
他下意识地侧过脸去看傅茄。
他努力不去看她丈夫,又忍不住要去看,只好不再看傅茄,低下头玩手机,许久,他终于还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你今天真好看。”他说。他斜过视线看她,她感到手机振动了一下,低下头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丈夫凑过头,她和丈夫说笑了两句,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但始终没点开短信看。他们的动作是那么自然、亲昵。他心里嫉妒得要命,又觉得自己的嫉妒毫无道理。简直无耻!他狠毒地骂着自己,可怒火仍旧烧向那男人。
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男人。圆脸,肥胖,很常见的中年男人。他怎么配得上她!他很狠交地去想,她和丈夫在床上会怎样?他难受得差点咬碎牙齿。
此后,他们再没在上海见过,也没在北京见过。他们跑遍了北京到上海之间的每一个站点。大多坐的是普快1461次车。如今,北京到上海之间多的是直达的动车,这样的慢车已经很少有人坐了。然而,这正是他们独有的天堂。他们一次又一次碰面,第一次去的徐州,住在一条刚刚开发的步行街上,还一起到市区看了电影。
他们坐最后一排,其间,她的电话响了,她先是低声说了几句,忽地站起,一级一级走下台阶,出了电影院。许久,台阶都空荡荡的,没有她的影子出现。他盯着电影屏幕,想着,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得一个人回宾馆,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待两天。他和她的事儿,就这么结束了,恍若从未发生。他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有些伤感。大概半小时,她却回来了。她一级一级上台阶,电影屏幕上灯光忽明忽暗,她的脸也忽明忽暗,微笑也忽明忽暗。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伸手环住她圆圆的脑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他尽量表现得平静。好一会儿,他感到手上湿湿的。
她在哭。她的泪水一波一波地流过他的手,血似的温热。
他见过她笑,还从未见过她哭。她怎么会哭呢?真难想象。
她一句话没说。
他也一句话没问。
电影屏幕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他们脸上。
这之后,他们又一起去了廊坊、杨村、杨柳青、静海、青县、沧州、东光、吴桥、德州、济南、泰山、充州、邹城、徐州、宿州、蚌埠、滁州、南京、镇江、丹阳、常州、无锡、苏州,还坐过其他慢车,去了滕州和枣庄等地方。不知道是兴奋呢,还是无奈,她不止一次对他说,中国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啊!
有那么多地方,都有那么一张床,曾经短暂地属于他们。
五
走出泰安站,迎面便看见巨大的**塑像。虽是冬天了,阳光打在身上,仍有着模糊的暖意。顾零洲哈了哈冻僵的双手,掏出手机,给傅茄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到了,**塑像下见。她回复,待会儿见!“见”字后面有六个感叹号。他笑笑,又往手上哈了两口气。她总是这样,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孩子。
广场上残留着一片片没来得及融化的雪,黑乎乎的,像是一块块被人随意抛弃的抹布。冬天寒冷的时光让一切都变得缓慢了,人们穿着臃肿的衣服,慢吞吞地走着,也慢吞吞地思索。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跺着脚取暖。他是南方人,很少在冬天到北方来,虽说来前做了足够的准备,还是觉得两只脚冻得冰凉。他也学他们的样子,走来走去,不时停下跺跺脚。**像前,有四个人坐在编织袋上围在一块儿打牌,旁边还站着三个看的。他凑上去,站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看他们赢钱输钱,欢笑愁苦,觉得很愉快。他忍不住出口指点了两句。中年男人回头看看他,目光警惕,然而,并没说什么,又低下头看牌,并认可了他的出牌。几局下来,中年男人赢了几十块钱,开始频频回头看他,并喊他兄弟。一起打牌的另外三个人则朝他投来尖刺的目光。他并不理会,又指点了两句,仍旧赢了,另外三个人快坐不住了。“有烟吗?”他问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忙站起,掏出烟,递给他,他抽出一根咬在嘴上。中年男人又掏出打火机,打着了。他也不客气,凑近火苗,吸了两口,烟头红红地烧上来。“谢了。”他摆摆手,离开了牌局,留下一群人神情愕然。他像个小流氓那样,歪着脑袋,抽着烟。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不时跺一跺脚。其实他根本不会抽烟,他只是无端地想做点儿出格的事儿。
广场不大,他很快走了一圈,脚也暖和起来了。天色正一点一点暗下去,铅灰的破棉絮般的云给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夕照下的火车站,愈发显得敝旧。她还没到。他又绕着小广场走了一圈,似有若无地想着这些年的事儿。
他有时候会问她,有过那么多男人会不会很无所谓?她告诉他,她根本没有过很多男人。“我只跟喜欢的上床,我觉得发生的都是爱情,是不是很幼稚?”她总这么说。而自从认识他后的这么多年,她说,她只有过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他。喜欢她的人是很多,包括赵东元。赵东元常在夜里打电话给她,说喜欢她之类的,她只是骂赵东元:“你喝醉了吗?傻逼你喝醉了!”她好几次对他说,她如果对他有一份好,就必须对丈夫有两份好,因为她对不起他。“比如呢?”他说。“比如……”她沉吟着,“比如有一次和你做爱,回到家后,从生理上来说,真是好几天不想,可我又觉得那样太操蛋,我就主动找他做。”他一声不响,局外人似的观察着自己内心情绪的涌动。当她这么说时,他确实难受,嫉妒得难受,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不然就太无耻了。他不说话,她就问他:“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他说没有啊。她就说,“你不要不高兴,你能理解我吗?其实你遇到我这样的也多了,男人不就图新鲜吗?”她眯着眼,坏坏地笑。他嘴上说着就喜欢你一个人,顺势把她压到身下。她喘息着,说:“我就是让你白操了,反正又不用你负责什么,你怎么会不喜欢呢?”他没再吭声,在她身上使着力气。她发出一两声呻吟,抱住了他。“亲爱的。”她低声喊他。
事实上,他这些年确实没闲着,换过的女朋友总得有六七个吧,还不算那种露水情缘。但心里似乎越来越空虚,反正每个和他睡过的女孩儿都差不多。最初,他会告诉她,有哪个女孩子喜欢上他了。“那你喜欢她吗?老实说!”她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嗯……有点儿吧。”他说。他看着她,她的脸色倏地就暗下去了。“我找把刀去捅死她!”旋即,她又笑了,说,“傻逼,我喜欢你多睡几个人!”他并朱因为她的大度高兴,相反,他希望她不高兴那证明她在乎他。
是的,他希望她在乎他。但他无能为力。
她朋友很多,常常有饭局,有饭局便有酒,有酒就会醉,醉了常会给他打电话或发短信。有一次已是深夜,她在楼道里给他打电话,不说什么,只是笑,不停地笑,他也跟着笑。可她笑了一阵,就不笑了,开始骂自己傻逼。
“我难过,”她说,“我特别难过,怎么办啊?”
他握着电话,觉得忧伤如水一般在心中漫溢,可还是轻笑了一下:“难过什么呢?”
她自说自话似的,说:“谁能理解呢?你觉得有希望吗?所有的事。我怎么这么难过啊,怎么办?”
他无能为力。
大概是信号不好,通话一次又一次断掉。她就一次又一次打过来他打过去,总是占线。她在干里之外的北京对他一遍又一遍说:“我难过,怎么办?”
夜色温柔,忧伤似乎也很温柔。温柔,而且无所不在。
更多的时候,傅茄喝多了会给他发短信,问他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