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一一直沉湎在艾非儿自杀之后的阴郁之中不可自拔。她无法知道艾非儿的死的真相,也不清楚艾非儿的家族历史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以及艾非儿的出现与神秘的消失,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深切地感到冥冥中推给她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要让她去看清,要让她备受折磨,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与艾非儿的血液中究竟是不是同样有着这个家族中所潜藏着的那种神秘的信号?
她在困惑和迷茫之中试图想从刘力那里寻找到一种解脱的借口,可是刘力过分的现实,以及情感仅限于游离于艾非儿死亡阴影之外的状态,使琦一相反地更深地落入一种迷惑之中。从而,她更加无法摆脱那天在艾非儿与越北曾经睡过的床上,发现的那张从重叠的脚影中脱落出来的女人的脸,那张女人的脸紧紧地纠缠着她并加深着悬念,于是她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走进一个现实与臆想交织的魔阵之中。
凡是了解艾非儿家族历史的人,在那天清晨目睹了艾非儿跳楼时的情景,都会惊奇地发现,艾非儿的自杀形象与六十年代中期,从这座城市的街心桥上跳入纤河里的艾非儿的母亲林纯一的形象,如出一辙。
艾非儿的母亲先是一名芭蕾舞演员,五十年代从苏联学成归国。归国不久,由于一个特殊的人物和特殊的原因,林纯一成了一名电影演员。
发生这件事情是在六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的早晨,那天的阳光也是格外明亮天格外蓝。
当人们发现艾非儿的母亲林纯一时,她正穿着一件垂地丝织长裙,人们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只是被她特异的装束紧紧地吸引着而好奇。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们不习惯这种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装束。况且这种小资情调的衣装穿在一个有着惊人美貌的女人身上,而这个女人又是一个名扬天下的电影明星。
艾非儿的母亲从这个城市的中心穿越而过,赤裸的双脚轻轻擦着地面,没有一点声响,她的脚步轻快如同飘飞,人们当时都觉得她在空中飞逝而过,飘扬的白丝绸裙摆在城市的上空划出一道具有质感的弦形,这种弦形像一个神秘的网,铺天盖地地朝目睹的人散去。人们像网里的鱼,汹涌地朝着她游去。
这个城市的地理位置十分奇特,本是方方正正一座城,城的中央被一条穿行而过的河流隔开,就分成了东城和西城。这条河叫纤河。河上筑有一座圆拱桥,桥的颜色是朱红色,这座连接东城西城的大桥的颜色在这座城市里显得刺目而富丽堂皇。
人们追随的目光终于停止在这座桥的中段的桥墩上。艾非儿的母亲站立在上面,风将她白色的长裙卷起,像一面圣洁的旗幡,在那天明亮的阳光下飘扬。
当时,艾非儿的母亲唱起了歌,那首歌忧伤而肃穆,使当时所有听到这首歌的人都陷入沉默。凡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会唱。可是自从艾非儿的母亲那天唱过之后,人们再也不唱这首歌了。因为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包括那种特别的场景和那首特别的歌给人留下太深太重的记忆。这首歌浸透了这个城市的上空,融进空气中,融进尘烟中,融进人们的血液里,凝固在人们久远的沉默中。
歌声停止之后,艾非儿的母亲脱去了长裙,赤裸着身体,她托起长裙双手一抛,长裙飘飘洒洒地落入纤河里,随着河流漂荡而去。
灿烂的阳光下艾非儿的母亲,随着跳进纤河里。一层震动的波纹,在阳光下久久闪烁。
当她跳下去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两岸观望的人们一动不动,似乎存在的一切,包括时间都被停止或者复制了,停滞在被复制的时间里。因为艾非儿的母亲在一瞬间内将撼人的美丽定了格。
相距二十年之后,艾非儿从楼上跳下去时的形象,使人们必然地想起二十年前艾非儿的母亲跳进纤河时的形象,像看一帧经过二十年翻印的照片。二十年前艾非儿的母亲暗自扔下的一个神秘的信号,恰如其分地在艾非儿的血液中经过二十年的孕育而鲜活起来。
艾非儿的家族中,有一种极为奇特的现象,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潜伏在艾非儿家族历史的集体无意识之中,在他们的血液中潜藏着一个信号,渊远流长一代琦一代,一旦这种信号被激起,或者被召唤,积淀的东西会跃跃欲动,飞速的亢奋,在很短的时间内达到鼎沸,那种神秘的东西在他们的血液中疯狂地奔流,一切原有的机制统统失灵。
据统计,艾非儿的家族中,到艾非儿截止,已有十五位家族成员,在不同年代,以不同方法选择了共同的居高临下的自杀,来结束生命。
艾非儿亲眼目睹了她的外祖父从水塔上往下跳的情境,这是在艾非儿刚学会走路的幼年时期,在她的记忆中,她的外祖父在空中飞翔而起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人世间最为奇特而美妙的形象,她听到了人在空中飞翔时发出的最为动听的宛如音乐一般的声音。
那一天早晨,外祖父拉着艾非儿的小手,穿过一条被雾气笼罩的大街,大街的尽头是影影绰绰的教堂的顶尖,远远看去像雾海中的桅杆,外祖父与艾非儿从教堂前面走过,然后走向一个水塔旁边,水塔高耸入云,艾非儿抬头朝塔顶仰望时,太阳已经将晨雾悄然地吸尽了,使沉沉的天空片刻间朗蓝得一尘不染,塔顶沐浴在阳光中,显得神圣而庄严,这时艾非儿的外祖父对艾非儿说,你去看看树林中是否有小鸟在鸣叫?艾非儿没有理解外祖父的意思,就说,我去看看再回来告诉你,就在这时,艾非儿在外祖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神秘的微笑。当艾非儿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水塔下已经围了许多的人,艾非儿的外祖父已经站在了水塔顶上。外祖父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纯洁而空远,艾非儿的外祖父朝空中纵身一飞的那一刻,给艾非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觉得她的血液在那一刻沸腾起来,似乎从她的体内奋飞而出,与她的外祖父的身影一起融入阳光中。外祖父飞翔的姿态犹如一只美丽的大鸟,在空中闪烁着奇异的光环,这种奇特绚丽的光环,使艾非儿在瞬间兴奋不已,她轻轻地呼道——太美丽了。
后来她把这种感受讲述给她母亲听,她母亲林纯一听了之后,沉默一会儿说,当年我的外祖父是从一处铁塔上跳下去的,也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让我坐在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身边,我吃着一块雪糕,我远远看见我的外祖父站在了铁塔上面,他的身影一半映在阳光里,一半映在阴影中,那种样子很神秘,他飞起的那一刻,是非常美丽的……我的感受也和你一样。艾非儿的母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迷醉。后来她又告诉艾非儿,她的外祖父的妈妈,是从这个城市的最高的一幢楼顶上跳下去的,当时能目睹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只有林纯一的母亲看到过。
艾非儿的母亲死于那个特定的年代,家族历史中流淌着的那种神秘的信号,通过她在那个特定的年代被唤醒,使她义无返顾地奔向了家族历史神秘的终点。然而,艾非儿呢,艾非儿血液中的东西又是被什么唤醒的呢?
这个疑问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正朝着琦一冒着一丝凉气,随时都有将琦一吸进黑洞的危险。琦一的这种感觉,就如同艾非儿刚走近她时所产生的感觉一样,她被艾非儿的神秘所吸引,就像一个吸毒者在吸毒之前那种奋不顾身的感觉,也像一只扑向火焰的飞蛾,在被焚烧之前为一种神秘所吸引的振奋。
琦一躺在黑暗中,倾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咝咝的流淌声,她从流淌的声音中辨听出艾非儿母亲那二十年前的悠扬歌声,也辨听出艾非儿在坠下楼时那一声清脆的响声,这使沉寂在黑暗中的琦一万分恐惧。
这种恐惧是来源于在下着小雨的夜里,艾非儿将琦一带进一间神秘的小屋中,给琦一看了一张发黄的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是琦一已故的父亲。父亲的照片出自于一个与琦一以前毫无关系,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联系的艾非儿之手,就使琦一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到艾非儿自杀,直到了解到艾非儿家族中渊源流长的神秘的家族万史之后,琦一的恐惧就与日俱增,直到彻底将她击倒。
琦一太恐惧了。
但是在那天夜里,艾非儿将那张发黄的照片给琦一看了之后,琦一掩盖了内心强烈的震撼,她掩饰了一切事实真相,她没告诉艾非儿照片上的男人就是她父亲。她只是呆呆地坐着,直到浑身冰凉。
琦一在艾非儿神秘的小屋中了解到了父亲与艾非儿的关系。正是她的父亲与林纯一的相爱中孕育了艾非儿。
琦一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已经是一位有着相当的实力和名望的电影导演了,琦一的父亲横溢的才华和英俊潇洒的外表,被刚从国外归来的芭蕾舞演员林纯一深深地仰慕,他们的相爱就如同他们从事的事业一样光彩夺目,厄运往往就从这时开始切入他们的命运,正当他们相爱至深时,琦一的父亲突然被打成了阶下囚,随即倏尔而逝。琦一的父亲突然消失,使林纯一痛不欲生,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已经怀孕的消息,他就离她而去。后来林纯一生下一个女婴取名叫艾非儿,那个一直窥视在林纯一身边的男人在这个时候,以他强有力的权势和地位,强占了林纯一,林纯一成了他的妻子。可是林约一最终还是走向了死亡。
当年照片上的男人突然失踪,使美丽纯情的林纯一处于悲痛和绝望之中。林纯一在跳进纤河之前,她怎么也不会知道她深爱的男人已被她后来的丈夫悄悄送到了西南边陲的一个劳改农场,很长一段日子生死不明。
琦一很清楚,艾非儿和她的母亲林纯一,永远无法知道照片上那个男人后来的下落。当照片上的男人若干年后拖着一条残废的腿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一切都面目全非了。艾非儿已经随着上山下乡的队伍走向了广阔的农村。林纯一的跳河自杀在广为流传后已销声匿迹。
自从琦一了解到艾非儿乃至他们这个家族血液中潜藏着的自杀信号时,这种潜在的危险就使琦一在黑暗中睁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仔细倾听来自血管中血液的咝咝流动声,她想从这种动荡的声息中辨别出与艾非儿相同和截然不同的东西。自从她看了艾非儿手中那张男人的照片之后,她就明白,艾非儿的血液中与她一样流淌着照片上那个男人的血液,可是艾非儿继承的是她母亲家族的血统呢?还是继承琦一父亲家族的血统呢?
这个疑问像一枚重型炸弹一样,悬吊在琦一的头顶上,弄不好就将她炸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