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效负着手,一面在殿中来回走动,一面悻悻叨念。
「若不是每个人到朕跟前都对此事支支吾吾,朕有那必要在早朝时试探,逼他们表态吗!只是每次稍露口风,京城便是一堆子弟结婚,朕这是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啊!」
「见也没见过便个个对朕的女儿避之如牛鬼蛇神……真以为朕就想把心爱的女儿许给他们这帮不长进的吗,哼!实在可恨……」
李效话说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询问侍立一旁的总管内侍:「林全你看看,朕是不是气得胡子都卷了!」
总管内侍自皇帝少年时期便负责照料主子的一切,此刻面对主子无厘头的问话依旧敬业,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不过微微抽动的嘴角仍是泄漏了一点真实情绪。
内侍心中咆啸:陛下!作为半个之中又半个的胡人,您的胡子本来就是卷的好吗!从小到大都是卷的!是卷的!
「自去年起便成天为芷儿的夫婿人选忧来愁去,又要小心吓走群臣又要想法子将女儿推销出去,朕容易吗朕!」
「对了,芷儿和谖儿、简儿和钰儿这些哥哥都那样好,还是让他们来为芷儿找找看有无合适的人选?」李效突发奇想,过了一会儿又自行推翻,「哎,不行,简儿跟他那群跟班成天闹得像过家家似的,身边的大概也不怎么靠谱。钰儿熟识的嘛,都是些没有白身的文人。至于谖儿,平素倒是可靠些,问题是他身边的人朕大抵也试探过几轮了,就是没一个合朕的心意!这该如何是好啊……难不成,真要让他们兄妹自产自销吗?」
眼见皇帝为了女儿的婚事思绪打结,愈来愈有往兄妹乱伦靠拢的荒唐趋势,皇后连忙出声打住:「都怪臣妾对兰儿、蕙儿宠得过了,没成想她们竟会做出那些荒唐的事儿,累得皇家名誉受损,是臣妾之过。」说着,便要朝李效下跪。
一向冠有仅次于魏家的大陇妻奴之名的李效这下可心疼了,腾出手扶住皇后矮下的身子,「皇后快快起来,瞧你说的,若是如此,兰儿、蕙儿的恃宠而骄,朕又何尝无过,唉……」思及三年前嫁到方、杜两家的四公主和五公主,皇帝也是头痛得很。
一个女儿李蕙是禁止驸马纳妾,听闻外室有孕,还亲自把人鞭打到落胎,胎儿没了,人也只剩半口气,日日用汤药吊着命,把驸马气得不轻;另一个女儿李兰则是恨不得驸马多多纳妾,自动自发为丈夫觅来众多美人,自己打的却是别门心思,在外设置别院养了男宠,近日还传与僧人过从甚密……
两个双胞胎女儿出生时性命垂危,于是他和皇后难免偏宠放任了点,出嫁前也由得她们胡闹,没成想,这下子却牵连到她们未出嫁的妹妹……
皇帝叹气,「皇后宽心,朕会再想想法子,总不会让芷儿受委屈。」
见皇帝虽然眉头纠结,总算没再胡扯,皇后娴熟地为丈夫顺毛,「臣妾也会让茹儿多加留意,茹儿现下年纪最长,行事向来令人放心,不会坐视不管。」
李茹是帝后的第一个女儿,李效想到早在十三年前便出嫁到舅家的大女儿,点点头心下稍安。
此时,皇后得用的大宫女入内禀报道,「陛下,皇后殿下,八公主已至立政殿。」
闻言,皇后和皇帝对视一眼,在沉默间交换了某种默契,开口让公主进来。
当八公主李芷带着侍婢入殿时,看到的已是父皇母后一如往常正促膝谈话的情景。
丝毫不知方才自己成了父母话题中的主角,李芷含蓄笑道:「女儿给阿爷、阿娘问安来了。」
李芷于去年月节及笄,在李效的众多公主中排行行八,是皇后所诞下的第四女,亦是帝后众多子女之中年纪最幼的,生来便是爷娘兄姊共同关照的对象。
李效凝视着眼中尽管仍带着青涩,身段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儿,一面想着真不愧是他与皇后的女儿,一面暗暗骂道那些大臣实在不长眼,这么好的女儿他还想多留几年呢,若非怕留来留去留成了大姑娘,他有必要那么早开始物色驸马人选吗!气煞他也!
尽管心中火气颇盛,头顶都快冒烟了,李效可舍不得在女儿面前露出半分端倪。
芷儿的心性一贯纯善,又内向了些,要是让她知晓她被一堆男人嫌弃了,该有多伤心呦!
她若是伤心了,他这做阿爷的该有多心疼啊!她的阿娘又该有多心痛啊!
唉!说来说去都是那些瞎了眼的东西不好。
皇后招呼小女儿过来身边坐,例行问了几句李芷的作业,再由李芷的侍婢轻波一一答了。
出身经书世家的皇后对于儿女们的教育从不怠慢,别看她平日端庄娴雅,儿女们凡是在课业上有所怠慢的,她绝不会让他们有第二次犯懒的机会,即便是最疼爱的么女也不例外。
李芷看了看父亲,略为踌躇了下,问道:「阿爷今日遇到了什么不快吗?」
李效心下一惊,正想着是何处漏了馅,便见皇后微微笑着朝自己看来,连忙道:「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那些老头儿一个比一个顽固,又有个郑国公老在阿爷耳边叨叨念,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玩只鸟儿不行、盖着宫殿也不行……唉!」
虽然今日没魏贤什么事儿,反正魏贤从建业一年起就老爱对他这皇帝鸡蛋里挑骨头,这儿劝那儿谏,加加减减也挑了十五年,骨头都要堆成山了,这些陈年老疙瘩李芷也清楚,不用白不用。
再说了,今日不念也会是明日念,先抱怨一下准没错。
李芷一向对政事不感兴趣,加上李效所提的也是司空见惯了,皇帝与郑国公魏贤的那些事天下谁人不知晓?一个忙劝谏一个忙纳谏,来来往往成就了大陇如今的盛世,于是只轻声道:「阿爷宽宽心,气坏了身体不好。」
从小女儿口中得到安慰,李效霎时觉得他那么多儿女都是债啊都是债,对父亲连句平常的关心也吝于启口,唯有芷儿是他的贴心小棉袄。
李效的目光落在小女儿胸前佩带的长命锁上,更是柔了几分,将心事暂时一搁,与李芷道起家常来了。
例行请安过后,轻波随李芷出殿,忽然道:「帝后今日有些奇怪。」
这话若是由其他婢女道出口,恐是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不过首先李芷不是个严格的主子,其次,轻波一向懂得分寸,见四下无人才开的口,故李芷并没责备她,「阿爷说是因为朝事。」
轻波看着李芷的背影,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直接道:「公主已经及笄半年了。」
她没说的是,李芷的几个姊姊们在她这个年龄,早已在皇帝旨意下成亲。
李芷脚下顿了顿,没有说话,又继续前行。
轻波见她自出了立政殿后便步履不停地朝某个方向走,先是会意地笑了笑,接着问道:「公主今日也去吗?」
李芷身子一僵,先是左右望了望,见四下真无人才小声答道:「当、当然。」尽管语调带着一点羞怯,能从她口中得到如此绝对的回答却是十分难得。
不出轻波所料,过没多久,演武场便近在眼前。
李芷并不打算现身,只是藏身在一棵柳树之后,探出小半个头,远远地朝正在例行兵训的演武场中望去。
明白李芷不欲露面,轻波从善如流地借着另外一棵树遮掩住自己的身影,无须询问,她也清楚李芷是为谁而来,而她的眼光此时又是投向谁。
演武场上众多禁军子弟演武整齐划一,他们手中的长矛在日光下闪着光辉,李芷却只专注看着那名站在众兵之前,面目英俊冷肃,身姿如松一般挺拔的男子。
那是羽林大将军,徐恕。
自十年前领兵抗夷得胜归京之后,徐恕便领了郎将一职,接着平步青云,直至羽林大将军的武职高位。
而李芷也已看着他九年了,九年如一日。
只不过这九年以来,李芷从来不曾、也没想过主动在他面前现身,仅只于从某处遥遥凝望着他的身影。
今日亦如是。
心知再过不久演兵便会结束,李芷转过身来,原想唤轻波一道回宫,岂料这一转,一道陌生修长的人影同时映入眼帘。
那人似乎注意到李芷的视线,敛回投注于远方的视线,从廊庑上低头朝她笑了笑。
这一笑令李芷和发觉动静而回头的轻波同时愣住了。
相较于大陇男儿显于外的英姿勃发,这人容色温文之至,彷佛是南方春日中润化万物的细雨,意韵绵长。
见李芷神色怔怔,他拱手道:「臣魏涵之偶经此地,见景色大好故在此稍作停留,如打断公主雅兴,还请公主恕罪。」
不待李芷回应,那人道:「臣先告退。」接着便转身离开。
李芷依然没有半点反应,瞠着眼目送他离去,好半晌才缓慢回过神。
回想起方才他所言,又思及自己偷偷摸摸躲在树后瞧徐恕的举动,李芷慢半拍地骇了一跳。
他他他……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