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本阙是举世闻名的大胤国六月皇帝。
所谓六月皇帝,不是指她在六月出生,亦不是指她在六月登基为帝,而是指她在龙座上只坐了六个月。
新帝登基之时,诸位大胤朝臣自是满怀希望,毕竟这是大胤继开国女帝之后,大胤迎来第二位女性新主。刘本阙在身为皇太孙监国之时,表现可圈可点、面对朝臣进退有度;到了身披暗紫皇袍祭天之际,更是掷地有声地向先祖起誓,她刘家第七代子孙本阙登基之后要强兵富国、开疆拓土、广开天听、举用新秀,重现大胤昔日荣光,听得诸位大臣老泪纵横,一人一声陛下喊得那个叫满怀希望……心想我大胤总算要在女帝带领下进入全盛时代,苍天啊!总算没瞎了眼。
可惜刘本阙在第二天就让这班老臣切身见识,什么叫苍天瞎眼。
头一个月,她就当朝调戏了众位年轻俊秀的新任议政大臣,口口声声“美人儿”叫得那叫一个相思成灾,还在大殿上和众议政大臣玩起你追我逐的把戏。老臣好言劝谏未果,只能眼见自己的儿子孙子惊恐地绕着大殿跑,而他们背负着大胤未来的女帝陛下追他们追得欢快。
第二个月,琼林宴上她挑起俊美新科状元洁净的下巴,挑起细眉低声道:“入我的后宫吧!嗯?朕总不会亏待你的。”若不是太清池里早浮满了早些被刘本阙下手的众进士,没位儿了,那位状元差点没跳太清池以示清白。他们是来报效国家,可不是报效后宫。
第三个月,她微服出宫,说是要探察民情,朝臣们心想陛下总算肯务正业,对着天千拜万拜,称是天佑大胤;岂料刘本阙从恶少爷手上救了名如花似玉的男仆,正当男仆对她千恩万谢时,她趁机摸了人家腰枝一把,盯着自己的手喃喃评论:“这手感倒是不错……难怪会被当街欺负。吶!有没有兴趣选秀男呀?保证你会过五关、斩六将,畅通无阻入后宫。”男仆目瞪口呆,才走了个恶少爷,又来了个逼婚狼。
第四个月,朝臣们人手一张谏书,见陛下姗姗来迟,欲劝她切莫学那东土上古时期幽王误国,她听完后却支着下颔向大臣们笑咪咪地催促道:“朕登基已有三月,也该充实后宫了。家中有十五岁以上到二十岁不等的公子的,下月送进宫来评选吧!”气得一班老臣吹胡子瞪眼睛,世家子弟们差点泪淹大胤朝。幸亏在魏家宗长劝谏下,她多少听了些,没真让公子们入宫,却还是隔三差五夜闯香闺,害得这些清白公子们恶梦连连。
第五个月,盟国清河来使,她召见清河使者……皇子穆清。朝臣们见她肃穆以待,心想幸好陛下尚知国丑不可外扬,下一刻却见她扑向眉清目秀的清河皇子,在大殿上二话不说压倒、吃干……咳,还没吃干抹净就被制止了。尽管百官百般赔礼,热络招待历经大殿惊魂的清河皇子,穆清回国后仍是身心俱疲、精涣神散,乃至于大病一场,还一度造成大胤和清河边关的剑拔弩张。
“陛下,我朝女子向来含蓄温良,陛下是否……”魏家新任宗长魏司容扇子一合,委婉暗示。朝臣个个翘首以盼,目不转睛地等着陛下的反应,只望与陛下一同长成的魏司容真能说动陛下。
“魏卿说得极是,我朝的民风早该改改。这女子嘛,应该奔放些,休得老是抽抽噎噎、含羞带怯的,与我朝开国女帝先祖期望不符啊。”刘本阙抚掌,瞇着眼笑。
既然都搬出开国皇帝,群臣自然不能反驳什么,只是他们怎么可能放任皇帝继续荒淫下去?
“陛下!说好的强兵富国呢?”老丞相身先士卒,向前一步,抖着枯瘦如柴的手痛哭失声。
“唉唉,朕强兵就强,朕富国就富嘛。”刘本阙摆摆手。
“陛下,您不是说要为大胤开疆拓土?”太尉忍不住皱眉问道。
刘本阙重重点头,“是啊是啊,这样才有更多不一样的美人儿让朕享用。”
廷尉拉长一张老脸,“陛下,那广开天听……”
刘本阙击掌,“那是自然,朕可受不了那么多的美人儿被人欺悔,如有人投诉记得上报啊!”
“陛下,所谓举用新秀该不会是……”御史大夫苦着脸,“为了招纳更多美人吧?”
刘本阙先是惊奇地欸了一声,然后笑道:“原来爱卿亦是同道中人!连朕想什么都知道呢!朝堂上就是得美人如云,朕审理朝政也才赏心悦目啊!”她接着环视殿中新举用的少年官员,“依大胤朝宫律,为官任期满三年,即可入朕后宫!当然,若真有人等不及,朕不介意……暗、通、款、曲,呵呵。”吓得诸位青葱般水灵的少官差点咬舌自尽,表示宁死不屈。
国君荒淫哪!国君好色哪!别说是重现大胤昔日荣光,该怎么从陛下的狼爪下保住他们大胤现有的容光都有问题。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百官头痛,头非常非常痛,痛到想把他们的陛下从龙椅上抓下来撞南墙,看她是否真的好色至极、永不回头。
自此之后,大胤女帝的荒淫好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遍东土,大胤在朝官员除却女官,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大胤百姓家中凡有十五岁以上少年的通通闭门不出。后世野史更是载曰:“儿贪玩,母厉色曰:『汝复捣乱,后宫尚有汝一席。』儿闻言啼哭不止,怯不敢出。”
待到第六个月,大臣们终于受不了了,连同大胤世族联名上书,逼迫荒淫女帝禅位于新帝……原先的皇太弟刘本翼,改年号束汝,刘本阙退居幕后,当了大胤国及东土史上最年轻之太上皇。
六月皇帝的荒唐之事至此暂告一段落,大胤众臣无不为此松了口气,以为太上皇闲居于太华殿,有新帝看管,再不出了什么大乱子,他们总算是高枕无忧了。
此时的他们丝毫未料到,这不过,是所有事情的开端。
陆共历一百三十二年,大胤国束汝元年。
是日,天朗云疏、日光普照,首都干阳一如往常地人头攒动、熙来攘往,街头巷尾叫卖声此起彼伏。
偶尔几个挑着担子的菜贩横步而行,艰难穿梭于汹涌人潮之中。
忽地,一匹快马得得而来,马上的人吼了句:“让开!”扬着马鞭示警,菜贩艰难地朝一旁退了几步,担子剧烈摇晃,还教身后深怕他砸毁商品的店主叨骂了几句。
有了菜贩的先例,再加上马上人的急吼,马前的人潮顿时让开一条足以令马奔驰而过的空道。
“今儿个是怎了?一早就有事。”望着马匹绝尘而去,摆字画摊的年轻书生喃喃道。
“不知道,或许又是哪个朝官发癫了吧!”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女音响起,书生不禁投去目光,原来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少女。
“姑娘别这么说,很容易惹事。”书生降低音量,好心对她说道。
他们只是一介小百姓,连个小官都惹不得,更别提眼前的姑娘是拿朝廷官员做文章了。
少女耸肩,“好吧,听你的。”而后凑近看看桌上的字画。
“这些都是小生亲自写的,这幅是临摹明英帝时代柳大才子的春归书,虽然还不成熟……这……姑娘若是喜欢,小生可以算便宜点……”书生的声量愈来愈小,直到最后简直细若蚊吟,若不是少女就在他面前,恐怕是听不到的。
他本来就是个书生,出来摆字画摊也是出于阮囊羞涩、不得已而为,要他像个商人似地大肆推销自己的字画,着实难了些。
少女看了面皮薄红的书生一眼,面纱下模糊的轮廓似有笑意。
“不错。我看过真本,给我一幅吧!”语毕,真从锦袋中掏出一颗亮灿灿的大银元宝。
书生看傻了眼,生平没看过那么大的元宝。
“姑、姑娘,小生恐怕没钱可以出找……”
“没关系,就权当是你告诫我不要多话的答谢吧!”
书生犹豫着要不要收下,想到老母亲还等着一口饭吃,近日又收入微薄,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将元宝拿了回去。
他支支吾吾地道谢,将少女看中的字画卷好。
接过字画,少女朝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快速在书生的耳畔说了句:“面相也生得不错,今年秋天来参加闱试,我一定当众要阿盈点你第一!”
一语既罢,也不顾书生的反应,一溜烟朝城门方向跑了。
书生像根木头呆呆杵着,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他、他被调戏了吗?
*
待到少女奔至城门处,不意外地看见城门口大排长龙。
“这位大婶,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少女询问排在最后一个的妇人。
妇人见是位年轻姑娘,好心地道:“听说城门的兵官一早得到消息,要捉拿人犯吶!小姑娘,若果你没事还是别出城了罢,这一来一往,又是检查又是盘问的,能把人折腾死哟!”
“谢谢您,不过我真的有事得出去,苏郎在城外等着我送字画呢!”少女信口胡诌,怀里正巧有幅方才入手的字画,便拿来当借口了。
“唉呀!原来是要会情郎啊!”妇人听她唤“苏郎”,心领神会地握着她没拿字画的右手,岁月纵横的脸庞上绽出只有恋爱中人才明白的笑。
“嘘,大婶啊,您莫要太大声!”少女哀求道。因为妇人的大嗓门,方才已有许多人回过头来了。
“唉!别害臊,想当年大婶我也有过一段情……”
她们小声地交谈起来,直到轮到妇人出城,少女才发现快轮到自己了。
“喂!过来!”负责检查的兵官粗声粗气地道。
少女依言走去,兵官看到她脸上的面纱,没好气地说:“好天好日的戴什么面纱?给我平添麻烦,快摘下。”
她的心脏快速地跳了几下。
少女慢悠悠地抬手将面纱摘下,从蛾眉、翦眸、琼梁到朱唇,缓缓曝露于空气中。
原本心不在焉的兵官瞪大了眼,喃喃道:“天、天仙美人儿啊……跟上面要我找的人不一样,一个犹如粪土;一个是天边的霞彩啊……”
少女声音悦耳,却彷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大哥,我可以过去了吗?”
“啊,可以、可以,姑娘请过!”与刚才的态度可谓云泥之别。
少女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闲步而至干阳城外的茂密树林,少女先是顾盼了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后才走入树林,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便看见不远处有一辆不显眼的马车。
“陛下,您要的马车已经备好。”马车后方走出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男子,黑衣便装,身型英气挺拔。他接过少女手中的字画,单膝着地、低眉顺目地朝少女跪下。
“你在装什么,司容,这里不是朝廷,更不是面见你魏府耆老之处,像平常那样叫我就好了。”少女双手一使力,向后坐上马车的赶驾位置。一坐正,葱白手指便移到了下颚,指甲在上面抠了抠。
“本阙,你在气什么?”魏司容笑了笑,挪开她不得其法的手指,两个拇指放在她唇下,食指则灵活地在她下颔推勾。不一会儿,一张薄薄的面皮便落到他掌上,清秀有余秀丽不足的脸蛋露了出来。
“居然说我是粪土,回京城有他好看的!”恨恨地咬了咬唇,刘本阙最恨别人拿她的容貌评论。
“对了,拿笔银子让人把城中庆和当铺前的字画摊全包了!”刘本阙怒容一转,拉住魏司容的手,双眼闪耀着期待。
魏司容眉一挑:“你又闯祸了?”手又移到她脸上,用力一拉。
刘本阙痛得哇哇辩驳:“我哪有闯祸!大胤的美人甚至天下的美人本来就是我的都是我的……”
“哼,所以你只是要出去看美人?那我们回去吧!回头我买几幅给你看个够。”魏司容说着就要牵马将马车调转。
“啊啊啊!不要啦!”刘本阙抓住他拉缰绳的手,低声哀求:“我出去后不会惹事,真的真的!”
不会惹事?鬼才信你!魏司容心里有底。
“唉哟司容你最好了嘛……我都快闷坏了,你一定舍不得我难过……”
舍不得?这倒是。
“好吧!我已经跟东渊那联络好了,东渊那头会有人给你当向导。别乱闯祸,否则很容易会被逮回来,你的旅游也泡汤了!”
刘本阙愣了愣,连忙追问:“那你呢?”
魏司容冷笑着拉开黑衣襟口,里头露出一小片淡紫。
大胤只有皇族子弟,以及开国便已存在的魏、殷、宋、尉四世族宗长能服浅紫。
“陛下方掌朝事,朝内许多事还需要臣协助。”
刘本阙眨眨眼,嗫嚅:“好、好吧!你回去……但是我如果迷路该怎么办?”
理好衣襟,魏司容从容不迫地道:“到东渊和大胤边境时有向导,我刚才说过了……”顿了顿,他突然间明了她的迟疑,又补充:“放心,绝对是你满意的向导。到东渊前我会亲自驾车,如此你满意了吧?”
“满意,当然满意!”听到魏司容的保证,刘本阙点头。
想必向导是个了不起的美人吧!刘本阙想起自己擅用密约要挟东渊,忍不住窃笑出声。
陆共历一百三十二年,东渊国开明十年。
内侍总管萧荣正顶着正午的日头负手在东华门外头来回踱步,折子脸上是难得可见的焦慌之色,眉间更是早已愁成一道道沟壑。
烈日焚着,他心头更是有如在油上煎着般难忍。
一干稍微年轻些的太监陪同萧荣在烈日底下烤,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敢暗中偷觑他老人家的脸色,就怕踩死蚂蚁也惹来他的白眼。
从天际初露晨曦至日上中天,再至赤阳隐隐有落下之势,一直沉默着的萧荣总算耐不住,出声说了句:“唉呦!这大殿下何时才到呀?紫阳殿里头早快翻了天啦!”
他抚着额,饶是这几十年来早随着主子见过无数大场面,萧荣还是忍不住着急。毕竟这回可不是一般的事儿,而是攸关东渊朝势的大事。
打从接到北边的密信,殿里那位无不是寝食难安的。
“这可不是吗?只是要大殿下从西南抽身回京,还是赶了些。依小人看来,没到今夜怕是赶不回了。”其中一人搓手陪笑道,原本只是想应和应和萧荣的话,没料到没得到青眼,倒是换来一声斥责。
“你这二愣子懂个啥?咱殿下可是东渊的贤王,就算是遇到如此要紧之事,也定会将西南之事处理稳妥,且在时限之内回京。”萧荣呸了句,重重哼声,那内侍只得讪讪点头称是,心里却犯嘀咕:“纵然大殿下是贤王,也没那么神通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