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萧荣愁眉苦脸之时,绵延至护城河外的青石砖道彼端黑影乍现,他先是愣了愣,瞇起眼伸首一瞧,还未看个清楚,就听见身边几个小太监欢呼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这下萧荣也不必多费眼力确认了,毛头小子的目光总是比他这五旬老人好的,再加上得得马蹄声渐进,他重重咳了声,弯身伏首:“恭迎殿下回宫。”
其余太监见了也连忙弯腰下拜,“恭迎殿下回宫!”
马驰至下马碑前,马上的青衣男子伸手一挽,黑骏骏的马长嘶一声,立马乖巧止步。男子翻身下马,身段之利落怕是连东渊最具声誉之驯马人也自叹弗如。
“辛苦你了。”男子抬手抚摸马背,嗓音温润宛如春瑛初发。黑马瞇了瞇晶黑的眼,轻轻喷了口气,亲昵地往男子肩上拱了拱。萧荣身边的太监见这匹马四蹄踏雪、眼间流星,心知这大概就是大皇子的爱马逐云,立即笑着上前替贤王接过马缰。
男子也不介意,毕竟身系要务,只扼要交代了句逐云忌口的食物,便随着萧荣进门。
萧荣见他一路急赶归京,却不见多少风尘,心里直道奇哉,脸上倒是没表现出半点惊异。
“殿下,您一路上辛苦了,是否先饮口茶水缓缓气?”萧荣当然知晓殿内的事刻不容缓,也总不能让大皇子昏厥在殿内吧?尽管从大皇子面上看不出来,还是尽责地问了句。
男子闻言,浅笑道:“不碍事,经过驿站时我已用过。皇上现下在紫阳殿内吗?”
萧荣听道男子问话,先是为这嗓子陶陶然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老脸不由得一红,赶紧回道:“是,还有太子殿下也在里头。”
男子走在萧荣后头,全然没注意到萧荣的不对劲,只应了声,不再多言。
萧荣总算松了口气,伸手拂去额际豆大的汗水。
幸好、幸好,殿下未再开口。那把嗓子可不是甚么人都抵挡得住的。
*
越过金水桥,男子远远便听到紫阳殿中争执声不断,殿外当值的宫娥内侍无不是僵着身子、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个个眼眶下蛰伏着散不去的乌黑。男子心下了然,又加快数步,瞥了眼为自己领路的萧荣,温玉似的眸子眼色瞬时沉浓。
看来为了这打西北方来的密信,宫内的人怕是几天几夜都没个安稳……然,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父皇变了脸色,要人六百里加急传讯予他?数日来他不断思忖,终是没个解答。
可当他正要抬脚踏入紫阳殿内,里头须臾间又没了声息,他略微疑惑,却没作多想便走进去了。
在安坐于主位雕龙漆乌桧椅上乌袍之人启口前,他抢先一步问安:“父皇、太子殿下。”
“瞬深皇兄,你可总算回来了!”坐于旁席的紫袍少年表情一亮,率先起身相迎。只见少年眸采闪烁,倒现几分欢欣之色。
管瞬深朝年轻的太子温和一笑,算是响应,接着目光移向主位上年过四旬仍不显老态的东渊国君:“父皇,究竟有什么急事?”
出乎意料的是,主位上的东渊国君管怀世非但无半丝严肃之色,反倒笑得十分慈祥。
“阿深啊,此番找你回来,的确是有要事。”置于扶手的掌往后挪了挪,“是这样,近日大胤突有贵客将至,朕希望由你担任东渊特使,前往接应,你觉得如何?”
管瞬深微微一愣,心道原来是这件事。
只是,为了这事有必要将他急调回京吗?况且如若大胤来使身分如此之矜贵,两国又同是友国,让他这不理朝务的皇子前去迎接,是有不妥之处。
管瞬深眉头微蹙,不置可否地反问:“这事……照理而言,不是该由本朝储君担任吗?”
太子代替国君迎接各国贵宾,处理邦交要务,是朝廷不成文的共识。为的就是能让未来的国君藉此熟悉他国的新任重臣,担负未来治理国家的任务。
被点到名的东渊太子管陌延眨了眨眼,清俊的面容绽开笑容:“皇兄,清河国那里也有事情,请皇兄为本宫分忧解劳啊!”
东渊国君闻言嘴角一抽。分忧解劳?亏你说得出口!
管瞬深的目光又移到自家父皇身上。
东渊国君咳了声,“事情就如延儿说的一般,如何?若是不便,朕可以改派其他皇子去。”
他嘴上说得宽容,玄乌袖子下的掌却悄悄握住雕龙扶手。
要是不行,也没有其他人了……谁让那女娃要求实在太高……儿啊!假如你硬是不肯接受,别怪朕不顾父子之情,将你打包送走。
听闻国君之言,尽管管瞬深已有多年不涉朝务,他思忖半晌,还是决定接下命令。
“既然父皇和太子开口,儿臣也不好推辞。儿臣愿意替太子接待大胤贵宾。”
“哈哈,很好,三日后便出发吧!本朝和大胤相约之地为两国边境的兰夕县城,大胤来客身分特殊,阿深可要好好招待……”说到最后,东渊国君心虚了起来。
儿啊!原谅父皇吧!老祖宗有交代,咱国有把柄落在人家手上,偏偏你又是咱们东渊有名的美人……唉!谁让大胤的太上皇就好这口,还拿一百年前的密约要挟朕。你身手了得,兴许能招架她来势汹汹的各种把戏……吧……?
思及大胤六月皇帝名闻东土的种种劣行,原本自信满满的东渊国君突然没了底气,长叹一声。
管瞬深见状,不由得挑眉,疑心大起。
不对劲,父皇和太子的反应太不对劲了。莫非迎宾之行其中还有什么猫腻?
管陌延眼见管瞬深脸色不对,心知自家的父皇马脚快露出来了,急忙接腔:“总之,请皇兄帮忙本宫接待贵客,只要从东渊边境护送到京城便可。哈哈、哈哈哈……”
管陌延对邻国六月皇帝的恶行恶状可是心知肚明,想当初刘本阙登基时前往恭贺的倒霉人选就是他。招待各国使臣的晚宴几乎成了每个男性使臣的梦魇。
死都不要再见到她!管陌延攒紧拳头,咬紧牙关,神色仍是力持平和。
“……”目光在东渊国君和太子之间游移,管瞬深虽对他们不寻常的态度感到怀疑,但自己原本就不是会在旁枝末节上斤斤计较的人,当下只应诺了句,便随着内侍总管萧荣准备数日后的迎宾事宜去了。
这十数日来,刘本阙很郁闷。
事实上,世上能令她郁闷的事情不多,屈指数来只有三件,偏偏与她相识相知十数年的魏司容不动声色地就达成了其中一项,使她悲愤欲绝。
刘本阙在马车内一边忍受着自出生以来从未亲身体验过的颠簸,一边撩开车帘。
马车之外如她所料,道旁正是生意盎然、枝繁叶茂,自幼国势地理未曾偏废的她当然明白,自己正经过大胤与东渊边境的十里林子,再过不久,即会进入东渊兰夕县。
问题是,自干阳出发以来,她连个活人也没遇上!
起初,她还以为那只是凑巧,毕竟大胤境内也不是每一处都适于人居,在干阳外郊,委委实实有那么一段是人烟罕至的。倘若魏司容挑了那个方向走也无可厚非,毕竟那是前往东渊最近的路途,约莫两日即能穿越。
待到第三天,她发现窗外仍是渺无人烟时,曾开口询问:“司容,你说这里怎么没半个人吶?照理说,这里不是该有个热闹的风城吗?我记得只比瀛都小一些,还是挺繁荣的。”
在宫里时,她可是将名胜地名记得分毫不差,见途经之地竟没有风城,刘本阙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那时魏司容眉也未挑,淡淡回答:“你记错了,这里自明英太祖开国以来一直都没半个人居住。”
“咦?是这样吗?”刘本阙虽疑惑,还是点点头表示理解。即便对于地理记得熟烂,出了干阳后没有什么方向感的她就跟个路痴无甚分别,但魏司容她还是信得过的,否则也不会令他带自己出来。
然而两天过去、五天过去,直到七天、八天……她愣是连半个人都没看着!大胤境内荒郊野岭再多,总不可能每一处都不适宜人居吧!
于是十天之后,她忍不住又问:“司容!怎么可能连边境都没人!你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岂料魏司容依旧不卑不亢,声线平稳毫无波澜,“我并未走错。”
刘本阙瞠目,一捶大腿,“少骗我!最好一路上半个人也没!你这可是欺君之罪,还不从实招来!”
魏司容唇角微扬,“臣不敢欺瞒陛下。”
“还说没有,鬼才信你。”她偏头。
“陛下还记得当日的问话?”魏司容将脸一侧,问道。
“那是自然。我问你为什么窗外没半个人,你回答一直以来都如此,还把我的老祖宗明英太祖刘响奶奶也扯上了……是了,你除了欺君还侮辱太祖!朕要治你的罪!”刘本阙脑中思绪一闪而逝,复问:“莫非是阿翼和皇爷爷交代了你什么?快说!”
“陛下既然记得清清楚楚,那臣的罪状是不成立的。毕竟臣的回答无误,别提干阳外郊,就是干阳里头也没半个人居住的。”
“干阳怎么可能没半个人居住,那你和我又是什么?不是人吗……”刘本阙眉头紧锁,话尾霎时一顿,咬牙切齿起来,“……好你个魏司容!”
竟然和她玩文字游戏!
魏司容语气里透着愉悦,“所以,臣自头至尾都并未欺瞒陛下。”
刘本阙掩着脸,缓缓低头,开始在尚有余地的车厢内翻滚。
“臭司容……讨厌死了啊啊啊啊……”
她想挠墙啊啊!
居然专拣偏僻的地方走!虽然大胤的男子与东渊相较起来并非特别出色,毕竟大胤不以男子美姿容闻名;只是她在皇宫内憋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却连个美人儿都没见着,这叫她怎么可能不郁闷?
满心欲念无处可发,真真是惨绝人寰!
“无上皇陛下曾吩咐,要臣千万守住陛下,别让陛下未出国境就惹来祸端。”
刘本阙犹有不甘地咕哝,“皇爷爷乱说!哪里会惹来祸端,通通带回宫不就成了吗……我标准还是很高的,又不是看到公的就会扑上去,我可是非良民不要、未成年的也不要、有家室的也不要……”
魏司容暗叹一口气。
就某方面而言,标准过高也不是好事。
思及此,他转头横了她一眼以示警告,“阿禹方才传来消息,说是东渊来迎的使者约莫明日会到,届时你可别见了人家漂亮就眼巴巴地扑上去,你刘本阙不要面子,我、阿想还有大胤可还舍不得丢脸。”
此趟出使东渊,刘本阙借的可是他嫡妹魏想容的名号,魏想容在大胤四世族中以才貌两全美名远播,他可不想刘本阙这一趟回来后,妹妹的清誉从此一蹶不振。
刘本阙原本尚在打滚,听闻此言倏地坐起身,拾起一旁的人皮面具重新戴好,满面堆笑:“知道啦,但是我可不敢保证。有时候人的色心操之不在我,你了解的。”说着还伸手拍拍他的肩,若有感悟地叹息。
魏司容扶额。
……他能了解什么?他可从来没了解过。
他想了想,仍是不太放心,又殷殷叮嘱:“对了,阿禹还说,兰夕县内最近不太平静,今晚你给我乖乖待在旅店内。”
“为什么不太平静啊?”她还期待去夜集逛逛呢。
“……不必多问。”魏司容思索片刻,决定暂时不解释。只因不平静的理由反倒会让她兴奋得跳起来。
尽管他会守着,但是天知道刘本阙会出什么花样。他太了解她了,连在宫内都如此不拘,更别提出了大胤。
尉蓝年岁虽是四族宗长之中最年长者,然脾性躁急,无法收拾刘本阙的残局;殷九棠尚还是个未行冠礼的孩子;而宋禹是他们之中除了自己以外最为识得大局的人选,可惜他也正为新帝之事劳心,能抽出空闲给他点消息实属不易。
是以,若果她真惹出什么麻烦,奔波忙碌追在她后头收拾残局的不会是别人,还是他魏司容。
眼见国关将近,魏司容非但没为明天即将甩脱刘本阙而感到庆幸,反而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转眼间已是月上中天,夜幕沉沉,星子芥微罗列。
落更初响,整座兰夕县陷入宁寂,兴许是因略有耳闻,即使是初至兰夕县的外地来客亦不敢在街上逗留,早早便在客栈下榻,就连打更人都走得战战兢兢、举止畏缩,恨不得早些离开。
管瞬深是在城门欲阖之时入兰夕县,费了一番功夫找寻一间妥适的旅店之后,天色已暗。算算时日,是比自己预估的还早了一天。
他将马缰交给前来接迎的小二,这回的坐骑并非逐云,只是一匹中上的马。逐云虽然是大宛良驹,堪负千里之行,上回随他没日没夜地赶回京,怕是也要休养一阵。逐云对他而言本来就别具意义,他想好好保养这马。
“谢谢你了,小二哥。”他向准备将马引入马廏的尖脸小二道谢,接着转头望向街上。
说来奇怪,兰夕县虽处于东渊边境,却因与盟国大胤接壤而时有贸易往来,照理而言即使入了夜也不该如此冷清才是。然而眼前所见,却是一片空荡。方才入了县城,看守城门的兵士只交代几句勿要于夜里随便出外走动,便匆匆关了城门落了锁,也没说清楚缘由。
管瞬深虽是个闲散皇子,已有多年不管朝中事;但对于江湖之事还是多少上了心的,不然一个月前也不会向东渊皇帝请命到西南勘灾。因此这回兰夕县的古怪,他亦有心了解一番。
“小二哥,你说这街上怎就没个人影?我虽是打京城来,对于兰夕县里的夜集也曾耳闻,怎么连个摊贩也不见得?”
管瞬深不提还好,这一提倒吓得小二一个哆嗦,食指连忙压在嘴上示意他别再说下去,慌张四盼。
“唉呦!这位公子爷千千万万别在大街上乱说,这话在这里说不得、说不得啊!”小二愁眉苦脸地道,“请您先入客栈,小的再向您细说。”
管瞬深心里存疑,还是点点头,任小二快步牵马入厩,而他信步入屋。
或许是心中恐慌,小二的动作比往常利索许多,管瞬深前脚才踏进门坎,后脚小二就赶了上来。
“可以说了?”
小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遭,才附在管瞬深耳边细声说道:“这兰夕县……最近遭了贼了!”
管瞬深颦眉,“……遭贼?”
这不算什么大事吧。即便开明十年来歌舞升平,国君励精图治,也难遏止小偷小抢,毕竟犯罪本来就不可能被完全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