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袭黑袍,坐在案前专注地翻着她昨夜随意翻看而未归架的书册,如巧匠精刻的俊美面容微微低垂,飞扬的眉间永远都凝着一层霜般的冷郁。
案上还搁着一把长长的物什,郑重地以灰布层层包裹,是她离开前所没有的。
当日湲回到自己的寝居,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师父果然如她还待在战神府中一般,对她平日接触的事物无比严谨,总要亲自查探一番。即便现下她已由天帝亲自教导,他依旧如此。
纵然如此,她对他仍怀着敬爱之心。她不知道鶱无对他亲自教养成长的准战神们是否有着如人间父母对子女般的情感,抑或不过将他们作为自己应对仙界负的责任那般简单
「师父。」日湲唤了声。
凭鶱无久历沙场磨练出的敏锐感知,不可能没察觉到日湲进房。听到日湲开口,他只低应一声,头也没抬。日湲见状,轻步迈进房内,找个位置将自己安置好,静静等着鶱无发话。
鶱无修长的手指翻了翻书页,深不见底的眸子却如鹰隼般犀利,只要见到摺痕便细心抹去,如同他的为人,一丝不茍,容不得半点瑕疵。
她凝觑鶱无的侧影,心中陡生感慨。
师父总是这样,对天帝尽心尽力,到一种她无法想象的地步。
为什么一个仙人能对另外一个仙人无偿付出这么多呢?师父明明知道,他名义上虽是仙界至高无上的战神,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仙界的盾牌与利剑罢了。多少人尊他敬他,只不过是因为若没了他,天帝将失去替自身抵挡煞气的护盾,整个仙界将会失序。
战神,所要背负的不仅仅是整个仙界,更要以己身血肉承挡煞气。她尚且怨过,师父他难道不曾恨过吗?
「你的事,我和帝座谈过了。」那张薄唇掀了掀,吐出低沉的嗓音。
闻声,日湲不禁抛开脑中思绪,正襟危坐起来。
鶱无阖上书本,起身将之放入书柜,抹抹手,转过身来看着他的女徒弟。
「我们谈了很久,还是找不出你为何无法动用仙术的原因。」鶱无拧眉,顿了顿,复又道:「现下虽然找不出法子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你还是必须顶着准战神之位。两年后,倘若你的仙法还是没恢复,我会想个办法弥补。」
办法?什么办法?将她撤换吗?
不,不可能。自仙界创设以来只有过一次以他者替代原战神这种事情;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能代天帝受煞者,唯有流着战神之血者。
是以她虽然对离开抱持希望,却没有太大喜悦。
捕捉到日湲眼中闪过的疑惑,鶱无缓缓道:「不用担心这事,你好好跟着天帝学习便是。」
「师父,您不留下来教我吗?」
尽管天帝是仙界中能力最强大者,很多仙法却只有战神能习得。尽管鶱无已将她该学的教个七七八八,能得到他亲自指导,进展会更快。
况且……
忆起方才发生的事情,她下意识地不欲继续留在琉璃宫里。
这里有太多事物,足以令她动摇。
这是不该、也不能的。倘若她放不下,倒不如眼不见为净,也不必背负罪恶感。
鶱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想从她脸上抓住什么端倪:「不了,近日大荒态势不稳,我会有大半时间都守在那儿。」
「嫦妩尚未寻到,你得多加注意。」鶱无撑着案面起身,跨过门槛之前沉声嘱咐,一贯漠然的眸子难得添了点忧心之色:「天帝他……」
日湲等着他的下文,岂料鶱无蹙紧了眉头,终是什么都没说,大步离开。
天帝?师父究竟想对她说什么?
师父从不说无关紧要的闲话,她直觉他想说的应是很重要的事。但是他只说了天帝二字便没了下文,没头没尾的,会是什么事呢?
思索一会儿,单凭两字实在难猜出鶱无的意思,日湲回到桌前,方一坐下便瞥见桌上那样似乎是由鶱无拿来的物事。她握着物事,掂了掂份量,与长剑重量相近。
难道是师父的剑?怎么会用布包着,还放在这里?
她直觉猜想手里的东西是鶱无的配剑。
顾不得那剑有些沉,她赶紧抓着剑朝鶱无离开的方向追去。
「师父!」
鶱无似没听到她的叫唤,脚步疾然,欲出碧水宫。
「师父!」日湲跑到他面前,果断拦下他。
鶱无见她追来,神情依旧冷漠,墨眸却浮出一丝疑惑。
日湲喘了几口气,缓过来后将剑举到鶱无面前。只是出乎她意料之外,鶱无竟没立刻拿回自己的剑。
「师父,这不是您的剑吗?」见鶱无没有拿回剑的意思,日湲不禁问道。
鶱无摇摇头。
日湲不由得一怔:「那这是……?」
「我到时,这剑就摆在你案上。」语毕,径自循路离开碧水宫。
日湲远望着鶱无挺拔如松的身影消失,身法果决迅速,却将一团疑问留在她手上。
不是师父的,那会是谁的?
日湲看着手里的剑,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当夜,星斗漫天,月色凉若水。
想起丹诛殷殷期盼的眼神,日湲思忖了一刻钟,还是拉过几件衣服垫在被子底下,佯装房中人早已熟睡,才灭了房中仅剩的烛火,悄然出门。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不必循着丹诛的啼声,她很快地便熟门熟路地找到上回的地方。
斜坡上,绿瓦亭,月悄转,一如初次来到这里时她看见的情景。
独不见,上回幻梦一般的人物。那只幼小惹人心怜的凤凰也不在。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落寞,见到亭中似乎空无一人,日湲顿了顿脚步。
既然都出门了,进去待一会儿也好。
她心忖,只犹豫了片刻,仍抬脚走进亭内。
「你是谁?」清脆带点娇气的问话立马引起日湲的注意,她朝声音来源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这亭内有人,只是被阴影挡住,加之他身材幼小,阴影遮蔽下,她竟没看到他。
亭内有一个孩童——说是孩童倒也不小,外貌约莫人类的十、十一岁,青丝乌黑亮泽,束于头顶别致的小金冠中,鬓角留着碎发,大红喜气的衣袍上锈着金线牡丹。而他犹存稚气的脸庞竟是教人无法逼视的华丽灵秀,上挑的眼尾说不出的媚气惑人。乍看之下,与天帝紫式有些相似,可两者的气质是迥然不同的。紫式慵懒教人猜不透心思,眼前的孩子则有些娇气。
夜半能在碧水宫中逗留,日湲可以确定的是,男孩非尊即贵。
「我为何要告诉你?」日湲反问。
粉雕玉琢的男孩顿时瞪大了眼眸,见她干脆在对面坐下,凭栏凝视着夜空,倒把他冷落一旁。男孩有些恼:「好吧,那你不问我是谁吗?」
「我为何要问?」不知是月色太美,还是见不到丹诛的失落,日湲竟起了点捉弄他的心思。
男孩顿时爆跳起来,面颊通红:「本宫叫洛阳、洛阳!是仙界太子,给本宫记住了。」
「嗯,好,我记住。」她颔首,从善如流。
「这才象话。」洛阳长舒一口气,复而坐下。
过没多久,洛阳又不甘寂寞。
「你不问本宫为什么不去上父皇的课吗?」
原来天后今日说的便是他呀。
日湲看着他,语气淡然,一向深不见底的墨眸之中似有戏谑之意翻腾:「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语毕,继续仰头看星星。
洛阳再次瞠目,喃喃自语:「没见过你这样的……你要问我啊!」
就连龙三那家伙,好歹也会问个几句。
「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像宫内其他人一样?」
不等日湲答腔,洛阳自顾自地吐出一大串话,滔滔不绝。
「就算他们背地里再怎么嘲笑我,也绝不敢在我面前忤逆我。而且我已经六千多岁了……你怎么可以无视我!」
「同样不是父皇的孩子,为什么他可以得到所有的赞美,而我就是嘲弄?」
他?是指回风吗?
「凭什么只有我长不大……太不公平了……父皇明明长得比我像女子多了,凭什么我就要被他们嘲笑……」说到最后,他头颅低垂,口气虽倔,委屈却尽写在洛阳脸上。
日湲瞄了他一眼,忆起从前在书里看过的记载。
——仙界太子洛阳,原为天池畔一株牡丹,六千年前意外得了一滴前任天后的仙血后,染上灵性,吸取天池灵气,化为花仙。天后挽碧见之,甚为喜爱,将之认为养子。
兴许正因如此,地位比不上天帝和天后真正的子嗣吧!尽管此任帝后紫式和挽碧并无子嗣。
所以眼前的小男孩是花仙?而且到现在,还没成年?
日湲突然想起丹诛,同样是过了百年仍未成长,按牠那个样子,恐怕也尚不能化为人形吧。那牠是否也像洛阳一样,为了自己无法长大而失落?
那样哀恸的啼哭,会不会是难过于自己无法长大?
她看着神色萎靡的洛阳,虽然他眼中并无泪光,她却恍若听到宛似丹诛的细微哭声。
「或许……是因为你的花期还没到。」下意识说出劝慰的话语,日湲一愣,却见原先蔫蔫如霜打茄子的洛阳霎时抬头,方知话已来不及收回了。
多管闲事。
她暗骂自己。
可是,谁让洛阳的遭遇和丹诛有些类似呢。
「你是什么意思?说清楚点。」男孩炯炯且带着期待的眼神如灯光直打在她身上,日湲低咳了声,掩饰尴尬,也知道无法保持缄默。
若果要她坦白说方才的话只是随便说说,她也……不忍心。
她得编个理由来安慰他,但也不能毫无根据。
她想了想,说道:「……你的原身是牡丹,牡丹花,有花期不是?」
洛阳用力点头。
「你到现在还没长大,可能是因为花期未到啊。」
即便原身同为牡丹的花仙们历经数千年,早已可化为凡人成年的样貌。但是沾染天池灵气,又得天后珍贵的一滴仙血的洛阳,与他人花期不同,也是可以想见的。
「花期……」洛阳眼帘微垂,低声重复这两个字,似乎正在很慎重地思考。
「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花期,我想即便是仙也不例外。」日湲清楚这种解释有些牵强;但她也没办法多做解释。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洛阳的无法成长真与花期有关。
没料到洛阳真被她半真半假的一番话说动,只见他唇角上扬,一脸豁然开朗,释然地道:「本宫明白了。」
见日湲盯着自己,他轻咳一声,语气陡然转硬:「没想到你小小年纪,道理倒懂些。只可惜丹诛没办法亲耳听到你这番话。」
日湲听他提及丹诛,很是讶异:「你认识丹诛吗?」
洛阳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你……也是来找丹诛吗?」
「嗯。只是没想到,今晚牠居然不在。」
「可能又被允息爷爷带走了吧……」洛阳猜测,一双丹凤眼扫到日湲身后时,倏忽瞪大,整个人也突然从长椅上蹦起。
他皱了皱鼻子,骂道:「讨厌的气息!」
语毕,也不跟日湲道别,便一溜烟地跑个无影无踪。
日湲一时摸不着头绪,只好循着洛阳适才看的方向望去,乍然一惊,想要隐遁自己的身影已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