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个子并不算大,有点高,外形隐约有点像信乐团的前主唱苏见信。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开始喜欢音乐的。
他在北京待了七八年了,终于决定要回去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老K的酒吧唱歌。他把放在床边架子上的吉他拿下来,装在包里。这把吉他陪伴了他好几年,琴弦都换了好几副了。出门前,他照了下镜子,有些胡子,用手摸了一下,又回头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拉上门出发了。
他和往常一样,坐着公交车绕过什刹海附近,朝着南锣鼓巷的方向过去。老K的酒吧就在那附近的一条小胡同里。周围全是青砖,古朴而文艺。
公交车上,大刘的精神状态有些疲惫。他不过二十五岁,看起来却多了很多和年龄不相称的东西。老K的酒吧要关门了,好一段时间前,酒吧就贴上了招租启事。这天是他们营业的最后一天,说是希望老顾客们都能够再在酒吧聚一聚,不枉费大家相遇相识。
十八岁的时候,大刘还是小刘。这种大小不是个子的差异,那时候他的身高和后来差别就已经不大了。只是那时候的大刘还有些稚气和热血,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
他在南方一座小城里念高中,成绩一般,他思想前卫,觉得自己并不是读书的料,就和父母吵架,然后放弃了考大学。高中毕业,他带着他那把黑色缺角的红棉吉他去北漂。他一直想做一个歌手。
很多人少年时代,尤其是初中高中年纪,都想过要做歌手要做明星。只是随着年纪渐长,更多的人选择了放弃。不知道大刘是不是觉得自己天生有歌手的命,他就觉得值得尝试,至少比上大学更值得他去闯一下。
2006年刚到北京,他真的是举目无亲。他没有多少钱,摸索着找了一间地下室,地下室是与很多人合租的,大家租的只是一个床位。
那时候有个高中同学考到了北京,在北京念书。
刚开始,他无所事事,还常常跑到同学的学校里去,在同学的寝室待上几天。要么就是耗在地下室里,拨弄着吉他。有时候他也会跑到网吧,去网上搜索一些信息,想认识一些同样热爱音乐的人,或者看哪里酒吧在招募驻唱歌手。
他长期泡在一些音乐论坛里。在论坛上,他认识了一个说是音乐圈子里的朋友。这朋友可以带他出去玩,认识一些音乐圈的人。
后来,大刘和那个朋友见面了。那人一副朋克的模样,说了好多信息,他说:“在北京这个城市,表面浮华、公平,但其实却是非常冷漠的。一个人要想在这里闯荡太孤单了,你必须得找着自己的组织。你不付出一些什么,很难真正地进入这个圈子。当然不是让你去陪吃陪睡,你个小男生也没啥可以陪的。”那段时间,大刘跟着这朋克朋友也确实见识了一些玩音乐的人。但大多玩得很实验,太先锋了,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感觉。他还是想做一个流行偏摇滚的歌手,没有朋克那么极端。朋克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开琴行的前辈,说让大刘在前辈那里买一把好琴,花点钱,认前辈做师傅,带他入行闯荡会方便很多。
琴行前辈那里的琴,稍好一些的就是一万多的。
他犹豫了好久,最终觉得朋克朋友说得有道理。他也觉得琴行老板人蛮好的,说话做事儿都很豪气。于是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一把一万二的琴。一万两千块钱,他当时总共也就只有这点钱,是他这么些年存下来的,加上临走时他爸给他的几千块钱。
他给了琴行老板一万块,自己留了三千块不到,说剩下的钱他去酒吧驻唱挣钱了慢慢还。他留着那三千块钱,天天都耗在琴行里,跟着他们的乐队练歌,偶尔唱那么一两首。那时候,他相信,自己已经走在这个圈子的边缘了,虽然辛苦了一些,但是哪个北漂歌手不是辛苦熬出来的。
他跟着乐队去了好多个酒吧。每次他也就那么一首两首做转场,根本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欠琴行的钱还上了。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老K。老K是一家酒吧的老板,以前也是一个北漂歌手,后来放弃了唱歌,开了一家酒吧,收留各种北漂歌手唱歌。
大刘其实在老K酒吧唱过好多场,那天他在舞台旁边的角落休息时,刚好碰到了老K。老K觉得大刘就像自己以前一样,就给他提点,让他自己唱,说他跟着别人的队伍永远很难出头。“一个乐队四五个人,谁不想出头,你一个新来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有比他们更多的机会?”
在老K的指引下,老刘和卖琴给他的“前辈”渐渐疏远。
刚开始,大刘每周三在老K的酒吧唱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然后也会跑到什刹海那边的酒吧去混个面熟,唱那么一两首。到后来,他要到了老K酒吧周三晚上一整晚的时间。
大刘渐渐地站稳了脚跟,可他的收入依旧非常微薄,依旧住在地下室狭窄的空间里,除了周三那晚,他每天得在很多酒吧之间奔波。每天都好累,回去后倒在床上就会睡着。有时候澡都不洗,衣服不换,真的是和衣而睡。
两三年下来,他终于搬离了地下室,租到了一间宽敞的屋子。每个月一千多的房租,他感觉到压力很大。他还会买一些音乐方面的书,或者国外歌手的CD。后来他又买了一把古典吉他,开始试着写一点民谣。在酒吧里唱民谣显得比摇滚或者流行更有格调。
几年下来,他依旧没有找到曾经出发时憧憬的那种感觉。为了房租,为了生活更好,为了他后来认识的北漂女孩,他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
他每天都在想着写歌,每天都在各个酒吧之间辗转。他有时候太疲倦了,看到那把一万二的吉他,觉得当时被骗了,这吉他哪值得那么多钱。可偶尔他还会觉得,那时候被骗的自己轻松淡然许多。
在酒吧有固定的场次后,他也会偶尔收到一些客人点歌的小费。
他出来这么久,很少给家里人打电话。他还记得离开家的时候,他和他妈妈吵得非常厉害。他觉得他要出去寻找自己的音乐梦想。父母根本不理解他。他妈妈觉得他这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哪有什么音乐梦想。
可他总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还是离开了。离开时间越久,越发现当时他妈妈说的话有道理。虽然每个北漂歌手都经历了苦难,但成名的是少数,大多数人是他这样不温不火地坚持着,还有更多人在逃离北上广的口号流行起来之前,就已经开始逃离这座冰冷的城市。
音乐的梦想太虚浮了。
二十四岁的那天,他没有去酒吧驻唱。已经来北京五六年了,自己依旧没有找到出发的理由。他和女朋友也分手了。一个人在租住的房间里,放着音乐,喝着啤酒,就想大醉一场,大睡一场。
他越来越觉得没有唱歌的劲了。
直到后来老K说打算把酒吧关了,回南方老家。老K觉得在北京的压力太大了,过理想主义的生活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这才好像隐约把大刘唤醒。曾经自己满怀热血与梦想,觉得北京这座城市是公平而充满诱惑的,那些成名艺人的故事时刻激励着他,让他觉得只要他努力唱,随时都可能被人发掘,一夜成名。
直到他看到综艺选秀火起来,自己也去报名参加了一些选秀,最终被淘汰下来。再到他从当年老K嘴里听说酒吧要关张,他才仿佛真的从梦里醒来了。
那些实现了的,才叫梦想,没有实现的是赤裸裸的现实。
老K说累了,那一刻大刘像是终于听到一个讯号说,该放下了,该回家了。
他最后一天背着吉他去老K的酒吧唱歌。
最后一天晚上来的人不多,有一些老顾客,大家都很熟悉,放得很开。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大家喧嚣之余显得都有些哀伤。只是没有人说出来。
直到最后大家都是很欢乐的样子,老K却在那坐着哭了。
顾客走完了后,大刘还待在酒吧里,帮老K收拾打理,把一些唱片搬到车上,然后关门离开。老K几天之后就要离开北京了。
那天晚上他们拿着啤酒,在什刹海的栏杆边站着,吹着风,说了很多很多的事。这是大刘来北京的第七个年头。他突然说:“我也唱不动了。我觉得我好像还能记得刚来北京时的样子,可现在的我却完全不是当初的样子了。我还记得老K你照顾我的点点滴滴,你走了,我终于也觉得自己扛不住了。这几年下来,琴技没得说,唱歌的技巧也没得说,可机会从来都没有造访过。”
大刘终于回到了南方的小城市,回到了家里。离开北京,不是他真的唱不动了,只是他坚持了那么久,梦想迟迟不来,他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老K只是他觉得差不多该回家的一个触发点。
大刘说起他的北漂生涯,也并非充满了抱怨,只是觉得,自己去努力试了,才终于知道,也许这条路真的不适合自己,自己并没有当歌手的命。坚持了那么多年,该放下了。别人用一个青春期就知道音乐的梦想不适合自己,自己却用了一个青春期加上十八岁之后的七八年。也许自己是傻,但自己去尝试了,也就不后悔了。
音乐没来找他,他却努力在拥抱音乐。回到老家之后,他开了一家琴行,教三五个年轻的小孩学吉他,看着他们的音乐热情,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那些少年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折腾了那么久,他终于放弃了歌手梦,却从来没有放弃音乐。
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开出梦想之花,实现了的才叫梦想,没实现的叫现实。但就算在现实面前失败了,梦想迟迟没有实现,自己依旧不会后悔选择了那条路。是时候放下了,那放下吧,实现不了的梦想不是可耻,只是命运在告诉我们,摆在我们面前的路有很多,也许该换一条路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