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西南边陲一处空谷,绿树繁茂,落英缤纷,细雨如弦歌,微风起仙韵。天边韶光聚散,山中清波潋滟。
南国的冬日无霜无雪,温暖如春,氤氲分许湿稠的热度,徐徐入心。草长莺飞,繁花似锦,天籁是静默却动人的撩拨。
这一片寂静被两个兀然落入的身影打破。两个年青男子,一个明黄衣袍,灿如星辰,年约二十出头,通身王者之风,睥睨纵横,敏捷俊逸;另一个黑衫若夜,年纪稍长,眉眼疏离,身手凌厉,自有一种冷冽希俊。
四下观望无人,金衣少年对黑衣少年笑道:“这般轻易就解决掉了他们,这许多年的剑术可是白练了。还以为宫外有什么高手,原来都是草包。上官,你承不承认我剑术强过你?”
黑衣少年抱臂冷哼,眼中无分毫敬畏,上扬的嘴角显出一分嘲讽。“臣自然不敢不承认。太子殿下的剑术生来就注定强过臣的剑术。”
世玙哈哈一笑,拍拍好友的肩,对他的讽刺见怪不怪。
“上官啊上官,你这个气人的德性,多少年也改不了。”
与五十个高手在丛林中搏斗许久,两人身上都有伤。幸好无大碍,于是继续前行,终于突入了这个世外仙境一般的南垂谷。世玙无心欣赏美景,指指不远处青山上的空中楼阁,示意朝那里进发。
两个矫健的身影上下翻飞,间或交谈几句。
“上官,你可看清了?方才那五十个草包,都是苏州众生殿的部下?”
“不会错。我与他们交手多次,每招每式都认得。”
“众生殿……”世玙轻念,“他们也在找她。我倒想知道,是受了何人的指使?”
上官浩枫禀报道:“途径苏州时,我暗中了解过,众生殿的真正主人是圣上十一年前封的异姓王——成王。”
世玙纵身越过一道沟壑,轻巧落地,抚平衣上的褶皱,拍去尘土。
“成王……这人什么来头?众生殿的势力在江南一带几乎可以只手遮天,父皇竟也容忍他。”
上官浩枫黑眸一闪,又是讽刺。“太子殿下不是不关心权利争斗么?莫非怕未来的江山不入您手?”
世玙笑笑,拔剑一点,触到上官浩枫的喉心又顷刻收回,只以弧光晃的他眼晕一瞬。
“上官,你给我听着,江山不会是别人的……若我想要!”
上官浩枫转目去看自己的好友,却见他英目散去了光辉。
若我想要?
上官浩枫一诧,言外之意,是这位皇太子殿下根本不想要么?
世人皆道天朝皇太子天赋惊人,性子桀骜且叛逆张扬,是为一代雄主,当超越其父其祖。可他心底却丝毫不爱皇权,不愿受那龙椅的捆绑牵绊。
世玙只黯然了片刻,转而打趣起上官浩枫,笑吟吟道:“众生殿真正的主人是成王,如今管事儿的却是个妙龄女子,冷艳聪慧。上官啊上官,你这石头人也有动情的时候,定是和她有古怪!”
上官浩枫笑笑,脚底生风,剑锋格的一声削断手旁参天古树。那环抱粗的大树断成整齐两截,倒塌的声音震耳欲聋。
“臣不知何为古怪。”
世玙不动声色的问:“我们在苏州住的客栈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
“众生殿共有几层?”
“没数过。”
“刚才在密林中,众生殿的部下着何色衣衫?”
“谁留意。”
“众生殿的掌门叫什么名字?”
“殷令雪。”
上官浩枫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被世玙套话了,一阵烦躁,肃杀眼神又浓几分,赌气跃出数尺,不加理睬。
世玙不费吹灰之力再次超在他前面,一脸“你看吧”的志得意满神情,啧啧拍着黑衣少年的肩,叹道:“这就是‘古怪’啊。——话说回来,众生殿可更古怪,我有些想法,稍后再与你细说。”
两人没再说话,走到山脚,看似短短的距离竟走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处浓密桃林现于眼前,花瓣纷飞,如一团洁粉云雾,让上山的路隐隐绰绰,看不分明。举首望去,青峰隐天蔽日,峭壁如刀削出,渡鸟难越,猿啼悲鸣,略微看一眼便知地形繁杂。
山层从下到上机关密布,显然小屋的主人不愿任何陌生人打扰。
上官浩枫稍稍观察一下,道:“安全起见,我们得在这里耗个三两时辰,将所有机关都摸透再上去。”
世玙心中焦急,瞧着那处小屋,一刻也不想等,立即跃入桃林之中。
上官浩枫大惊,跟着跃进,手起剑舞,杀气如霜。叮叮几声,击落几枚险些刺入世玙喉咙的银针。
桃树仿佛都是通灵的活物,察觉到有人闯入,散开花瓣枝叶,阻挡着他们前行的路。
两人几番突进,都进不去。
世玙心道,众生殿的人还在后面穷追不舍,可不能耽搁啊。他恼怒的盯着这片桃林,对上官浩枫道:“上官,你身上还带着‘云中灯’不曾?给本太子放火烧掉这片歪脖子树!”
上官浩枫接了命令,取出怀中一个小小的圆球,向着桃林最浓密处用力一抛。云中灯爆响在翠绿灰黄中央,火舌转眼便舔遍了绕山的一圈树木。
两人刚要舒心微笑,却眉头一紧——有另一阵爆响声从远空传来,桃林陷落的同时,触动了深埋地底的引线,引得远处山脉的巨石群纷纷落地,响如雷鸣。
水声接踵而至,如潮涌来。
上官浩枫侧耳聆听,面色一暗,“不好,是山洪!”
住在南垂谷中的这人真是厉害,居然为了提防有人火烧桃林而引石贮水,要让山洪吞噬硬闯的人。听这山洪的来势,足可以淹没他们所在的这一处低地,让他们命丧湍流。
世玙也大惊,对着上官苦笑道:“你这家伙刚才干嘛负气砍断那棵古树?这下可好了,剩下的树都这么细,我们连个避水的高处都没有,我可把这笔账算在你家殷姑娘头上了。”
“她不是我家……”
上官浩枫最后这句话被淹没在势不可挡的隆隆水声之中。
不远外的楼阁之上,一个紫衣女子遥遥望着那两个少年,素颜含郁,一双秋水瞳维持了数年的宁静无虞被打扰。洪水翻涌之声拍打着她几乎已无感的心神,这时耳边响起哎呦一声痛叫,竟盖过了水声。
她不悦的侧头看去,见那人从悬在石柱之间的渔网上摔了下来,趴在地上气恼的揉着腰。
“真真是时光不饶人,这把年纪了再摔一下可是不容易好!”这男子正当壮年,清眉朗目,器宇轩昂,精致唇角带着永远的玩世不恭,青蓝衣袍如洗碧空。
他见女子皱眉,赔笑着走上前来,与她比肩而立注视着外面的热闹。双肘撑在窗台上,嘲笑道:“这些个硬闯南垂谷的无能之人、闲散之辈,到底要骚扰到什么时候才明白本王是如何的天才?”
女子淡如云烟的眉宇舒展开。她犹豫片刻,用力拢回了那个险些被逗出的笑,冷冷道:“叫雨儿去救他们。”
蓝衣男子惊诧。“婉依,你要救他们?前年仲夏来的那一行人,一百零八个,全部淹死在谷底;去年暮冬,五十六个,不是淹死竟是冻死;这几月不知来了多少,我连数都懒得数。而这两个,看上去都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居然有本事入得南垂谷,留着就是祸害……要救?”
婉依闻言,无声冷笑,转身离去,飘落一句轻轻的话语。
“一个是你嫡亲侄儿,一个是你远房外甥,你想遭天打雷劈,就别去救。”
蓝衣男子一怔,赶快跟上婉依,惊喜道:“你当真?”
婉依兀自走下木梯,不予理睬。他当她是默许,拊掌大笑,“我亲自去救!”
婉依顿住脚步,瞥他一眼,“不必了,只叫雨儿去便可。”雨儿会将他们送出谷,而若是这位四殿下平江王去,保不准就要请那两个孩子上来做客,甚至小住几日——自从隐居南垂谷,他可有十年没见过亲人了。
其中一个,竟是路贤妃的儿子。贤妃未死的秘密,十六年间应该已经被很多人知道,而她的亲生儿子——天朝皇太子——来的竟算晚的。她与皇帝的约定并非如此,然而毕竟已过了十六年,那辛苦等在盛京的帝王,终究捱不过这催人老的相思了么?
若太子真的千里迢迢来寻母……
婉依咬住唇,不行,还不是时候。
那棵细瘦的高树即将撑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世玙急切的四下放眼,这谷底竟被修剪的十分干净,再无其他高树。
刚才被上官劈断的老树呢?那棵树内里已被虫蛀空,若浮起在水面,跳上去抓住应该也可撑个一时半刻。
水声飒飒,如有蛟龙在其中翻腾。
水势渐强,凶残的摇晃着这棵细树,仿佛恶性孩童想摇下树上两个鲜美多汁的果子。
世玙情急,向着楼阁叫了一声:“娘——”
若是娘亲设了障碍,竟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一定后悔的痛不欲生。
这一声呼唤在山谷间回荡,落寞无助。
世玙刚要痛苦的合上双眼等死,却听到风浪渐渐平息,一个银铃般的娇俏声音从水面上传来,咯咯笑的分外开怀。
“唉,看上去你还比我年长些呢,怎么竟叫起娘了?不过本姑娘喜欢的很,就认你这个儿子了!”
一个碧衣女孩划着竹筏慢悠悠朝他们驶来,笑的前俯后仰,连带着竹筏也飘摇起来。
待世玙和上官浩枫在竹筏上坐定,碧衣女孩仍止不住哈哈的笑。近看起来,她一对鸳鸯眉弯弯如月,黑珍珠似的眼眸澄澈若雨,红唇映日,笑起来是个诱人的心形。她看上去十五六,柔俏伶俐,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与天真。
不过容貌亦只是山野丫头罢了,比不得盛京佳丽的仪态万方。
世玙拧着衣衫中的水,怒气冲冲的打断她的笑声。“别笑了!那不是叫你!”
女孩故意瞪大珠瞳,“哪个不是叫我?”
“娘啊……”话出口他立刻后悔了。
“哎——”女孩拖长了声音,心满意足的挥挥手,“叫一次就好,叫多了本姑娘嫌啰嗦。有你这么个长得俊的儿子固然好,要是话多就讨人厌了。”
世玙恨不得掐死这个乘人之危的小丫头,无奈竹筏不十分稳当,他不敢乱动。
他气得说不出话,想他堂堂的天朝皇太子,在宫中是万人捧着,出了宫在江湖也无人能敌无人敢欺,今日却被一个山野丫头轻薄。
上官浩枫却依旧冷脸,丝毫不介意全身都是湿的,只沉默抱着他那把乌黑的剑静然打座,完全无视好友被女人欺负。
世玙一忍再忍,勉强微笑,看在这女孩说不定与贤妃共住的份上,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有些黯然,举目重又去望那空中楼阁,心道贤妃必是有男人同住的,不然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天然屏障,一个女子如何设的出?
半晌,世玙回过神来,忽觉不对——这竹筏分明是越飘越远了。他抓住女孩的手臂严声问道:“怎么不是朝着山腰去的?”
女孩甩了几下,他手劲极大竟甩不开,纤臂被捏的生疼,着恼的叫:“你要去山腰做什么?好容易保住了命,还不赶快滚!去找姑姑领死不成?”
世玙冷哼一声,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到了这距他生母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岂能在这时前功尽弃?即使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少废话,转回去。”
女孩不理睬他,闭了眼睛不出声,锁骨处却一寒——世玙的剑锋正在她脖颈旁架着。举眸看去,他俊朗面容是冷冷的愤怒。刚才还那般轻松明快的人,发怒时居然有这样的威严。
他出言警告,“我说最后一次,转回去。”
女孩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强性子,杏眼一翻,现出本不怕死的样子,反唇相讥,“你以为南垂谷只有区区桃林雨阵撑台面不成?杀了我,你们到了山上也活不长久!”
这时竹筏已飘至他们入关的那道丛林,世玙剑眉一凛,顷刻下定决心。如果这时回去,就是前功尽弃。他一定要上山,即使拼死也要一试。他眯了一双俊眸,突施冷剑。
眼看着女孩要血溅当场,世玙的剑锋却被撞开,清泠声起,回荡在此时宁静死寂的南垂谷中,如幽灵般可怖。女孩呀的一声瘫软在竹筏上。
世玙转头,怒目瞪向上官浩枫。
“上官,你找死?”
上官浩枫单膝下跪,神色依旧平静,“臣职责所在。”
“你的职责就是协助我。”
“臣的职责是保护太子殿下的性命安全。”
上官浩枫毫不感愧疚,如果这女孩命丧剑下,竹筏到了太子手中,他定会不惜一切的攻上青山。桃林与山洪已经足够厉害,再有其他艰险,他们又一无所知,仅凭两人之力恐怕真会性命不保。
上官浩枫从一开始就看出女孩想送走他们,故意不加阻拦,目的还是要保世玙安全。
何况……她本也无辜,没必要平白送命。
世玙怒不可遏。“我们克服万难才走到这里,离贤妃仅一步之遥,你要我放弃?”
上官浩枫寒眉以对,不再多加辩解,沉默是最好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