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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扶天行·江山美人

此时朝暾已上九天,羲和显耀,吐霓翳日。东照台中,从始至终只有太子和瀛王两人。然而,殿外是瀛兵八面包围,靡室长臂按刀,警觉之心已保持了整整一夜未曾倦怠。瀛兵俱是红衫缟缨,面色如铁,气势沉稳。

看似瀛军已让天朝太子插翅难飞,然而若此刻浮上云端,俯瞰整座海岛,便会发现——

汉军的三支舰队——碧舰、远舰、洋舰已占据了每一个从港口登陆的绝佳地势,只要太子安危有半点威胁,屠戮整座海岛不过是毫秒之间的事。

四周是旌旗十万、刀剑光影,东照台中的两人也在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之下,火光四溅。

不过,这时的世玙比起昨夜冲进来时那直撼云霄的怒意,已可称得上冷定从容。

“把上官浩枫交出来。”

东方子昭不紧不慢的继续摆弄小几上长长短短、淡黄浅灰的竹枝、木棒、银条和金属枢纽。他略微抬眼看看来人,只道:“薰玩腻了自会放掉。说不定,现在已经放掉了。”言外之意,他根本没打算用上官浩枫来威胁世玙。

世玙刚要冷哼一声出口,却瞧出他并没有撒谎。

他转而去看东方子昭手中半成的物事,半晌才瞧出,他是在重塑一只弩器。那双手并不十分娴熟的将竹枝与银条结在一起,眉间蹙出丝缕思索,仿佛此时手中做着的东西才是他的全世界。

世玙冷笑,“为她重做一只弩器,就什么都偿清了?”

子昭自是不会出声作答的,白滨一遭,他做出了自己亦想象不到的事。心魔的力量,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强大至此。

重做一只弩器,当然不是什么都偿清。重做一只弩器,只是表示他要开始清偿了。没有人懂他正在做出一个如何重大的决定。他要杀掉自己心中的魔,就算那意味着将杀死自己。

无论如何,在那之前他要做成这只弩器。

日后回想起来,世玙依然很想东方子昭解释清楚,为何他那时如此专注于重塑一只弩器。这样,他或许就也能解释自己为何平息了燥气,同他一起专注的看着竹木与银,一点点重新凝结成她的梦想。

瞬间天涯,瞬间海角。

就是那样从夜至昼,子昭一直沉默,世玙偶尔插话进来,告诉他某粒铆钉镶错了位置,或某截空木挂错了弯角。

子昭想的是,他是亲眼瞧着她做成弩器的,却根本没留意方法。他一直霸占着她的心,却从不真正了解她的心。

世玙想的是,不错,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个字,他懂得她一颗冰心最初的自由梦想,却一辈子看着别人抢在他前面完成它。而他,甚至一直在帮这个别人。

焚心的暗火燃过。世玙问道:“有人在她体内种了毒,你知是不知?”

东方子昭仍是不语,微滞的指尖却将他的意外之情暴露无疑。世玙一时又气的想拍桌子,这老奸巨猾的狐狸居然会暴露他的不知,可见是真的不知。但他怎么可以不知?如果不知,也就意味着这几个月来他没做任何事去帮她解毒,任她恶化。

子昭缓缓启唇,“不可能。”

她的衣食住行都在他严密掌控之中,若有人做了手脚,他怎么可能无察觉?

然而,回想起她的病状,他又不能抑制的生了怀疑。不是病,是毒?的确有那么一次,她为他煮了一壶雪蛤膏汤,之后就气血虚弱了许多日。

“说说看。”修长手指仍优雅的上下翻动,子昭掩饰着心底如潮汐般的翻涌,那惯常思考的头脑已开始抽丝引线。

“你这种禽兽不配听!”世玙拍案而起,怒目相视,“记着,从今日起,你与她一刀两断。若还有什么要说的,去跟天朝的百万雄师说。”

子昭依然不怒不躁,他凝视手中弩器的眼神越发专注。那弩器就快成形了,他还原的竟一分不差。待得弩器完全做好了,他才微微一笑,出口是平稳的话语。

“若她开口,要我死都可以。但那是我与她之间的事。请太子殿下牢记,若要开战,无论失败的究竟是谁,都是让她更伤而已。”

世玙虽然不齿,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句句切中要害。连自己都已认命,做她的表哥,只是表哥。

子昭面前是个开光的菊石青玉盒子,金软薄丝作衬。他将制作好的弩器轻轻放置进去,盖上描金石盖的一刻却是凝重非常。他请天朝太子前来要说的事,怕是谁也不会想到。做出这个决定,似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但真正将心落在这里时,他才蓦然发觉自己此生都为了此刻而等待。

他再不愿负担下去了。走过十余年的苦心积虑,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终于能放开这所谓帝王之业,带她去一处宁静闲适的地方安享余生,大概那患得患失的心魔就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不恐惧,就能不残忍。

年轻的瀛王又徐徐摊开那张泛黄的航海图卷轴,卷折处已经脆弱的要断裂开,可见思虑过千遍万遍。

子昭对着世玙的双眼道,“太子殿下,若我不再是瀛王,此岸与彼岸可否从此和平共处?”

让他用放弃王位来平息天朝的怒火,让天朝皇廷不再计较瀛国的独立,让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就可以放心离开,找一处无人认识他与她的所在,哪怕天涯,哪怕海角。

他不再是瀛王,只是子昭;她不再是王妃,只是飞雨。这是她的愿望,也将是他的重生。那时他会将她抱在怀中,只因爱意和温柔,与占有和伤害无关。

不争霸,不抢夺,不伤苍生,不倾天下,从此之后,他不是瀛国只是子昭。

曾经说过的这话,现在才下定决心去完成。

此时的瀛洲海岛被汉军和瀛军层层包围,一只鸟也难以飞度。然而,一个银甲凤绣的纤然身影,旁若无人的昂首穿行过了几层围军,直朝着东照台而来。汉军都对这人颇为敬畏,不假阻拦一概放行。

当这包围的圈子渐行渐小,阻力却大了起来。

靡室本在东照台门前镇守,见手下匆匆来报,神色急煞,“靡室大人,有汉将朝着这边来了!”

靡室剑眉双横,一脚踢倒小兵,怒骂道:“饭桶,怎的不早些来报?”

瀛兵吓得屁滚尿流,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忙道:“靡室大人请息怒,只有一个人,那人、那人是……”

靡室见他吞吐的说不清话,更是干火上涌,刚要上前再补一脚,面前却一阵香风拂过,直叫他鼻孔都发痒。他马上回过神,抽刀出鞘挡住来人去路,吼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银铃般的笑声扑着他的脸过来,丝毫没有畏惧。他定睛看去,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个女人?

对面的女子身着战衣,但根本不似男子战衣的粗壮坚硬,那量身而裁的华服曲线玲珑,更衬的她身段婀娜多姿、扶柳妩媚。

沿着那巧笑瞧她容颜,竟也是绝色的浓艳动人。红绸抹身,凤腾金穗,紧袖掐出白皙纤细的一对皓腕,右手五指握着圆刀,更为她添了几分英气。

靡室正愣怔,却听得美人的轻蔑之语直直刺了过来。

“想要我报上名来,你这小子还得多混几年!”

小子?

靡室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是鼎鼎大名的海战枭雄,这女子怎敢蔑视他?然而他发觉她说的是瀛语,且字正腔圆,丝毫没有汉人的口音。他瞪圆眼睛,细细的打量起她来,绞尽脑汁也不觉得在瀛国见过她。

这时,瀛兵中一个年岁稍长的老兵忽指着女子叫了起来。“琳公主,是琳公主啊!”

琳公主?

靡室定了定神,重新审视面前趾高气扬的绝代佳人。

被称为琳公主的女子却扬眉翘唇,僵着面容并不回答。

靡室对然达王室并无很多尊重敬畏,然而这如雷贯耳的“琳公主”一出,他还是懵在了原地。这就是视王位如草芥的然达琳公主?

这时,东照台中几个年老内侍闻声跑将出来,看见战衣加身的公主,齐齐呆住,老泪纵横的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口中念念有词的感激上苍。“老天有眼……我们公主终于回家了……老天有眼啊……”

夜寐却伸出一只纤手,蛮横的把靡室拨拉到一边,“麻烦让让。”

内官仍挡在路中,仍是磕头,眼睛都不抬,仿佛要将这十余年没磕的头都磕完。“公主恕罪、恕罪……”

夜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站在原地冷笑起来,俯首看着诚惶诚恐的老奴们。

“你们公主早就死了,死在你们的瀛王不听她劝告屠杀无辜时,就死在那个腥风血雨的西域!我是夜寐,是天朝的雇佣兵,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

老宦官们见公主发火,虽不敢再唤她琳公主,却仍是固执的不移步。然达琳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公主,如今即便是成熟风韵的凤姿佳人,老人们心中那个伶俐顽皮的小女孩却从未抹消过。

昔日的然达王屠杀无辜,让汉皇震怒,也叫瀛国公主心灰意冷,从此背弃家国。

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琳公主还是不愿认祖归宗?

夜寐见没人给她让路,索性唰的一声抽出了圆刀,满面俱写着“挡我者死”的冷酷颜色。

眼见几个老人哭作一团,殿内的瀛王也不知是否受了惊扰,靡室恼怒之上更是愕然。瀛人的唯我独尊更胜汉人,可眼前的瀛国公主竟不认自己的血统,做起了汉人的雇佣军,简直可恶至极!

红衣将军对自己的副将扬起了手,示意下令。

此令一下,数百士兵登时围了夜寐四路,半数扬刀,半数迟疑。扬刀的多半是年少气盛的,为公主叛国而不齿,想杀之而后快;迟疑的多是年岁长些,对昔时的琳公主仍存爱戴之心,不忍相屠。

夜寐冷冷一笑,对靡室道:“本帅要进东照台,你若不服就一人与本帅相搏,别让本帅觉着,瀛人真都残暴恶毒,喜欢伤害无辜!”

此话一出,不啻当面辱没了瀛人。

靡室目眦尽裂,眼神狠狠的扫视着身后的下属,于是剩下的半数瀛兵也都举起了刀——他们这才相信琳公主真的死了,因为公主绝不该如此辱骂自己的族人。

夜寐嘲视,做好了杀出一条血路的准备。她用高傲的眼神点点年轻将军,似是在说,你够男人的话,就受了我的挑战,一个人跟我单挑。

靡室受不得这轻蔑,怒吼一声扬刀上前,却听得东照台另一面响起一个伶声,喝止了他们。

“住手!”

靡室身子一震,身后兵将看清来人后纷纷下跪行礼。

是东方王妃,衣冠凌乱,青丝散肩,如此狼狈的模样却挡不住璞玉般的纯净勇气,宛若借了昨夜飞香舍外天朝皇太子的神龙之威。

夜寐闻声没有放下圆刀,却眯眼瞧了飞雨一忽,认出这少女曾在策府中见过。

飞雨端端回视,刚才瞧见夜寐出现就惊讶过了。她记得她交出帅印走出了策府,如今却又是汉将打扮,难道她真的回心转意了?可世玙也分明说过他不收回头客。

她思忖片刻没有结论,掩下心中困惑,走到夜寐面前,露齿而笑,“夜寐元帅好。”

夜寐收了刀,嫣然成靥,“终是来了个识货的,知道本帅大名。……他们叫你什么,中宫?小姑娘你不是太子的女人么,何时入了瀛籍?”

飞雨双眸发黯,但没在这当口解释儿女私情。她盈然对夜寐垂了垂头,以示恭谨,毕竟是长辈,礼貌是少不得的。

夜寐欣然受了这礼,指着靡室道:“既然他叫你中宫,你必定是他主子,叫他放我进去,我要见太子。”

飞雨瞥瞥靡室,后者没能教训叛徒正是灰头土脸的败兴样子。

见飞雨神色有异,夜寐也懂了一二,冷颜成笑。比之她的尴尬身份,飞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天朝女儿,也是瀛国王妃,汉军和瀛军谁有损伤都不会让她开心。端不平这一碗水,她做任何决断都必受其乱。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

想想却也好笑,飞雨与她都身兼两国的冲突,进退维艰。只不过,她是干脆利落的人,只听自己的心意,不受别人的制约。而这飞雨姑娘却优柔寡断,真是继承了汉人那思前想后、唯恐偏颇的中庸性子,不甚爽快。

平心而论,夜寐是看不大上这个小姑娘的。初次见她,不过被太子硬拉进了策府,塞在一张椅子中可怜巴巴的等他议完事。几个月的光景罢了,她能有多大的长进?

日至中空,其芒猎猎。

晴空之下,两女对视,一个凤眸含怒,明艳逼人,一个晴眉舒展,诚挚回视。

对着这眯眸微视的美人元帅,飞雨终于微笑,“不管你是瀛国公主也好,天朝元帅也好,如今都是天海盟的一员。既然是‘盟’,就不该兵戎相见,对不对?”

此言一出,四方皆静。

瀛兵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的王妃,夜寐也一时语塞,目不转睛的盯了这昔日的汉宫郡主,若有所思。

飞雨一席话没将自己摆进任何一个国。她是天海盟的领军者,这样的豁达风范直将她夜寐衬得狭隘而偏激。

在那一刻,虽然没有士兵敢出声说什么,但瞧着王妃浅然生辉的光样面容,不少人心中偷偷的说——果然,汉人的风骨在任何时候都压过瀛人一头。

夜寐怔然半天,终于返过了味道,冷冷笑道:“漂亮话谁都会说。中宫既为天海盟计,那么就行个方便放本帅进去面见太子,拿回帅印。汉军添一名大将,也就是天海盟添一名大将!”

她撂下这句狠话,就是要试飞雨究竟是空空其谈,还是真有广阔心胸。

飞雨微欠了身子,让开一条道路,“正是有此意呢。”

老奴们见中宫诚恳也不好再坚持,用宽袖擦着眼角让到了一边。

这时,瀛兵也都放下了刀剑,碍了中宫面子不再阻拦夜寐。

夜寐啧啧,果然太子与瀛王都没有看走眼,这小姑娘已经长大。而受过多少苦难才长大,终究也是她不能知的了。

此时不服的只剩靡室一人。他气急上来对飞雨没什么尊敬,咳嗽几声换上了从前那嚣张的语气,横到飞雨和夜寐之间,对飞雨道:“中宫请进里面去,外面战场上的事儿归老子管!”

不等飞雨回答,夜寐先出手猛拍了一下靡室的肩膀。她身材细长高挑,力气亦大,拍靡室正是得劲儿,直拍的他一踉跄。

靡室回头刚要大骂,却听得她响炮似的一句顶了回来,粗俗不亚于他。

美人凤目圆睁,戟出一指点着他鼻子,喝斥之声全体将士都听得到——

“嘴上没毛的小家伙,你他娘的以为自己是谁老子!”

很久后,瀛国的老人们对孩子讲起那日的故事时都笑着称,靡室将军大人被琳公主骂的足像见到了鬼,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嘀咕几句自觉站到一边去了,随后的一整天都缄口不言。打那以后,只要见到琳公主抑或“夜寐元帅”,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

飞雨这才明白夜寐是在为她出气,笑了一下就收住了,毕竟正事要紧。那两人在殿内不知是个什么状况。作为光华军领袖的夜寐元帅,应该会对天海盟的排兵布阵影响甚重,得尽快让世玙知道她有心归属。

“请夜帅随我进来吧。”

夜寐点点头,跟在飞雨身后入了东照台,将还迷迷瞪瞪的靡室甩在脑后,不再理睬。

穿过幽长的巷道,飞雨忍不住问道:“夜帅为何改了主意,愿意重掌光华军?”

夜寐瞧瞧她,笑意渐浓,“小姑娘,你又为何放着太子那样好的男人不要,却要东方子昭这玉面小狐狸?我跟你是一样的原因。”

飞雨很响的啊了一声,怀疑的回视夜寐,吓的不轻。

夜寐见她想歪,又怒又笑,“不是,不是!天哪——,我可没喜欢上那自打裹尿布开始就学到他父皇十成十蛮横霸道的臭小子!我是想说,与你一样,心如何想的,就如何做,不计较其他。”

飞雨却没来得及去想她后面的话,只那“玉面小狐狸”五个字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玉面小狐狸?

飞雨好生郁闷,靡室将军刚才被夜寐斥为“嘴上没毛的小家伙”,而瀛王到了她老人家口中就成了“玉面小狐狸”,夜寐果真天不怕地不怕。

飞雨抿了唇,有痒痒的艳羡。

夜寐见飞雨不答话,以为她是女孩子家的羞赧,没再解释什么,只叹了口气道:“唉,天下十斗坏水,你家男人就独占了八斗。人家都是才高八斗,就他是才高八斗还加恶高两斗。不过呢,他那坏样儿还偏讨女人喜欢,无法,无法啊!”

飞雨被她这铁口铜牙数落的一阵脸红。

夜寐瞧不上靡室,显然也瞧不上子昭。

她是风华绝代的公主,也是骁勇善战的元帅,身份尊贵无人能及,才貌双全亦是人间难求。这样骄傲如孔雀、睥睨全天下的女子,却肯对年岁比她小不少的世玙尊称一声太子殿下,甚至降下身段来求世玙,要重回他手下。

飞雨还在好奇世玙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夜寐吃这口回头草,却也不免感叹,所谓人心所向,世玙真真是做到一个君主的极致,不仅汉臣忠心,连这生为瀛国公主的夜寐都由衷佩服。

飞雨领着夜寐进门的一刻,内阁中安静异常。两个少年王者分坐米黄地格上的玄青小几左右,一个金袍一个白袍,同是俊挺风神的身影,镌刻如铭,各具风流。

她第一眼仍是瞧向了子昭,平稳端坐的他显得祥和文雅,全然不是那日在白滨的暴虐杀机。

她对着地面冷笑,美梦还要破灭多少次,才能明白?

夜寐首先逮到了右手按膝、英气十足的太子殿下,刚要打个不大不小的招呼,却见金光一闪,那身形已到了自己身边,揽住了飞雨。

飞雨初一回过神,下意识的转身想逃。然而世玙手臂长,轻松将她勾了回来,在她小脑袋上敲了一记,勃然大怒,“我才一会儿看不住你,怎么又把自己弄的满身是血!”

看到世玙就把什么痛都想起来了,她委屈的揉了揉头,眨巴掉积蓄许久的眼泪,低头看着那只按在自己颈部伤口上的大手,重的像要掐死她。她一头长发方才被上官浩枫削去了一簇,看上去又是奇怪又是可怜。

但是,也没有满身是血吧,脖颈上的伤不过是擦破了皮而已,没什么大碍。

飞雨眼角瞥见夜寐挪揄的顽皮目光,还想去看另外那个人。越过世玙肩头,那人兀自静坐,端的冷淡从容,看亦不看她一眼,仿佛对昨晚的事他没什么好说。

青黑的掐痕还留在她颈间,骨头被捏紧将断的格格声,还响在她耳边。

本要推开世玙的手,蓦然松了。

飞雨只向美人元帅努了努下巴,“夜帅求见太子,想必有急事要奏。”顿住,她想起什么似的赶忙道,“上官哥哥没事,现在与雪、雪在一起,不需担心。”

她朝世玙吐了吐舌头,见他放了心,也跟着宽心不少。

既然上官无恙,世玙决定稍后再问其细节。眼下,无疑是夜寐更要紧。

夜寐会重新来争取光华军帅印早已是他意料中的事,不过一早一晚而已。太子端端踱开几步,坐回了东照台主座,打量着面前这年岁辈分都长于己的回头客,薄唇带笑,俊朗面容倒透着一丝促狭。

他出语时那口气让飞雨都忍不住可怜起夜寐来。他从容问道,“阁下何人?所为何事?一一道来吧。”

世玙偏不给夜寐台阶,明晃晃是逼她开口哀求他。

夜寐佳颜微红,仰天哈哈一笑,抱着双臂高傲道:“太子殿下,本帅论辈分还是你半个皇姑母,在外人面前你好歹要注意礼数才是。”

世玙还以戏谑的口吻,“是,侄儿罪过。却不知皇姑母到底要赐教侄儿何事?”

飞雨双手交叠在身前,提着一口气看看他又看看她。她不由自主的用余光去打量子昭,他此刻一定在幸灾乐祸的坐山观虎斗吧。

此时夜寐一句话俨然将她拉进了战局。

“事情是有不少,第一桩便是教孩子你不要跟人家的王妃眉来眼去。”

这话波及了在场的三个人,飞雨和世玙都猛然惊醒般瞪着夜寐,只有子昭依旧低头垂目。他那专注的眼神显是在思考,不知思考的是什么重要的事,总之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

夜寐轻松耸耸肩,仿佛在对世玙示威——你定要我难堪的话,我也不让你好过。

世玙倏地站起身,怒目而视。

夜寐佯作无辜的瞪大了一双细长的美目,对彻底搅混这一池春水毫不愧疚。她目睹了刚才世玙对飞雨的爱护,便知他无论如何不会冒着让飞雨难过的危险继续为难自己,因此才故意说了这话。她想要回帅印,就不顾惜手段。

世玙站直了身子,更显身躯的坚实俊挺,他冷冷道:“乱嚼舌子是市井村妇所为,阁下是有风骨之人,请不要自取其辱。”他顿了片刻,重又端坐,“本太子先前就已说过,策府不收回头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阁下必然理解。”

夜寐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居然还是拿了她一把!

她平定了心神,在那第一桩事上已经无可能深入逼迫,但飞雨终究比世玙好对付,她优雅的微偏了头,看向一边静立的飞雨,轻松道:“刚才在东照台外听东方王妃所言,她为天海盟而计,是故相助本帅来觐见太子,收回帅印。如今却全然不是如此,请问王妃,天海盟的诚信何在?又或者,根本是你不知分寸,对本帅讲了大话?”

话落,夜寐满意的听着世玙再次拍案而起。

天朝皇帝的弱点是贤妃,而天朝太子的弱点也同是痴情,不许他爱的女人受半点委屈。

世玙已经准备好投降了,说到底,他一早便算准了夜寐会在大航海之前归队,只不过想要以君主的身份给轻易撂挑子的下臣一点震慑惩罚罢了。

夜寐骨子里果真流着瀛人的血,算计人心的老道工夫不差她的晚辈东方子昭。

罢,罢,他不要这了不得的面子也好,给她铺个台阶便是。

然而,世玙刚要开口,话头却被飞雨抢了过去。少女王妃微笑着直视夜寐,温声道:“我确实是常常不知分寸的人,但天海盟的大话可绝不是我能讲的呢。天海盟的主人是太子和瀛王两个人,谁也不能单独决定什么吧。夜帅既想重掌光华军,就应分别问过他们二人的意见才是,不能只问太子,对不对?”

夜寐万没想到,自己会第二次被这女孩衬得完全没有风度。

飞雨亦为世玙解围,他不答应夜寐归队,是因为还没听过天海盟另一王者的意见,而非他不讲道理。

世玙先是送出一口气,为她的小机灵而颇为骄傲,又苦笑道:“死丫头,你这是在指责我专断独行了。”他转向对面之人,平静问道,“好,瀛王有何高见?”

这个刚刚还在说着要放下一切的瀛王,必不会在此刻弄起权来。何况,东方子昭有瀛人的执拗性子,对叛国的人,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

夜寐必输无疑。

这时子昭刚刚从“长眠”中苏醒,眼神钩子般掏着飞雨的心窝,却对世玙放低了姿态,只淡然道:“这位‘夜寐元帅’是天朝的雇佣将军,怪也只怪天朝养了这等背祖叛国之徒许多年,如今是骑虎难下了。不如许她重新从士兵做起,是否熬得到帅位,还需瞧她自己的本事。”

世玙心中微凉,人家倒是夫妻同心,如今在做着小人的可独剩他一个了。东方子昭果是个绝顶聪明的主儿,不动声色间将天朝和夜寐绑在一起贬斥个臭够。

瞧这态势,他不得不食言,毕竟夜寐这员大将值得他做出些许牺牲。

而且,虽然他不愿承认,东方子昭出的倒还真是好计——允许夜寐归队,但不还帅印。这也不算他食言了,还能对夜寐略施惩戒,可谓两全其美。

世玙挺胸站起,下令道:“夜寐听令,从此刻起,归队听凭差遣!”

夜寐窃喜,刚要上前领帅印,却听得太子紧接着道:“且慢。归队是归队,这帅印你却是不能拿回去的。光华军元帅位比宰相,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容你说放就放,说要就要?”

夜寐一惊,恼火的盯住太子,他还有什么花样?

世玙又笑,眉宇间英气十足,话语间丝毫不容违抗,“策府不收回头客,这绝非戏言。瀛王的主意甚好,你从兵士做起,就当从头来过。希望你早日重新晋升帅位。好了,下去吧。”

夜寐气的七窍生烟,居然叫她堂堂元帅做回最底下的士兵?

然而她也知道世玙的让步只能到此为止,而且还是借了飞雨与东方子昭的面子,她无谓再胡搅蛮缠下去。兵士就兵士,头衔不过一时之短,光华军上上下下,她的能耐又有谁敢小瞧?

夜寐舒然扬眉,心悦诚服道:“谢太子恩典。”

世玙眯起一双俊眸,“要谢就谢郡主去。若非因为她,本太子绝不施这人情。”

飞雨没料到世玙居然把功劳拱手让给了她,霎时脸颊绯红,手脚无措起来。她直视着子昭,原他是会说话的,不过不对她说而已;原他对外世还是有察觉的,只对她的疼痛无感而已。

世玙在旁,看那二人眼神相交,自是凄苦。

夜寐却不放过他,撇着嘴对他道:“侄儿,皇姑母不是教导过你了?别跟人家的老婆眉来眼去。”

她亦不满的瞥了瞥飞雨,“小姑娘,我本还以为是你脑筋太笨才徘徊不定,今日一瞧也还算个冰雪聪明的小人儿,怎么就连个决定也做不出?你定要这两个小伙子争天下还争女人?”

世玙受了这酸讽,恼怒的收了凝视飞雨的目光,狠狠刺向夜寐。

他这个挂名的皇姑母可真跟四叔是一模一样的品性,自己爽朗利落就看不得别人优柔寡断,硬要捅破这层窗纸,在三个小辈的爱恨纠葛中猛搅浑水。

世玙面色青黑,她不需作出选择,只因那选择早在她嫁人时就已作过了。

飞雨咬了下唇,倏地偏头抽开眼神。既然他看不见她的狼狈,既然他乐于让旁人来关心她,她也不必再期待什么。

直到她灰心失望的这一刻,子昭才现了默默的悲戚,他也偏开头,出言打破了殿内死寂般的沉默。“若太子与夜寐元帅无事,请移步松之阁歇息。在下与夫人有话要说。”

世玙冷冷出笑,“自然不是无事,该算的帐,还有许多。”他兀然想起从昨夜一直忍到今晨的愤怒,开始兴师问罪,“即便是个婢女,也无动手打的道理,何况是天朝的郡主千金。”

看到东方迟薰的银狐鞭和弩器,他知飞雨身上的鞭痕、右肩的穿孔都是那小兽般的女孩伤的。然而这做丈夫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他纵容自己的妹妹对妻子施虐?

子昭回以冷冷的对视。

眼见两个年轻人根本是针尖对麦芒,夜寐欠了欠身,纤腰微扭,错落万种风致,瞥向飞雨的目光仍是隐隐不悦。小姑娘是棵好苗子,却满腹都是绵软心肠,叫她有种恨铁不成钢的难受。

夜寐火燎般的眼神略微一晃,忽然收到了飞雨攥在纤指间的赤锋长剑,登时双目放光。

这女孩居然携着圣剑之主众生!

飞雨受着美人元帅灼灼的注视却并未察觉,她唇角紧了紧,“让我单独和他谈。”

世玙此刻正是光火,刚想喝令她不要说话交给他来处理,却听得她低低的唤了一声,“表哥……”

于是他心刹那酥软,这两个字经由她口中说出,有长久不变的魔力,让他无从招架,次次缴械投降。他不再多说,只威胁的瞧瞧她又瞧瞧东方子昭,大步退出东照台正殿,同时朝夜寐勾勾手指,示意她也别想留下。夜寐一双美眸扫过飞雨的众生圣剑,心中似乎在盘算什么。

她晃着一对纤肩走出了门,跟世玙一同在门口守着。

两人独处。飞雨不敢略微抬头去看子昭,她怕又在他眼中看到那种攫取般的幽索,那种想将她肢解后携带在他身上的恶意快感。她强迫自己抬头,对上子昭的双目,“你要说什么?”

子昭抛来一句决然冷酷的话。

“把捕梦者给我。”

飞雨脑中轰的一声,那微弱的希望之光,已然消亡。很久之前,她想将捕梦者还给他,他却怎么也不收,只因不后悔爱过一场。

泪珠霎时脱了线般滑下她脸颊,她下意识的自腰间扯下捕梦者,藏到自己背后,摇着头后退开去,不肯给他。他空等半晌,回头迎向她的犹豫目光,走至她面前,双臂环住她的身子。

这个拥抱的姿态,最终凝结成了强迫的夺取。

他掰开她的手,硬是将那银丝编成的小网兜收回了自己掌中。他已忘了面前还立着一个人,他的妻子,只是一门心思的怒视着那玛瑙黑晶,抽丝剥茧般的瞧它,目光似冷刃。

飞雨在心中对自己轻贱了千遍万遍——为何总是任他掠夺,连反抗都学不会?她努力止住了行将出口的抽噎之声。

子昭却仍不瞧她,亦不答话,开始动手将捕梦者的网兜扯断,银丝扭结成的细绳,在他修长手指之间碎裂零落,曾经编织出的守护和爱意,就这样断成了团团的云烟,消散无遗。

飞雨心口痛了起来,喉头紧塞,她嗅到了腐烂气味。

正惶惶茫然,她听到身后殿门被踢开,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踢踏而入。她死死拉住了世玙,不然他会在盛怒中用他的剑削下子昭的头。她双眼开始模糊,这晕眩之觉如从前几次一样侵蚀着她的身心,让她渐渐陷入黑暗和沉寂。

朦胧之间,她仍用尽全身力气去找寻子昭的一点点踪迹。无助的时候,只想要他在身边。

她清晰的听到了子昭的声音,他却在对世玙说话。

他说,带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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