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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海心·昭世之雨

飞雨甫一被带出东照台,子昭就狠狠将捕梦者掷在了米黄的玉石地格之上,冷汗渗出额头。他恨不得让地板裂出一道长痕,吞了这邪恶的物事。他冷笑的心神俱裂——居然没料到这一节,他居然完完全全的被骗了这许久。

身后屏风微动,浅麦长裙的少女疾步而入,见子昭俊颜青白,想要上前搀扶他。他摆摆手,吩咐道:“把佐纪找来。”

早穗不明就里,淡眉微微颦起,“苏我氏大臣?他恐怕在……”

“把他找来!现在!”子昭怒极,甩开那双殷切伸过来的纤手。燥气登时填满他心胸,让他那颀长的身躯一晃,踉跄起来。

早穗瞧着,一瞬颇是心乱。她的王已是日渐瘦削憔悴,难道王妃从来瞧不见么?她没有再说什么,领命退下了。

佐纪出现在东照台时,第一眼便瞧见了那死亡般躺在地面的捕梦者。他偏头去看一边坐着的,面色冰冷的瀛王,惊了片刻,转而又释然。秋牡丹般的浅金脸庞上现出轻松的笑容。早晚有被揭开的一天,他亦认命。

王要如何处置他,他无话可说,只愿王得知佐纪全心为他的一片忠心。

少年跪倒在主座面前,五体俱是紧紧贴地。他的每一分心意都一丝不苟,只因对面前之人有如膜拜般的敬佩。

人人俱说天州太子是神龙在野,然而,生来就得到一切的人有什么好炫耀?

凭自己双手与头脑得来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王者。

得臣子如此的崇敬,瀛王却并无喜悦。“苏我氏大臣曾说世上无人能骗我,如今你亲自证明了这话的荒唐。我想知的却是,难道从我吩咐你制作这只捕梦者开始,你下毒的心便已种下了?”

自从世玙说出“毒”这个字,他便不能停止的思考毒究竟来自何处。

若飞雨能钻进子昭的脑海,她便会知道,他方才那半个时辰之内的焦急和忧虑大过了过去十几年的总和。

然而她不能,她只看到了他的冷漠,并因此而绝望。

佐纪不敢抬头,就以这个趴伏的痛苦姿势回答瀛王的问题。“小人只是想着,以防万一。那时王对中宫的心远胜对王位,小人不想瀛国因为一个汉女而失去王。”

子昭走到佐纪面前,俯首冷视着他,唇齿间都渗出冰丝般的寒意。

“佐纪,你不怕死么?”

佐纪却笑,他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毕恭毕敬的磕了三个头,无怨无悔。“能为王而死,小人幸甚至哉。”

子昭容颜渐转平和,他用目光咂摸着这年方十六的少年,层层剥去他瞳中狂热的膜拜之焰,内里还残着一些浴火而存的金光珍石。他出乎意料的没有顺从那喊叫着要杀人的心魔,只重又将捕梦者的残骸攥进了手中,详详打量。

佐纪已是跪的腰酸背痛,却仍咬牙忍着,等着王赐他一死。

他等了许久,却听到王的声音渺然传来,杀机已泯灭。他等了许久,却听到王的声音渺然传来,杀机已泯灭。

“……那人说她体内有毒,我本不信,然而想起她那次大病而后又莫名痊愈,竟真真是蹊跷。她懂医,亦有晚樱严密监视她的一切,衣与食都是断断不会出差错的。那么必是旁的什么东西,别人都无权去触碰的东西。”

子昭无声笑出,眼前却现飞雨音容憔悴的模样,心痛的像要裂开。既然连世玙也知道她有异常,那么这东西,又可以确定是她久久以前身在天州时都携带着的东西。

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对捕梦者生了疑。

“……捕梦者俱是玛瑙、黑晶、白银,我本不明白如何能携毒。后来才想到,那回她熬了一碗汤给我,次日晨就病发不起了。方才那人说,她在汉宫亦有病发,那次之前恰逢一场火灾,她毫发无伤,只在后来就开始生病。我这才懂,被火烘烤过会发毒性的,多半是草药。草药可以被结在银绳之中,你就是这样下毒的。

这从头到尾的推测分析并没有花他许多时间。于是他刚才不惜掰开她的手,让她难过的掉泪也要将它夺过来。

一口浓血涌上子昭喉头,他猛的咳嗽了几声,压下胸口刀割般的疼痛,直想将自己亲手扼死。

她曾想通过瑶台月将捕梦者还给他,他却硬是将这毒物送了回去。

她为他而返回瀛洲时,曾将捕梦者挂在他床头。成亲后,他又还给了她,因为喜欢看她随身带着他给的爱与温存。

“……我刚刚细看过,五十根银丝结成一条绳,每条绳中都有三两根丝被你换成了颠茄的根丝,剧毒。本来直接换一整条绳便可,你却怕我察觉、怕她察觉,因此不厌其烦的每条绳只换一两根丝,不细心瞧根本不会发觉。我说的,对是不对?”

佐纪磕头如捣蒜,心悦诚服。竟能区区片刻就推断出这一切,更将下毒者的心思都猜的一分不差,不愧是他的王。

子昭接着道,“同时,如果大量根丝结在一起就容易着火,烧尽,那样你的一番苦心也就付诸东流了。把根丝分散开,烧毁一根还有其他根。如此不但不会被发现,还确保了她身上永远有毒。我说的,对是不对?”

佐纪那时不过十五岁的年龄,竟有如此深沉缜密的心思,他险些都要自叹不如起来。

飞雨眼眸下有深深的青晕,子昭手心捏着一把冷汗,心急火燎的将她赶出了东照台。世玙会好好照顾她的,一定会。

怪他,这一切都该怪他。

他不只是昨夜险些杀了她,因了大意,他一直都在杀她。

若要结束,就结束的后顾无忧。

子昭唤来了早穗,附耳吩咐了几句话。

早穗半晌才点头。“是,早穗这就去拟诏书。”

子昭疲惫的撑住了小几,手指抚着自己一昼一夜都未曾开解的眉宇。自从飞雨从白滨出走,他就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精力。他已决定放下所有这一切,然而,这个他几乎拼了全部性命搏来独立的国,他可以托付给谁?

子昭轻微的朝佐纪努了努下巴,早穗登时心领神会的将他扶了起来。

佐纪起身,刚好对上瀛王深邃如海心的双目。子昭平静道:“佐纪,你的缜密的确胜过了我。你可知,瀛国已独立,我却为何决意不称帝?”

佐纪额头疼痛异常,他摇了摇头。天意向来高难问,对他来说,王意就是天意,不敢也不能妄加猜测。

子昭双瞳中现了隐隐的光点。该放下的,都放下罢。

“若称帝,便是仿效天州,行世袭帝制。然而这是瀛洲,不是天州。从现在开始,瀛国不言皇脉血统,瀛国的王不需要出身高贵,只需要有才干与手腕。佐纪,我自问十五岁时不曾有你这样的缜密。国,是你的了。”

他的十五岁,一味的反抗,有时忘了要懂缓兵之计;他的十五岁,因为背后没有可以倚仗的强者而颤抖,顶着颤抖佯装冷漠;他的十五岁,凭自己双手拉着身后的破车,走在那条无人走过的道路之上。

他的十五岁,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却还一门心思的向前冲,直到少年心性被磨光,直到再也不懂如何去爱。

他再也不要被这如此沉重的包袱压着,要天下,争天下,就算最后真的倾了天下,又能得到什么?

从始至终,他要的只是她的全心仰望。

而她已经绝望。

佐纪双耳嗡的一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下毒谋害王妃,王却不要他的性命,而说——国是你的了。

“小人不敢!”佐纪急切的大声叫了出来,脸颊通红,一步又要跪倒。“小人罪该万死……”

子昭却未曾理会他的拒绝,只对早穗道:“此次征海西洲,若我……没有回来,物部氏大臣继位为王。他是否要称帝,也无需过问任何人。你辅佐他,正当如你今日辅佐我。”

子昭站起身,白衣在正午日光下投出湛蓝的影,如海宽广。“你有罪,便用责任来还。不需感谢我什么,我将国推给你,只是因为我自私的不愿再背负。”

早穗也忍不住垂了娇首,纤指捻着淡金群裳的边角,泪落如雨。竹帘后面,初桃嘤嘤的哭声毫无遮掩。王会与王妃留在西洲,再不回来了吗?从今往后,真的再也见不到王了吗?

子昭淡然听着身边众人的悲戚哭声,俊面平静无澜。

他曾经不懂成王为何会为一个女子而消沉一世。现在他做着与他相同的事,终于懂了。

他甚至更加的没出息,连一座殿堂也不留给自己,更不会留任何一名臣子部下。他只是子昭,她也只是飞雨,再无哪一国人的分别。

放下一个国,平静的如同脱下一件衣裳。

子昭浅笑,这是她的愿望。从亲手做给她那只“瞬间天涯”开始,他就在用自己所有的一切,达成她的每一个愿望,补偿他给过她的所有伤害。

她可以杀他无数次,他却在昨晚对她那一次致命伤害之后,不能原谅自己。

他低头去瞧那已经尸骨横陈的捕梦者,难过的无以复加,每道心痕都隐隐作痛。他转眸扫扫佐纪与早穗,淡淡不悦,“都哭够了么?”

早穗以袖掩面,擦干了泪痕。

佐纪却用了一阵子才止住,维诺的问:“王难道就不能留下来,待到小人以解药治好中宫再……”

“你自然要以解药治好她,而且就在今日,以便我们尽快起航。”子昭命令道,“其余的,不要再劝。”

佐纪双手颤抖,膝盖却不曾打弯。他热泪渐渐盈眶,于是也不顾旁人的用手背抹了起来,终究还是个孩子,虽然已显露出过人的沉稳聪慧。他抱着一死的念头,却没想到在这洪流决口之处望见了豁然绽放的盛大月光。

可他没有想过要做瀛国的王,在他心目中,瀛国的王只有一个,而这独一无二的一个,终究是被汉女夺走了,他苦心积虑的所有算计都化为了泡影。

东照王将作为带领瀛国走向独立的一代英主而写入史册,为后人景仰赞颂。只有他能让瀛国独立,也只有他能保瀛国独立。而现世的所有瀛人却要失去他了,只因那个汉女。

他须得为瀛国多留东照王些时日,哪怕只是一朝一夕。

他再次跪拜,举首诚恳问道,“若是这样的话,小人可否代瀛国子民求得王一件事?”他鲠直了脖子,因激动而满面通红,“小人知道航海纪过后王便会隐退,那么至少在航海纪之中,王应将瀛国的福祉置于中宫之上!”

子昭微有愣怔,一时间没有回答。他知道佐纪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刚才他以隐退为代价,问世玙是否会放过瀛国,而世玙没有回答。沉默代表了否定的答案,航海纪中,天朝依然不改初衷,将要削兵海岛,甚至让瀛军全军覆没。

佐纪是在求这样一件事——至少在这次征海之中,他还是瀛王,他必须要最后保护瀛国一次,不能因了飞雨而有半点心软。

佐纪凝视着子昭紧绷的面庞,心一点点陷落。

难道连这件事王也不能答应?

“小人记得王曾说过一席话,是关于梦想的。”少年微微笑开,这是他最后的一搏。王绝不能被汉女夺走。

“王曾说,‘梦想这回事,只有实现了最初的梦想才能算数。在实现梦想的路上,若是受了一点挫折便砍断它一点棱角,直到最后,将它砍的完全不是最初的样子。这样的梦想,即便实现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子昭愣怔,佐纪总能将他的话一字不落的铭刻在心,背诵出来,连语调都与他当日一模一样,直叫他完全地忆起了当时说这话时的心情。不错,他曾说过,就在焚书的前夕。那时的他只有十六岁,踌躇满志,谈起梦想尚有热血燃烧在心头。

之后便是焚书,他被囚禁在汉土六年,从此堕入深渊。

梦想的滋味,再也不记得了,只有寂寞和冰冷的恨意。

佐纪在问,“时至今日,那所谓‘最初的梦想’,有没有实现呢?”

子昭无言,最初的梦想……究竟有没有实现呢?他甚至都不记得最初的梦想是什么了。追思许久,终于在记忆深处触动了风铃般的回响。

是了。

最初的梦想,便是在十二岁时对那个六岁女孩亲口说出的话——你记住,我不会输。从那一天开始,她将心输给了他,他将尊严输给了她。他们都输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生一世都取不回来了。

“我……不会输。”子昭喃喃。

佐纪将胸口积压的气吐出,心头大石落地。“若还没有实现,就请王继续努力的实现它。因为若最初的梦想不能实现,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少年轻笑,“在航海纪中,请不要输。请将瀛国赢来的一切,继续的保存下去吧。”

子昭不再答话。

只要她看到他是强者,只要这最后一次,他不会再输给世玙。

子昭……

飞雨在半梦半醒中昵语着丈夫的名字,抓着的那只手,却仍让她清晰而痛苦的知道不是他的。那属于他的半轮背影,终是扑楞楞飞走,碧空绝踪。捕梦者,在她面前被毁尸灭迹,那是在他被她误会至深时也不曾收回去的沉默守护。

她沉沉陷入噩梦之中,如被封在了浓烟中央,喉头咳喘出乌黑的血。

昏睡中靠过谁的肩膀,将呕出的殷红染在了谁的胸襟上,她都不再记得。睡梦中唇齿间曾有过苦涩的药汁,由城南姬喂着咽下。这场大病又是怎样奇妙痊愈的,也一并消弭。

上一回大病中,她想明了对子昭的爱。

而这一回,却教她想明了自己的软弱优柔。爱是会侵蚀人风骨的毒物吗?他画地为牢,她便坐在牢中,双翼尽折,剧痛仍隐忍。

上一回大病中,神仙姐姐将她放在自己宫中悉心照料,那时时仙音般的柔声,鼓舞她重获魂归。

而这一回,唯一穿过幽冥黑暗的光彩,是赤红朱魅的剑锋。

殷令雪曾说,众生圣剑是灵性最强的圣剑之主,你不需引导它,只需让它引导你。

飞雨在昏迷中,却似乎听到了宝剑的嚯嚯之声,它在摩拳擦掌,祟祟的怂恿着她拾起自己,倚着它立起身,站在天涯海角,不需任何人的扶持或宠溺。

“我找到了你……你,也正合适我,比那个老迈的成王更合适……我嗅到了年轻的血液与雄心。神龙在野……那么,也必有凤舞九天才是。”

圣剑的笑语如玉碎之响,悠悠敲入了少女的心,“是的,你很弱小。提携你这般弱小的生灵,教你剑悬天边,如沐光虹,难道不是特别有趣么?”

圣剑燃起莹然却可怖的一朵血莲,凝结成雾,氲氲绕着辗转反侧的少女,似乎硬要逼她直起身子,不再瘫坐。

“女孩儿,如今众生圣剑在你手中,因此你注定是那携我嗜血的人。不要再沉湎苦痛了,凤凰都需烧尽成灰后才能重生,这是你的命中注定。你必要舍了那过去的自己,才能完成使命!”

飞雨重新醒来时,世玙依然在她身边,焦急的盯视着她。她避开世玙的眼神去瞧身边床榻上的众生圣剑,它静静躺着,仿佛燃尽的一团灰烬,完全看不出刚才的炽烈。

“雨儿?”

飞雨沉声不语。

夜寐亦在殿内,一门心思的对着众生圣剑出神。见世玙和飞雨都不出声音,她索性打破沉默道:“小姑娘,你如何得到圣剑之主的?据我所知,成王那伪君子还健在吧。”

世玙闻言亦去瞧躺在飞雨身边的赤锋利器,探身取了过来,打量片刻后忽觉心有种刺刺的跃动,仿佛心底最深处的野心与欲望都被这剑主吹呼着涌了上来,再加一块磁石将它们牢牢吸紧,不给它们熄灭的机会。

夜寐倏地坐直了身体,厉声道:“太子,快放开它!”

世玙立刻放手,怒目瞪向那意犹未尽般闪着莹莹赤光的圣剑,认定这是一件邪物。

飞雨此时怯怯的开口,道:“它……它刚才对我说了话。”

夜寐半晌缓出一个甘苦的笑,“众生对你说的话,你自然该好好听清楚。”她侧目去瞧世玙,“众生剑可不比你的帝王剑那般睿智平和,它性子古怪又危险,你还是少碰为好。众生……众生……这柄圣剑取这名字是有理由的——它,最难掌控。太子,你这注定为帝的人怎能不被‘众生’掣了肘、迷了心呢?”

世玙修眉紧蹙,颇是不以为然。他心底真有对皇权的野心与渴望吗?二十余年的生命,他不过安然享受着生来就有的皇权,也就从不珍惜。他只看仍然苍白萧索的飞雨,记起她方才是一路提着众生圣剑出入的,那么,这剑不会伤到她吗?

夜寐纤指一扬,读懂了世玙思想似的,空点着飞雨额头,微有笑意。她观察这少女与剑许久,自也想明白了些事情。

“小丫头,你的心中,是否会开出一朵透明到一尘不染的花儿?”

飞雨懵懂的摇头,她不懂夜寐问的话,更不懂她问这话的用心。夜寐啧啧几声,显然觉得她实在是算不得聪颖。

她秀颔点点世玙,轻声问飞雨道:“他是天州的王者,却将他的星辰之目只对准你一个。我问你,当他用情凝视你时,你在他眼中瞧见了什么?”

飞雨咬紧了淡无血色的唇,转眸去看世玙。

此刻,他正用情凝视。她想了许久,才趴到夜寐耳边小心翼翼道,“他不开心。我很想叫他开心,但……没办法。”

夜寐长舒一口气,尽管她早知道会是这种答案。然而,有多少女人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权威与荣耀,如同看着她们自己的贪欲和执念。她笑着推了推世玙,后者正不怀好意的瞪着飞雨,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夜寐叹道:“即便那些女人有如此的虚怀,不在乎锦绣富贵,又有几人识得光明若他,眼底也有孤独和落寞?飞雨,你心中的确有朵一尘不染的花儿。”

她观视着帝王剑那威严的金碧光芒,与众生剑此刻暖暖可爱的赤橙流彩相映,竟有几分相得益彰。

她听着飞雨询问世玙该如何处置这把兀然现身的旷世圣剑,他收紧了下巴,思虑的只怕更多是成王那个活人,而非圣剑这死物。

然而,众生圣剑可不是死物,昔日并称的三元神器其实各有气韵。以眺圣剑此刻悬挂在飞香舍的书案边上,紫色光辉似乎已暗淡许久。

它原先该是属于纳兰婉依的吧。

纳兰婉依还有个痴心人,铸造了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凡间宝剑,用了瀛国的兵工堂。

琳公主。

她心中有人低低吟着这三个字。还是琳公主时的那些记忆,如同一座座圣像立在她脑海中小路的两旁。随婉依隐居南垂谷的龙篪,为何能将他的王室身份遗忘的那么彻底?

他现在已被一抔黄土埋葬了。

夜寐遥遥看向窗外,听说龙篪死的时候是漫天漫山的大雪。昔日的龙篪,是那样年少风流、意气风发的平江王爷;昔日的她,亦是艳若桃李、国色天香的瀛国公主。

夜寐抿唇而笑,看着仍稚嫩的飞雨,心道他都曾做过父亲了,她却还孑然一身,继续守着不知何日是头的孤独。

只是,她十六年前最好的蓝颜知己,错过了一个约定。一个在他追随婉依而去后,肯定已经忘记的约定。

“琳琳,若再相逢时我还是没有找到婉依,你也没有等到那人,不如就我们两个,从此把臂同游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抬眼去看窗外,又何曾有雪。

她与龙篪曾在冬夜把酒言欢,那时他是天底下最风流的男子,她是天底下最风流的女子,两人互相调戏挪揄起来,笑的前俯后仰,醉的相拥取暖。

龙篪,听说你死时有千山暮雪。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原来我们真的都老了。就算我依旧美貌娇媚,你依旧俊朗倜傥,也敌不过心的枯萎。

片刻的哀思过去,夜寐起身问飞雨:“小姑娘,太子定会将众生圣剑暂借给你了,那么我可否向你暂借婉依姑娘的以眺圣剑?”

她笑笑,不等她回答,自顾自的丢掉圆月弯刀,走到案边攥起了那剑柄,宣称道:“算了,反正也不是你的,我想拿你管不着。不过,拿了这剑,我也要看在四哥和婉依面上卖你几分薄面,”

她径自将剑控在手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看你跟玉面小狐狸是闹崩了,愿不愿随着我,成为一名光华战士?

话音落地,窗外似乎有飞鸟扑楞楞展翅飞走,鸣着急切的声。

“愿意!”

飞雨想也不想就将这二字道出,连等一刻都嫌晚。话出口,她赶快向床里挪了挪,脑袋躲过了世玙火冒三丈的一下。

“死丫头,你找打是不是?”世玙怒气冲冲的训斥,“真是越大越没脑子,你去瞧瞧哪个士兵一只手是半残的?”

话一出口,他才发觉刺到了她的痛处,道歉却也晚了。飞雨身子发僵,左手无措的摩挲着右臂,睫毛凝固似的一动不动,却有泪珠滑落下脸。他没办法,只得将被她咬过的手伸了过去,“要么,再让你咬一下?”

飞雨侧过身子,眼泪汪汪的看他。

他心急火燎的命令她不准再哭,见她根本不理睬,无奈的叹了一声。“雨儿,你要么做王妃,要么做郡主,无论偏哪一国,没有做士兵的道理。”

如此这般的说了许多,她还是不答,只是时而擦擦眼泪。

他终于放弃了,摊开双手,“我不敢反对,行了吧?能不能不哭了?”

飞雨迅速收了眼泪,一个“能”字吐的无比痛快。

世玙威胁的点点她眉心,“别给我添乱。”她赶快点头。他看着那张硬装什么都不在乎的小脸,不知不觉间难受到了骨子里。为何她不去问她的丈夫是否准许?当他用目光征询这个问题时,她心知肚明,却偏开了眼神。

许久,她轻轻低语,“他……不会在乎的。”

这时夜寐插进话来,对飞雨这一决定颇为赞同。

她纤腰轻移,红唇勾勒出一个妩媚却霸气的笑靥,道:“小姑娘,从此我替四哥照顾他的女儿,也不枉我与他知己那一场。你与我身份很是相似,跟着我,或许能让你少走弯路。”

她攥紧手中的剑,瞄瞄世玙,“太子,我们何时起航?”

一句话,铿锵有力,好像一切都已耽搁了太久。此刻海岛被汉军层层包围,瀛军亦针锋相对,双方都对彼此有莫大怒气,摩拳擦掌的想要大干一场。若再拖延下去,东洲联军内部便要起第一场群殴了。

携手启程的时刻,其实宜早不宜迟。

“明日起航。”

夜寐纤臂环过飞雨双肩,贴心微笑,“好,那么我等今夜归队。”

世玙心道,这事果然是有些好处的——至少飞雨会在他这一方的船上,而非东方子昭。有夜寐保护和看管,他对飞雨可以放心。夜寐的心思他不是不懂得,一来她讨得了以眺圣剑,还觊觎着众生圣剑;二来,将飞雨放在身边,她对他提任何要求都有了绝佳的倚仗。

这是件对各方都好的事,他不会拒绝。

言既等人此刻在天州东南海岸待命,上官浩枫刚刚还来过,容颜虽然疲劳但没有大碍。

明日,出发。

一切商定之后,夜寐找了个借口将世玙打发离开,与飞雨独处。自从想起龙篪的一刻起,她就再也不能释怀,若不在出征前圆了这个心愿,她是会难受许久的。叫自己难受的事,无论是然达琳还是夜寐都绝不容忍。

于是她问飞雨道:“你父王……是在吉峰死的,是不是?”

飞雨轻轻点头,“为保护我。”

夜寐决然的打断了她,“待我弄些酒,你带我去瞧瞧那个地方。”

吉峰也值盛夏,曾经埋葬过血腥污垢的白雪,已经消融殆尽。然而属于父王的每一种气息与搏动,都清晰的活在飞雨思念之中。她几乎还听得到那日疾奔之时,脚下咯吱碎裂的雪被,细细碎碎的回响,回忆在如履薄冰中哽咽。

走至吉峰中脉的一处碧境,奈琅城已俱在脚下。远处的雪顶青黛,隐约入云,似被青空染了些明净的浅蓝,超然脱仙。

飞雨看着夜寐独立原地,优雅的自袖中掏出那小巧的紫檀酒壶,先是仰头啜饮一口,随即将剩下的所有酒斟在了四下。

夜寐浅浅笑着,眉心渐渐拢出幽怨哀戚的影子。

飞雨托着腮回忆父王,却不记得他提过任何关于这个瀛国公主的事。

而她,为何看上去如此思念他?

兀自深思着,飞雨听到夜寐不露齿的笑出了声,抬头对上她钻石般的眸子,她正对着天边高声道:“就让秘密与约定,都一并去了吧!”

飞雨忽而被她的释然所动容,她低头拂去噙了许久的眼泪,恍然想起,明日就要启程征海了。

夜寐语气有些模糊,亦有连她自己都不能察觉的微酸,“当初说的是,若我们都等不到想等的人,就索性把臂同游,游戏余生。约定,本就是无可奈何了才会做的事。他最终没有走到无可奈何的地步,能与他爱的人相守那么多年,是好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飞雨闻言,才明白这美人元帅心中也有个爱却不能得的人。

世间的情总是难能圆满,如夜寐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又兼人中之凤的尊贵身份,敌得过千军万马,也不能敌过命运。

“……你肯定在想,本帅有过什么痴情的旧事。”夜寐心领神会道,“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总之,是被你们汉人的男子吃定了。再总之呢,便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那人另娶了贤妻。就是如此了。有缘相遇,无缘相守,我愿赌服输,不会死缠烂打。”

飞雨用力点点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夜寐这才偏头看她,笑问道:“你真的想成为一名战士吗?”

飞雨再次点头,用坚定的双眼对住她,没有一丝畏惧和后退。凤凰必须燃尽自己,才能涅槃再生。这是众生圣剑对她说的话,她并不是自诩凤凰,但至少,从此不再容忍自己软弱。

夜寐纤手移上她的肩,有几分赞许,“很好。男人么,心中有一个,知己两三个,芳草数百千,这便最好了,何苦一棵树上吊死。”她心道飞雨这女孩儿是纠缠着两个,又认真道,“两棵树也同样是吊死。”

夜寐盯视她许久,思绪却回到了自己身上,“从此刻开始,我们要专心研究作战了。——士兵?哼,我倒要瞧瞧光华军上下谁敢当本帅是士兵!”

美人元帅昂首挺胸走下了山坡,飞雨赶快跟上,自语道:“兵工堂中亦有兵书的,我只是能背,却不知上了战场管不管用。”

夜寐听了频频点头,双眼放光,“管用,当然管用!兵工堂中的兵书来自东洲各地,尽是些如神书般的典籍。通读那些,已经很了不起了。然而作战总是要亲自试过才行,”

她又掏出了自己那口头禅般的两个字,“总之,本帅亲自带的人,总不会是差的。”

此刻两人正走至吉峰的中腰,初下浮云,远海战舰鳞次栉比而列,旌旗舞动。

海口之洲,浪起千层。

她还记得子昭在读览航海图时眼中那气吞山河的壮志凌云。他用了十余年的努力去搏取瀛国的独立,他藏在阴霾之中的是没人看到过的雄心壮志。

人人都说东照王是胜者,但飞雨知道,唯她知道,子昭是惧怕着胜利的。

胜利,没有还好,一旦有了,如他那般心焦的人将如何摆脱对失去眼前所有的恐惧?

“如果再想着逃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飞雨牙根微寒,已经结束了。既然他亲手毁了捕梦者,那么证明他终于肯承认爱的不是她,是掌控的快感。

远处,云帆如重峦叠嶂。

明日,起航。

走回奈琅城,飞雨小心翼翼的留意身边,似乎又怕早穗会不知从何处突兀的跳将出来,义正言辞的命她回宫去见王。然而一直很安静,她已得了完完整整的自由,做什么都不会再被他关心。

暮色四合。

夜寐道:“我还要见个人,你自己去找太子吧。”

这显然不是请求允许的话,飞雨还不及应一声,她便消失在渐起的暮霭之中,再也辩不真切。

还要见个人?飞雨不免狐疑,瞧今日在东照台的对峙,夜寐对瀛人仍是不亲善的,怎么此刻又神神秘秘的说要见个人了?而若见的不是瀛人而是汉人,却又无理由瞒她。

飞雨遥遥望着夜寐消失的方向,眼前现出一枚青锷般的塔楼,龙鳞般的瓦片染了凄楚的夜霜,如兽的獠牙。

那是成王住的地方。众生圣剑如今还在她手中握着,服帖听话的如同小狗儿一般,全然不是在梦中对她讲话时的乖戾。

夜寐要见的人,是成王?

飞雨亦不知那时自己心中为何忽的一紧,只是觉得不大对劲。趁夜晚的雾气还未完全弥漫前路,她向夜寐消失的方向疾走几步,跟上了她的脚步。

成王与他的众生殿残部所居的塔楼名曰五重塔,苍凉已极的所在,易主的这几个月却俨然被改造成为了另一座众生殿,未说神似,也有七八分相似。然而,苏州的众生殿是飞升的九天缟仙,如今奈琅城的五重塔却仅仅是一只被线牵着、飞的跌跌撞撞的纸糊风筝。

神韵已经去了,徒劳的恢复外物装饰亦是白费功夫。

飞雨不近不远的尾随着夜寐到了五重塔殿门处,瞧着一名青衣男子出门迎客。这人她认得,正是昔日的众生殿护法鸾。

鸾声音洪亮,直直刺入了飞雨的耳。“……令姑娘有伤在身,不便见客,因此命在下招待阁下。”

殷令雪在遗光台恐怕耗了不少内力,此刻大概在休养。

眼看夜寐被鸾引入了内殿,飞雨有些拿不定主意,抚抚众生圣剑,深吸口气依旧跟了上去。自从父王死后她从没见过成王,此刻杀父仇人近在咫尺,她控制不住心中长久以来积累的仇恨。

神仙姐姐会怪她吗?

石门暗寂,飞雨趁鸾引夜寐上去的转身一瞬,迈开碎步闪入了门扉,藏身在木梯的暗影之下。

五重塔中万物皆是暗淡的颜色,处处显着主人的颓唐。

鸾噔噔的脚步声上去又下来,转身入了一处旁殿,似乎完成任务便迫不及待去休息了。飞雨又静待了一忽才大着胆子走出阴影,轻手轻脚沿着蜿蜒的扶梯走了上去。

五重塔的高度照众生殿相去远甚,飞雨只走了不多时,夜寐与成王的声音便清晰入耳了。女子的高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尤为不协调。

“……你故意借别人的手把众生圣剑送到那小姑娘手里,用的是什么心以为我不知道么?飞雨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孩子,只会把剑交给太子,而太子年青,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若被那邪物一激,定然权欲横流,暴虐成性。如此一来,此次的征海策,甚至天朝的仁政,也就要毁在他手里了。成王,莫要为一己之快害了无辜性命!”

静默片刻。

苍老的男声遂起,听上去却根本不邪恶,只嘶哑的像一把生了锈的锯,用力刮着已腐朽的树干。成王答道,“我不过是一个甘心隐居的废人罢了,哪里还有这许多心思?”

夜寐冷笑,“没有贤妃,你会甘心隐居?你想挑衅太子和瀛王,让他们在征海途中两败俱伤,你不会得逞。而若你是想挤掉东方子昭,抢来瀛国的社稷去争取贤妃,你也不会得逞。有我然达琳在,你就不会得逞!”

成王勾唇而笑,似乎终于激出了这女子隐藏十余年的真心话。

一昔凤还巢,便无回头路。

成王柔声道,“公主,十七年前宫变那晚我手刃聂潇,当时你是在场的。那晚,我杀了自己最好的兄弟,让出自己最爱的女人,为我的弟弟成就了他的帝业。再早以前,二十三年前,本来长幼有序的东宫,他自我手中抢走了王位。公主,你可以视王位如粪土,然这世上喜欢权力的人还是有的。我,就是他们之一。你不愿用心机手段去筹谋爱情,这世上会用心机手段去筹谋爱情的人也是有的。我,也是他们之一。公主,你怪责我,因我做了这世上人人会做的事?”

夜寐摇摇头,不为他的诘问所动。“你说的这些都是借口。当初你放走贤妃,现在又想夺回她,足见你根本不曾真心爱过她,你从始至终只是不甘心而已,只是想战胜二哥而已!”

飞雨听到一阵衣袂擦动的声音,手中圣剑在微微的颤动。

成王倏地站起了身。

夜寐再度冷笑,“你若真爱她,就不会为了夺权去算计她的亲生儿子,不是么?”成王没有回答,她接着道,“你看着太子时,绝不会想到他是她的儿子,而一心都是他是二哥的儿子,因此才毫不顾忌的对付他,对不对!”

成王依旧沉默,许久才启唇道:“公主,你今日如此的恼怒,无非是我将众生圣剑给了天朝太子,叫他去对付瀛国新王。试问你,究竟是为世玙着想,还是为东方子昭着想?这次征海,你到底是要帮谁对付谁?”

夜寐被他质问的猝不及防。

飞雨在旁偷听着,也仿佛被这问题击中了额头,颇有些眼冒金星。成王说的没错,夜寐毕竟曾是瀛国公主,骨子里流着瀛人的血。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还应是为她的家国考虑的。

飞雨听着夜寐苦笑出声,不知如何回答成王的话。

成王却步步紧逼起来,“你成为天朝的雇佣元帅时就起誓绝不指挥对瀛国作战,如今又反悔,求着太子要回他手下。公主,若真到了天州与瀛洲一决生死的时刻,你就是瀛军最好的内应,难道不是么?”

“混账!”

飞雨听到夜寐拔出了剑,她不会读人心,此时更像被成王极度有煽动力的话语乱了心神。夜寐的声音亦有几分颤抖,好似被猜透了用心,恼羞成怒起来。

然而她不信夜寐是别有用心的,如夜寐这样高贵磊落的女子,绝不屑这种下作的手法。可……她是否该提醒世玙小心呢?正犹豫着,夜寐清醒过来的一席答话让她愣怔了。

美人元帅的笑意格外明显,“……成王,我不妨告诉你,你当我为何愿意回光华军?因为太子让夙兴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光华军元帅的身份,随时指派光华军的任何战士去帮助瀛军!”

这才是真真的石破天惊。

飞雨跌坐在原地,万没料到这才是夜寐回头的真正原因。她眼前立刻显出了世玙那总是平和愉快的俊脸,却只有三个字可形容——他疯了。他若不疯,怎么能做出这种许诺?难道他真的如此有自信,竟然许她调用他的兵去帮他的敌人?

然而她又不得不佩服世玙,这一道指令,他把住了夜寐的命门,诱的她不得不回来。毕竟,天朝光华军是旷其东洲都找不出敌手的精良之兵,用这等兵去帮瀛国,瀛国即便不能战胜天朝,也至少可以保得自己不亡了。

成王的面色一定已经青白,他断断不会想到世玙有如此的胆魄。

那二人接下去的话,飞雨没有再留心去听,或是听了也听不懂许多,直到他们谈到了子昭,她才又不由自主的专注了起来。

成王道,“说到底两方你都不该操心过多。即便是东方子昭,他又哪里是注定为瀛国帝王的人?甚至,连瀛国帝王的血他都没沾过一点。”

飞雨心道,这话定然是在讽刺夜寐身为然达氏的公主,却有心要帮东方氏的王。

然而夜寐的反应却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听到了如炮仗般的吼声,“……这一回事,就更加与你无关!从今往后,别再提起!命运的手将他放在了那里,他别无选择!”

飞雨心头一阵冷麻的寒战。

为何成王的话有弦外之音?夜寐又为何如此紧张?

他们说子昭不是注定为瀛国帝王的人,因为他只是汉皇傀儡的儿子?

成王此时亦换了恶狠狠的语气,“琳琳,你与龙胤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东方子昭居然娶了一个汉女为王妃,瀛国已亡的不能再亡了。上官浩枫亦假装中蛊,只为试探东方迟薰,连他都察觉了这两人的身世没有那么简单!

“这件事不会隐瞒一辈子,我迫不及待想看它揭开的那一天了。龙胤……若只有这一件事能让我证明他不配做天州的帝王,不配拥着凝云安享余生,我就绝不会放弃!”

后来如何匆匆离开了五重塔,飞雨都不再记得。只那一句话,嗡嗡的响在她脑海——东方子昭居然娶了一个汉女为王妃,瀛国已亡的不能再亡了。

成王说这话的口气是根本不打诳语的,而夜寐容颜上凝重的神色也在确证他的话所言非虚。

可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她是汉女,他就注定会因她而亡国?

奈琅城东岸。

舰队此刻缩化成了一个个橙黄的灯团。不等飞雨说任何一个字,夜寐已推着她上了最邻近的一艘汉船。

夜寐所到之处都会引起剧烈的反响。

今日晌午瀛宫宦官们还在高呼“琳公主回家了”,此刻的汉军们亦在感激涕零的高呼“夜帅归队了”。而美人元帅只习惯性的挥手平息了一片爱戴的欢呼,向众人介绍了飞雨,同时表明自己不过是个与大家一样的士兵。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夜寐意味深长的对飞雨道:“从今以后,就把这艘船当做你的家。”

飞雨点点头,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为何夜寐提议她入光华军,成为一名战士。她是像赶瘟神一样的将这汉女赶出了瀛国,赶上了汉军的船。

夜寐也认为,子昭会为王妃亡国。

飞雨没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愣愣的想着,其实夜寐何必紧张,子昭早就不要她这个王妃了。她已被他厌弃至此,还如何使他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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